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镇山海>第61章

  林璞知道她心里那个亲切又快活的莽山十九镇跟真实的样子并不一样。

  许多时候, 故乡只是童年时的一个幻想,你一直记挂的未必就是那个地方,而是这个地方寄托的一份情怀念想。

  因果断了, 那一份牵挂之情总还在。

  即便不回去,遥念家乡安好, 亲朋故友繁衍生息, 相别两宽也心生欢喜。

  再则,林璞关于童年的记忆虽不太多, 但回想起来大部分时光也都是快活的。

  孩童能有什么烦恼?几岁的女娃娃再聪慧,阅历天性摆在那里,愁绪愤怨也不多。

  爹爹多给弟弟一个鸡腿,娘骂她一句野丫头,都是她眼里天大的委屈。可论起来好像又没什么大不了。

  转头睡一觉, 天气晴朗,艳阳高照。粗茶淡饭肚子饱饱,哄襁褓里的弟弟睡着了, 照样天天跟大孩子们漫山遍野到处快乐瞎跑。

  镇上叔伯婶娘们能背后挑剔讲小阿蒲太野,定娃娃亲找个憨的都不考虑她,叫得知闲话的林母气得揍女儿屁股。

  但转头见到自家小子欺负她, 也能抄起棍棒撵儿子几条街……

  孩童是宝也是草。

  三代同堂捧在手心能活, 扔到街上自生自灭吃百家饭也能活。

  有的娇惯长大, 成为恶霸或贵人;有的散养放任,长大后性格聪慧爽朗或偏激奸诈……

  小小的林璞夹杂在欢笑玩耍的孩童中间, 身旁一个白发妇人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她蹦跳高兴地走啊走,似走了好久, 某一瞬间, 发现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再回头, 身后孩童们已全部变成各式各样的大人。

  有人白发苍苍目光浑浊,有人正值壮年豪爽健硕,还有人夫妻相依、怀里抱着孩子......

  白发妇人站在领头的位置朝着她微笑。

  身后众人面貌各异,皆喊着她的名字抬手打招呼。

  随后画面停滞定格,所有人浑身褪去色彩,崩碎成白色粉末。

  小女孩惊恐扑过去,哭喊抓揽着漫天飞灰,肝肠寸断......

  干净宽敞的洞府石榻上,铺着一大张热烫绵软的火狼狼皮。

  林璞双目紧闭侧身蜷缩其上,身体不自觉抽搐发抖。

  玉骨灼热,从体表透出诡异的红光,她浑身大汗淋漓,身躯却冰冷凉得厉害。

  她嘴唇乌紫,嘴里呢喃些毫无意义的破碎话语,双手攥紧身下狼皮,面上全无血色。

  灵沂正站在门口跟一只人立而起的小松鼠说话,察知到动静立马闪回榻上搂住她,一心三用注入灵力。

  先用癸水真元护住心脉,魔元随即进入林璞丹田。

  一面镇压暴动刚烈的庚金灵气,一面替她理顺混乱纠缠在一起的灵元,还得小心不能伤到她的道基。

  然而这些还不够,林璞心神失守,十九镇覆灭只是引子,真正的打击还是祭祀的身死。

  第二纪元执掌轮回的神灵已随文明一道被抹去,此间幽冥阴司簿上查无此人。

  祭祀死去魂无归处,真正消散于天地。林璞哪怕自欺欺人也做不到。

  她本就是第六境入尘沦,最易招惹魔念。

  以往道心坚定心魔无机可趁,可如今走火入魔反噬极大,不仅心魔狂舞占据识海,连虚空里不入流的下位小魔神都引来了不少。

  灵沂用纯净魔元柔柔包裹着她,将她面上碎发轻轻拂到一边,掌心贴在林璞额头,新生魔道的上位魔念将将显露一丝,识海里肆虐的小魔神们便争先被引诱出来诛灭。

  洞府外一只金绒小猴儿一拐一拐跑了进来。

  它头上顶着面带忧色的小莲妖,身后翘着一条火红长尾,手里抱着一叠皮甲跑到床边放下。

  “仙子,这是巨鳄妖王百年前褪下的寒甲,你瞧瞧能用不?消息传出去了,紫雕大王说它那儿有一株晶霜花,可以借来降温,一会儿就送过来……”

