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偏执阴郁疯徒妄折他腰>第四章 浮生梦【四】

  时间一转,场景是一个飘雪冬季。

  这是自她被打入冷宫后下的第一场雪。

  冷宫门前散落一地雪花,堆积成厚厚一层,就连那光秃秃的树枝,都变得银装素裹。

  就是再破烂的屋子,被雪一盖,在外面看也不显得那么千疮百孔。

  这天,云骁鲜少的没有发疯。

  她一如既往的蹲在角落,污浊的眼睛却变得清明起来,静静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脸上丧失了任何表情,仿佛这里是别人的住所,她只是进来观望。

  甚至连观望时被面前场景所震撼的表情都无,平静的瘆人。

  让人无端想起一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看着门外透进来的一丝亮光,她用满是血疮脓疱冻的红肿的、骨瘦如柴的手,一点点拨开自己黏在一起布满污泥的脏乱枯草般的头发,梳开。

  手指甲里的泥垢让人看了感到恶心,浑身恶臭。

  到了正午,用膳时间。

  看门的丫鬟拉开厚木门,不屑讥笑着扔过来发霉窝头。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形销骨立的身体一下子顶开了厚木门上拴着的锁链,冲了出去。

  却被光刺了眼。

  不适的用肮脏褴褛的袖子遮挡。

  终究是习惯待在黑暗里,竟然觉得光亮这样可怕。

  虽然荒废许久,可她毕竟是当年叱咤沙场的将军,知道怎样能有快又准的一击毙命,还能不让其发出声音引来他人的注意。

  她用铁皮磨成的刃割断了丫鬟的脖子,温热的鲜血喷了她一脸,丫鬟死时怒目圆睁,凸出的眼球布满血丝,那眼里还留着不可置信。

  那么的惊骇,瘆的人心发毛。

  那丫鬟前一秒还在不屑的辱骂嘲讽她呢,现在就变得这么乖了……

  想到这里,云骁突兀的用嘶哑的嗓子笑起来。

  “哈哈哈……”

  虽然太阳光洋洋的洒在身上,可雪却下的很大,漫天飞舞的雪花比鹅毛还厚,却比鹅毛要轻。

  她也不躲,就落了一肩。

  没有穿鞋和袜子的乌黑的脚已经麻木,踩在雪上竟也不觉得冷。

  她用手去接飘落的雪花,雪花在碰触到她那已经算不得是人手的掌心时融化成了液体,和着她手上的污泥变成了混浊的污水,从指缝流了下去。

  一滴一滴,滴在洁白的雪地里。

  绽放成灰色的、肮脏的花朵。

  “这么美的雪,应该有最美红梅来配。”

  因为长久的疯癫和寡言,她的声音变得极为难听,说这句话时像怪鸟在尖锐悲鸣,带着无法摆脱宿命的狰狞与嘲讽。

  可目光却冷静平淡的出奇。

  记忆就像镌在她脑子里那样刻骨铭心,她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最喜欢红梅的……

  她抬起右手握紧的、扎进手掌心的铁片,利刃在阳光下反射的光进了她的眼睛,终于,那双黯淡空洞的眸子也有了一分颜色。

  真正的美人,仅一双眸子一个眼神,便让人觉得惊艳绝美。

  却不料下一刻,那只已经血肉模糊的右手便落了下来,狠狠的划破的左手的手腕。

  鲜血自干瘦如柴的腕子喷涌而出,喷溅在银装素裹的树上,像是开出一朵朵瑰丽妖冶的红梅,凌霜在寒风枝头上盛放,分外惊艳。

  美的惊心动魄。

  她倒在厚厚的雪上,周围化开了污浊的水,与腕上流出的血交融。

  躺着慢慢的感受生与死的界线,干裂出血的嘴唇此刻惨白如纸,一张一翕,轻轻呢喃着,似与情人耳语:“陛下,若有来生,云骁只愿再也不要相遇……”

  她吐出的热气,与生命一起流逝。

  落在鼻尖上雪,化了。

  一个人流干全身的血渐渐死去,这种场景可以说是可怖。

  方书年听到脑海中声音再度响起。

  嘶哑难听,“我一直认为,陛下对我是有意的。渐渐失宠的过程再煎熬,这个想法也没有动摇过一分。直到那日倏地被打入冷宫,看到陛下那冷到将我千刀万剐的眼神,连最后的幻想也不给我留半分,碎的干干净净……”

  “我才弄明白,从头到尾,他对我就只是利用而已。”

  “陛下利用我对他的心意,将权力一点点放到我的手里,让我可以替他咬死朝堂里虎视眈眈的不忠臣下、替他扫平来犯边疆的蛮夷,稳固社稷。等杀尽目标与仇敌,我手中的权力便成了对他致命的威胁。”

  “我屡次立功,在百姓眼中是保家卫国的将军,是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的好官,亦是忠君爱国的好臣子。”

