针线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可针脚密集,确实为医术高明的人所缝合的。只是伤口太深,加上可能用药不及时,便成了这副狰狞可怖的模样。
“六子的手怎么回事?”
两年前太子被废,不就后又被人废了手,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况且当时在场的人颇多,小辈之间都穿的沸沸扬扬。
据段轻舟所知,“废太子成了个废人”这句话在两年前可谓是闹得满城风雨,一个手里握着无数眼线的君王能对此毫不知情?
说出来,怕是三岁小孩都不信。
只是有人在装睡而已。
装睡永远叫不醒。
相钰看着少年时,眼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宽仁慈爱,仿佛是个好君王好父亲,这让段轻舟觉得虚伪恶心。
他一向看不了这种假惺惺的做派。
要厌恶一个人就光明正大的厌恶,摆出这种样子来给谁看?
况且少年受了这些,心不知该有多凉、多恨。
“臣才来王都,对此事并不知晓。”段轻舟低着头,神色莫辨,“王上若想知晓,不妨询问太医。”
“六福,去叫江太医。”
一直守在问外的内监总管捏这嗓子,“喏。”
不一会儿,太医江超便跪在了坐在紫檀木椅的君王面前,胡子花白,两鬓如雪,皱纹纵横的脸上分布着老年斑,年逾古稀。
声音也很苍老,“臣江超,见过王上。”
相钰:“江太医不必多礼,快快平身,给六子看看他的右手。”
“是。”
江超拿出垫布,本想搭脉,却在看到伤口的一瞬间受起了医袋,眼中划过一丝叹惋之色。起身拱手回复,“王上,六殿下的手筋当年便是臣接的......”相钰呡了口茶,抬眸暼了他一眼,“怎么?”
“两年前夏日连月的雨不断,六殿下的手,伤时刀痕纵横,又加之过了一夜,有溃烂的兆头,太医院商议了对策,都并不能第一时间找到根本之伤,就派资历稍长的臣去给殿下接筋。”
说到这里,江超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惭愧的他抬不起头,“臣给六殿下接了三次,第三次才接上,可......”段轻舟听到这里,只觉得心疼的厉害。得是怎么样的伤,才能让太医院资历最深的太医接三次!
这种伤是不能上麻药的,足足三次,得多疼啊!
“殿下的手,却永远不能拿枪握剑,甚至握笔...也不成。”
一种心疼又无力的感觉从心口弥漫开来,段轻舟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来到这里,没有早一点见到少年。若是自己在,如何也不会让少年这般凄惨。
相钰脸上露出了诧异,他假意愤怒,将瓷杯在桌子上一拍,岁月磋磨下依然可见当年俊朗眉目,眉心皱起,呵斥:“此等大事为何瞒着寡人?!”
段轻舟没有错过他眼里转瞬即逝的满意之色,广袖下的手指微蜷。
周王竟薄情至此。
好歹是亲生骨肉!
也是,若没有相钰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堂堂一国的王子怎么会被欺辱到受人胯ℓ下之辱的地步。
他曾从暗人手里得到过消息,在十几年前,相钰曾为了皇后姜氏差点遣散后宫,而身为唯一嫡子出世的相墨也受尽恩宠,还是襁褓婴孩时,就被封为了周国的太子,赐号洛宸王,可见其荣宠之盛。
当年有人曾亲眼看见相钰立下诏书,大概内容是周国的储君只能是相墨,待自己百年之后,相墨就是周国的王。
这是何等的殊荣,何等的恩宠!
可这一切的都随着皇后驾崩而灰飞烟灭。
三年前皇后驾崩,太子被冷落圈禁,从洛宸王更名洛尘王。只改了一字,含义便天翻地覆。
人,也随风落了尘。
但凡长只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周王对太子的厌恶,又因年幼羽翼未丰,久而久之也就明里暗里的受人排挤欺负。
眨眼间,恩宠消逝快的如变戏法一般。
可那时的相墨毕竟还是太子,这个头衔顶在身上,嫉妒的人纵使想撕了他的皮也不敢下手。
真正让那些人露出恶毒嘴脸还是在废太子之后……
段轻舟想,这一切缘由,怕是还得从死去数年的姜皇后那边查起。
江超怎么知道此刻一脸怒意的周王心里的快意,他“扑通”一声跪下,丧垮着脸,老眼有些浊黄,“臣深知是臣的过错,臣这些年总是夜中惊醒、惶惶不安,还望王上降罪!”
