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阴暗的天气，小屋子里没什么光线。
苏清河看着坐在床上目光带着留恋的女人，想起了那一年说出去买菜一直都没再回来的女人，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让他的精神有些恍惚。这一刻他在想，如果重来一次，这两个女人都会选择同样的方式吧，不管是回来的李淑芳还是没有回来的那个女人，她们但是却从不曾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所认为最正确人生的方式，而当时都没有想过他们的选择里被抛弃的人。也许到很久后的某一天，他们突然良心发现地想起了当初的那个孩子。
人都是自私的！
李淑芳的回来不过是打着捐助学校的名义，想把当初留在这里的那个孩子带走。
一个小屋子里三个人，唯一激情昂扬的是那一位同来的干部，并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其他两个人神色的怪异。
“曲福啊，我跟你说，李女士过来我们知平是准备我们捐助一所希望小学。我们县里到现在连一间学校都没有，我们都正愁着打哪里有钱来建学校，这不，天就掉了一个李女士下来，她可是山神给我们送来的活菩萨啊。如果这个学校建起来，我们知平的孩子就不愁没地方上学了。”干部一边说着，自己倒先激动了。
这个干部并没有认出来这个女人是当初来过知平的女知青，只以为是从城里来的有钱夫人，过来给他们捐助一所小学，这可是大事啊。要知道现在说的学校不过就是一个破旧的小房子弄成的教室，只有一个老师，没有哪个老师愿意到他们知平这种穷地方来，如果能改善知平的教育，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干部并不知道曲福和李淑芳的关系，毕竟当初两人只是生了孩子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订的人。只有亲近的几个人知道了李淑芳给曲福生了一个孩子，后来这个女人还走了。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到今天才回来。
曲福听到这话，神色隐晦，最终也没有说什么。他找了一个干净的杯子，从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床头的桌子上去，说了一句，“喝点水。”
突然地，李淑芳抬眼看着男人，眼里闪烁着希翼地问道，“平安还好吗？”
曲福又是一愣，才说道，“还好。”
“如今也长大了吧。”是有些叹息。李淑芳的心里始终对那个孩子是亏欠的，她离去的时候孩子才几个月大，到现在她可能再见面也认不出来了。
男人的神色恍然，顺着女人的话说道，“嗯，是长大了。”
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现在却疏远地就像是陌生人那样，说话间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客气。
“李女士您知道平安啊，那个孩子读书可厉害了，年年在学校里考试都得第一。这个孩子是有钱送到外面去读书的话，就凭那个孩子的聪明劲，以后肯定是个有出息的，考上大学绝对没问题。”干部知道这事还是自己的儿子次次考试都倒数，每一次他妻子一边打儿子就一边说曲老四家的那个曲平安人家年年考第一。
不过考第一能有什么用？只能在这里读完就毕业了。说到最后他还有点可惜，看了一眼曲福，和这个家徒四壁，一穷如洗的房子，真的是拿不出多余的钱给孩子到外面去上学，就更别提去上大学了。
干部说这话的意思不过是希望李女士能赞助他们村里的孩子出外读书，最好能出几个大学生，以后有出息了回来建设家乡，改变知平如此落后的样子。
他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好。
曲福一听这话，脸色一变，猛地扭头剜了干部一眼。被瞪了一眼的干部神经大条地没发现。曲福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坐在那里的李淑芳，进门来的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孩子，她回来的目的他到底都是有些猜测的了。
除了孩子，他想不出其他能让这个女人回来的理由。
如今两个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在山里干了半辈子的农活，皮肤粗糙，这个的女人依然青春靓丽，他老了，她依然年轻。
“丘干部，今天谢谢你了，我还有几句话想跟曲先生说，你看你？”李淑芳看向干部，话里的大概的意思就是你能不能先回去，他和曲福有话要说。