  “声名远扬,功高盖主。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允许臣子的名望高于自己,因为这将危及他的君王之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我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谋逆。”

  “于是,他利用我对他的情意,许下那些共剪窗烛的美好誓言,引我上钩。我主动放弃了名利地位,诈死成为另一个人,心甘情愿放弃云骁这个名字,拉住他向我伸出的手,走进他的怀里。”

  “……走进后宫。”

  “一入宫时,他对我甜言蜜语和过分偏宠,当时觉得自己在陛下心里,一想起来,做梦都会笑醒。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

  “做给我看,用甜言蜜语蒙住我的双眼,让我甘心成为后宫万千佳丽之一。”

  “做给朝堂里的臣子看,让他们根深蒂固的认为皇帝被妖妃迷的神魂颠倒,为终有一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捏死妖妃而做铺垫,到时候大臣都要喝彩一句——陛下圣明。”

  “做给后宫的嫔妃看,勾起她们的嫉妒心,让她们栽赃陷害我、污蔑我,寻找理由制造机会将我打入冷宫,永远不能见光、永远不得翻身。”

  “我们,都被李元景利用了。一切都是他的伪装,都是假的。”

  “就连那个才不过四岁的小皇子,在他眼里也不过只是个可以利用的玩偶。”

  “其实早在他说出‘朕膝下无子’这几个字时,我就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时就猜到了这些,但我自我欺骗,骗自己他和其别人不同,他不可能如此薄幸。”

  “都说帝王之心叵测,我未曾料想竟冷血薄情至此。”

  “想我曾经也鲜花着锦、拥红缨枪入梦;如今沦为囚徒,以死来解脱……真是浮生若梦——”“浮、生、若、梦……”

  她咬碎了牙,一字一字的斟酌这四个字的重量,细细的品,品她可悲的一生。

  “罢了,这就是我云骁的命,躲不过的宿命……”

  她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虚弱,话里就连最后的讥嘲和讽刺都随着大雪掩埋住了。

  执念被洁白的雪清洗,只剩下死灰般再也不起波澜的心。

  听完这些,方书年心想:如果李元景不这么冷酷无情,哪怕是多情,结局也会比这更好。

  多情……

  他下意识的去看段轻舟。

  瞥见男人蹙起的眉头,身为一个合格听话的徒弟,此刻应该甚是乖巧的提醒自己看起来有点伤心的多情师尊。

  他也这样做了。

  “师尊,这只是镜中世界,现实中早已成为历史了,我们不能改变什么。”

  段轻舟睨了他一眼,带了一丝耐人寻味,“你倒是掂量的格外清。”

  方书年想,师尊语气不好,应该是自己说的话不合适,于是低下头:“师尊,我……”

  “没训你,不用委屈。”男人又叹了口气,“云骁这样一个心底一片热忱的姑娘,到最后竟落得个这般下场,我觉得可惜罢了。”

  “李元景把云骁当做做好的手下来培养,不断的放给她自己手中的权力,如同放纸鸢一般。”

  “这只大鸳渐渐长大,可以成为最好的利刃,替他完成他想做的。鸳飞的高就不容易操控,对他的威胁也会越大。”

  “好在,他手里握着一根足以掌控全局的线。只要他轻轻扯动这根线、拉断它,就算纸鸢再大,最终也只能落在地上,任人践踏。”

  “而这根线,就是云骁对他的心。”

  “能做到这样狠绝的人,当真无情无义。”

  想来,如果不是无情无义,又怎么能坐上皇帝的位子呢?九五至尊!

  段轻舟语气很轻松,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似弯非弯的浅浅弧度看上去含着几分讥诮。

  方书年摇摇头,不卑不亢,“徒儿倒觉得,李元景对云骁未必没有一点感情。”

  就在此时,段轻舟看到画面里蓬头垢面的女人躺在雪地上,手腕上的血不再流出,渐渐凝固了。

  看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应该没几口气了。

  云骁在血泊和污浊中笑着启唇,虽然脸上脏污掩盖,可那笑容却如绽放的红梅一般耀眼夺目。

  她目光逐渐失去焦距。

  弥留之际,她用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用手指蘸着血在雪上写下字迹。

  边写便一字一句的轻轻启唇:“相识十余年,伴君十余载,此刻也无所牵挂了,便为陛下最后一次祈祷…祝陛下握大权在手、享百岁无忧……”

  “臣云骁,祝陛下握大权在手、享百岁无忧……”

  她又重复了一遍,与段轻舟脑海里的声音重合,虽然几近虚脱,可出口却字字如珠、铿锵坚韧。

  一如当年立功归京时李元景问她想要什么,她跪地作揖,目光如炬,说出“求陛下还云家一个公道”。

  她落在湛蓝天空的视线逐渐模糊,眼皮愈发沉重,听觉也丧失了,没能看见远处身着锦衣貂裘的人跌跌撞撞奔过来的身影……

  云骁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从此,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