  灵沂起身,温柔笑道:“有劳,多谢你。”

  随后把林璞扶起来叫小莲妖看看,免得她担心,“你且在外面候着,她暂时伤势还没恶化,有需要我再唤你们。”

  林璞前几日浑身灼热,灵沂险些没压住她周身泛起的炎毒,兽域妖王们各自知道后便回去翻找了些能用上的东西送过来。

  现下林璞骤冷,身下铺的火狼皮就是白狼王送来的。

  小猴儿被魔女一声谢,只觉浑身毛都要舒展开了,高兴蹦出去,在洞府门口就被一群没化形的小妖们围住,簇拥着走远,叽叽喳喳呜呜嗷嗷兴奋交流起来。

  寒潮终于褪去,魔女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可下一道却既不是罡风乱流,也不是炎毒肆虐,林璞识海盘踞的心魔直接便爆发了。

  她靠在魔女肩上静悄悄的,道基黯淡,庚金本源开始缓缓向外溢散,嘴唇由乌紫变为青白,没了声息。

  道心沦丧,诸般仙体磨难,都比不上心神涣散。

  心魔也有强弱。

  弱一些的,制造美妙幻境再粉粹,亦或是欺骗恐吓、威逼利诱,叫修者万念俱灰,心存死志。

  强大的心魔则不然。它不会惑你赴死,而是拉你入混沌。

  灵沂叹了一口气。林璞此时诱来的心魔,便是这等棘手的天魔。

  坚定的向死之心也是一道顽强欲念。若是这般操作引惑她赴死,以林璞的心智绝对会察觉逆反,神智转醒。

  可强大的心魔不是这样,它会将你拉扯进昏暗无光的无边颓丧之地。叫你浑浑噩噩,将自己沉入无知无觉的梦境随波飘荡,逃避现世。

  失去求生之念,也无向死之心,便成为神智混沌的活死人。

  即便灵脉抚顺,仙体修复完好,但道基涣散,本源散去,过不了多久便会道散身亡。

  灵沂将人轻轻放躺在塌上,掐诀封闭了洞府,随即将林璞身周溢散的道基本源固守住不叫回归天地。

  魔女俯身上榻,趴伏而下枕在了她的肩头。

  两人身形嵌合在一起,亲密无间。

  她伸手抚上林璞苍白的脸,柔声唤道:“阿璞,我允你靠近了两步,第三步,你不愿再来了么?”

  道心尽丧,药石无医,若想救回,只能先将本人神智从心魔蛊惑中唤醒过来。

  灵沂面色有些疲累,却无损容貌,明艳的容颜只多了几分娇弱。

  “你知道么,我其实有些羡慕你。”

  “婆婆与你情深义重,莫真君代道君收徒,虽名为师姐,实则也算是你师父。还有剑域其他几位太上长老……”

  “在你眼中,苏琴真人性情温和,你与我说过六师兄性格跳脱,长相俊美性子却赖皮……阿璞,你怎么敢的啊?”

  “你知不知道,曾有大恶老魔以妖法致使一城妇人诞下邪婴,邪魔被诛灭后,正邪两道修士们对着千余名未满一岁的幼儿面面相觑。

  即便我魔宗心狠手辣的长老,面对刚出世、一脸童真懵懂的稚龄幼儿也下不了手,最后还是你口中温柔的四师姐发话,吴陵子抢在她之前动的手。”

  “还有红绫真君,临飞升前还在担心你,本命真灵远游去孤鸣山破我死关作请,允我日后可向她及剑域求一诺,这才将我化身带来。

  就连最重规矩的何真人,逐你出门都不忘给你留个话柄退路。”

  “道君弟子,每一个在大陆上都是杀出来的名头,手段强硬,我行我素无人敢冒犯,我遇到的剑域弟子,哪怕真传也个个对太上长老们敬畏有加。

  偏偏你横空出世,还真叫一众高人们认可。几个天宗大能,都好似俗世亲长一般疼爱于你,叫你风风光光坐稳了天宗小师叔的位置。”

  “你凭什么呀?”