“啊？哦哦，原来李女士你认识曲福的啊，我就说你怎么让我带你过来找曲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干部一巴掌拍了自己的脑门，赶紧地从矮凳子上起身，说道，“曲福你一会把李女士送到旅馆那边，可别怠慢了客人知道了吗？”
曲福没说话。
干部话说完了，人也就走了。
屋里的光线阴暗，李淑芳坐在床边用缓慢的语调，说起了她从知平回去后的一些事，说她后来被家里逼着没办法，嫁了人，现在有丈夫生了一儿一女，说她后来下海经商，有了一些钱。
说她没办法再和他在一起了，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把平安带回去，现在的丈夫和家人会有意见，说着对孩子的抱歉和亏欠，想弥补那个孩子。她有钱，希望能给孩子提供一个好的生活和条件，说孩子大了，要到外面的世界去，说孩子上大学没问题，她能供孩子读书，上大学，就是出国留学也不是问题……
女人说了很多话，她的深情有些哀伤，却也有些激动。
这些平述的话却像是刀子一样往那个坨了背的男人心口里一刀一刀地割下去。
“淑芳，我这些年一直在等你，就想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平安十五岁了，我等了你十四年七八月，五千多个日子，你知道吗？”曲福听完了女人的话，也没有打断，哪怕这些话对来说却是刀子。
沙哑的声音，低沉的话。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男人盯着女人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晶莹，一滴泪顺着粗糙的脸，滑落了下来。
一屋子的安静。
不仅是戏里的人安静了，戏外的人也安静了，有的人在这一刻忍不住地跟着落了泪。
两个人也没有争吵，后来女人拎着她名贵的皮包，带着门外的保镖一起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那个老男人，地上是一个佝偻的影子，他的背似乎更驼了。
这一天的戏拍到晚上曲平安回来，曲福并没有告诉儿子今天过来的那个女人，只是他比往常更沉默了一些。父子两个人默默无言地上床睡觉，一天的戏就拍完了。
夜里的梦，苏清河梦到了童年时候的家，屋子里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的梦境从未如此地清晰过，清晰地梦到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梦到女人给幼年时的他喂饭，脸上的笑是那么地温柔，正用一双慈爱的眼睛在看着他。
女人很漂亮，他到长大后都知道自己长得这么好，完全是遗传了那个女人的相貌。
梦里的母子画面温馨，母亲和孩子，简简单单的生活，却无比地珍贵。
女人和孩子在小屋子里等待着那个早出晚归的男人，有时候男人夜里还不回来，这种情况到孩子越大就越严重，有时候甚至十天半个月男人都在外面出差，没有踏进家门一步。
画面一转，是女人从那个小房子里离去的画面，反手关上的房门。
半大的孩子站在铁门前，隔着小铁门喊“妈妈，妈妈……”
女人的下楼的脚步停住了，最后也没回头，拎着个小包走了。
他听到了楼下的汽车声。
“妈妈……”耳里似乎还回荡着那个童年时候的他在屋子里喊妈妈的声音，只是那个女人从那一天离去，就再也没回去过。他被关在小屋子里，后来到了很晚妈妈还没回来，他哭到嗓子都喊干了……
醒来的时候，苏清河发现自己的脸上爬满了泪水，粗鲁地搓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埋头进去。
那一天他一直等到很晚，到女人该回来的时间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就在屋子里开始哭，被反锁了的门他出不去。一个人在屋子里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到第二天他等回来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他的父亲苏高铭。
再后来他被送去了爷爷奶奶那里，被爷爷奶奶带。
那些年似乎三两句就能说清楚了，却是他自己独自一个人受着委屈一步步地走过来。
到这一天，苏清河去想起那个女人的时候，他却笑了，对着空气问道，“李淑芳都回来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醒来后他也没再掉眼泪了，掉眼泪的是梦里的那个孩子，而不是他。
时间还早，不过就是早上四五点钟的时候，从床上下来，到了厕所里放了一把水，又回到床上去睡，后来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只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到天亮，听到隔壁的声响，他也跟着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