相钰又端起被六福贴心倒上的茶水,仿佛压住了怒气一样,呡了一口,乜了一眼跪在地上双腿颤抖的老太医,“行了!太医院最近也缺人手,江太医就晚些年再告老还乡吧,勿推辞,这是寡人给你最后的将功补过机会。”
说完,又别有意味的撇了一眼病榻上的少年,“你可知六子的手道如何伤的?”
“卑臣曾问过,但...六殿下未曾告知。”
江太医退下。
段轻舟向周王请罪,“王上不将臣治罪,可臣心下过意不去。若非护着臣,殿下也不会被伤至此,臣愿衣不解带侍候殿下待殿下康复,还望王上准臣弥补过错之心。”
“弥补过错?”
“错的是三子,段卿何错之有?”相钰看着男人跪姿笔直,眼皮一掀,薄凉之下露出些许兴味,“不过既然段卿有心,衣不解带也未尝不可......”段轻舟听他将单个词语剔出来,那耐人寻味的语气,登时心如擂鼓,手心攥了汗。
下一刻要解释,便听周王轻笑一声,“那寡人便准了。”
待周王走远,段轻舟也起身走到门槛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相墨的手还在外面。便又走到榻前将少年的手轻轻放进薄被里,避免碰到那条狰狞的疤痕。
在习惯性的给人掖好被角后,他回神,神情有些苦涩。
从前给方书年掖被角成了习惯,本以为早该忘了,没想到又在不经意间重复了这个动作。
他不由得看向相墨的脸。
九分像。
唯有眉心那一点殷红朱砂,截然不同。
方书年没有,相墨有。
人总是会耽溺于过往,偏生那少年乖巧听话又尊他敬他,赐他阴暗泥沼中一段好时光,让他无数次梦里奢望回望又失望。
当年冷眼观屏画,如今已是画中人。
许是他段轻舟孤鸾星命,舍弃元神护住了珍视的下神界,却独独落下了他。
当年风流满枝头,却不屑于春风,少年笑眼灼灼,神情也乖巧温柔,却是非要失去一回痛彻心扉才肯剖开胸膛看看......其实自己早已动了凡心。
可世上再无方书年。
即便再像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魔尊重鸾可以分化出一万个影子、一万个傀儡,却独独只有一个方书年。也只有这一个,会为他不惜遍体鳞伤与重鸾抢夺魔尊之身、会为了而他落泪。
他是真心的喜欢,真心的想留下,真心的有牵绊。
他还记得在魔域时,自己死前最先失去的是视觉,然后是听觉、嗅觉,最后才是触觉。失去触觉的那一瞬,他感受到一滴泪落在了脸颊上。
明明那滴泪是那么的冰凉,再回想,却又如九重炼狱的业火一般滚烫,将他的心烫出一个洞来。
疯狂。
心意疯长。
虽飞升为仙,却连从前都不如。做不到六根清净,更是围困于过往。
如此这般难渡己,又以何渡人?
段轻舟目光描摹着熟悉的容颜,想要伸出手去碰触那鸦黑的羽睫,却突然清醒,猛地收回手后退一步。
嘴角不由得扯出一丝苦笑。
若非在观天策中看到这张与方书年九成像的脸,他也不会来到人界了。
他想救方书年一回,想教他一回、想做一次合格的师尊,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心中明了,徒弟不会回来了。哪怕心中明了,面前的少年不再是他。
愿渡卿,哪怕是奢望。
......男人将房门关上后,病榻上的少年蓦地睁开了眼睛。
*
相墨此次受的一剑虽然没有刺中心脏,可也不是小伤,又因营养不良身体孱弱,伤口发了炎,连着发了几日的高烧,一直昏迷不醒。
脸颊塌陷进去,整个人从瘦削直接变成骨瘦如柴。
六王子被刺,王都内传的沸沸扬扬。
虽然王上严令禁止传播,但“三王刺杀废太子”之类的言论还是不胫而走,满大街招摇,几天下来竟成了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竟聚众高谈阔论此为周王之过。
这事传到周王耳朵里,周王气的火冒三丈。
原本无心把这个心底厌恶至极的儿子治好,可碍于百姓的悠悠之口,还是不得不装一装面子。
将最开始说“六王子伤势不重,当夜便可醒来”的一干太医罚俸禄的罚俸禄、贬官的贬官,闹得太医院里人心惶惶。
江太医整日听着同僚长吁短叹,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攒了愁容。
令他不解的是,他那日诊脉时六殿下确实有苏醒之兆,而且只是体虚,未有贫血伤风等症状,怎得再诊时就突然伤口发炎恶化至此?
“唉!”
他改着手里的药方,不由得叹气,活了七十载,平生第一回怀疑自己医术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