  灵沂语气有些恼,目中却噙着笑意,在林璞右颊梨涡的位置戳了戳。

  她眸光流转,螓首重新靠到林璞身前,低声重复道:“凭什么呀,那么多人喜欢你……”

  “我不适合嫁衣魔道,我的心境早就走偏了。从爬进孤鸣山内门那时起,我便已经魔怔了。

  林璞,包括你,我仇视所有出现在我面前被天地气运眷顾的人。”

  灵沂从俗世入修界,从没有过好运气。

  她出生是外室之女,平日里都是仆奴照顾。

  精致漂亮的外表是母亲拿来跟她生父邀宠的工具,除了落难时被生母提前送走,她几乎没感受过母亲的爱意。

  一路在红尘摸爬滚打入魔宗,从没有过什么好的机遇,遇到的只有垂涎和欲望,还有自以为是的贪婪喜爱。

  她与龙烛在一起的那几十年,一边心底里时时盘踞嫉恨不甘,一边还揣测琢磨着他的爱好,把自己往他喜欢的温柔仙子人设上靠。

  龙烛后来打破自己一直以来恪守的君子底线,毁了她的下位魔种,未尝没有她先前虚情假意纵容引诱的原因在。

  百依百顺、善解人意的温柔仙子,怎么能修那心思阴暗的妒怨魔道?

  “可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灵沂眼神波诡嘲讽,嘴角却还勾着,神色叫人捉摸不透。

  她凑到昏睡不醒的女修耳边,吐气如兰。

  “林璞,你知不知道,在你拿出真君符篆的那一刻起,我的怨妒之心便起了,你迈向我的每一步,都是我算好的。

  是我故意在引诱你,吊着你,诱惑你喜欢我……”

  “生来尊贵、高高在上的道子,为我换来了一个魔君师尊。意气风发、受师长疼爱被修行界敬慕的剑域小师叔,难道比龙烛差?”

  “若你死了,我把你送回剑域,你说能为我换来什么?”

  灵沂毕竟不是本体来此,几日的救护调理,这道化身已有些支撑不住,虚弱困乏。

  她打了一个轻轻的哈欠,往林璞脖颈间靠了靠,闭上眼喃喃道:“你死就死吧,反正我也不喜欢正派修士,你好歹支撑几天,等我把你送回剑域再死。

  到时候叫我拿些报酬,再去遇下一个人,若没有合适好拿捏的,龙烛现在是第二顺位的青灵门道子,旧情复燃也还不错……”

  一连昏睡了几日,灵沂猛然惊醒,赶紧探了一下林璞的脉络。

  她松了口气,一头砸在身下人肩上闷闷道:“我今天就带你离开,可得撑住了,不到剑域不许死……”

  “不死,行不行?”

  灵沂一惊,连忙起身看她。林璞此时正缓缓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收敛,神智重归清明。

  洞府内浓烈刺骨的锐利金气呼啸收缩,林璞闭目收拢本源,丹田黯淡虚幻的道基慢慢凝实。

  魔女正待翻身从她身上下来,林璞却睁眼,环揽住了她纤细的蜂腰,将人拉下来,双手搂住她的背,将人抱得极紧。

  灵沂感受着身下人勃然有力的心跳,浅浅一笑,螓首重又枕到了她肩上。

  无边倦意袭来,灵沂闭上了眼。

  这毕竟只是她匆忙拟分的一道化身,先前法力耗得太多,为了将林璞唤醒,又绞尽脑汁耗费心神想办法激她。

  现在人醒了,说明摆脱了天魔纠缠,最大的关坎儿就算过去了。

  灵沂紧绷的心神放松,软软依偎在她怀里,本能抬手回搂住了她,抱怨一句:“你可真烦人……”言罢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