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色石碑里走出来, 除了邪神信徒还能是谁?
听着这老者的声音,小猴儿在她怀里抖如筛糠,似有莫大恐惧, 斗大的泪珠从乌溜溜的圆眼睛里滚落,双手揪着她衣襟颤声道:“小上人, 他是恶人, 都是他们干的……”
天猿整整一族和世代安居于此的十万镇民,还有这方圆百里内的亿万生灵, 他们何其无辜要遭此毒手!
林璞目眦欲裂,牙关几欲咬出血来。
她闭目敛神,强压下愤怒,再睁眼,与怀中小猴儿说了什么。
小猴儿连忙点头, 跟其余伙伴叽叽喳喳一阵吆喝,便争先恐后钻入她腰间紫凰蹀躞带纳妖囊中去了。
林璞面色阴沉。
难怪……
千万年来,前辈大能们未雨绸缪, 担心妖族跟人族离心成仇,想方设法将兽域也纳入修行世界。
六天天宗守望互助,兽域从未被慢待。
即便生灵天性排异, 人性也好斗, 内外各族间摩擦不断。
但有天宗巡守, 暗中调停引导,维持大陆秩序, 妖族与人族万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也从未有过大的争端摩擦。
如今一个小小的火鸦族, 竟能自建一国, 将亿万妖族子民划归治下。
还险些瞒过天宗眼睛, 掀起能殃及大半个世界的战乱祸事。
原来其中不仅有妖鬼在蛮荒作乱,怂恿挑起火鸦皇的野心,还有白神信徒在外接应。
里应外合,一并想挑起乱世。
以往,有以天宗为首的修行道巡视天下,诛邪卫道。
太平世道里,妖魔鬼怪就好像烈日下滋滋消融的冰雪,举头三尺神目昭昭,宵小难藏。
而只有乱世,这些魑魅魍魉才能浑水摸鱼,有机可趁。
“就为了供奉邪神,替祂设下锚点,这百万生灵同胞,你竟忍心就此抹去,化作一方破石碑?”
“总归要死的,早死晚死没什么两样。”
老者摇头哂笑,竟还有些施恩与人的得意,“但他们此时能以身奉法,与真神有功,得的是大自在,也不算白活一场。”
简直无耻!
一声锵鸣,隐匿袭敌的金羽小箭被老者双指夹住显形。
“袭击真神信徒,你罪孽深重,但真神慈悲,罢了,本座原谅你,你且皈依……啊!”
金芒闪过,箭头崩碎,五行爆珠轰然炸开,老者猝不及防,护体宝光只挡下了大半攻击,一只眼却已被炸得粉碎。
他驱动灵元迅速填补修复伤势,但**的五行灵力牢牢盘踞在伤口处肆虐,本体灵元加入反而使五行灵力越发混乱。
老者体表又是一小阵连绵爆炸。
五行逆流最是狂暴混乱,除非静养调理,引导乱流平衡后导出,否则一时半会根本不可能好转,若外力强压反而会加重伤势。
他面上神色阴冷了下来,不再管自身伤势,冷笑一声。
“小畜生,敬酒不吃吃罚酒,败了我们千百年布置,我今天就拿了你人头回去将功赎罪!”
老者扬手朝天一抓,抓出了七十二面青色大旗。
旗尾无风自动招展,化成七十二团滚滚浓烟。
须臾,从青烟里各自攀出一只手,然后是头颅、躯体、巨足。
青烟消失,七十二尊巨灵已显化人间。
他们周身青甲覆体,彩霞环绕,手执各式法器,好似山崩海啸一般呼啸而来,怒砸这桀骜女修!
林璞手中变幻长矛,金光跃闪腾挪,挑刺横劈,甩舞盘旋。
即便不敌巨灵大力,法器砸下时,金矛抵挡泄力断成两截。
林璞侧身避过,右手短棍架住压下巨灵胳膊,借力跃至巨灵面前,左手一扬,矛尖就扎进了巨灵眼中。
金气由内及外炸碎巨灵头颅后又重新汇聚成女修手中长矛,金翼一展,林璞迎向其余敌人。
即便招式精妙,灵元精纯,但她终究境界不够,后继乏力。
巨灵杀了一只,老者冷笑一声,大旗一招便又唤来一只,七十二只巨灵一头不少,源源不断。
眼见女修被围堵,左挡右支招架不住,大旗连成一条青绸围死退路,七十二尊巨灵幻化成巨剑,直指林璞轰砸而下!
毫无反抗之力,女修被摧枯拉朽诛灭,老者察觉不对,四方山林万千巨木中此时射来万道金芒。
金箭如横扫而来的暴雨,牵织勾连成网,他纵身急退,背后一道身影贴来,老者此时已有防备,转身全力轰砸一击。
“碰”的一声震天巨响,纯阳金身完整接下邪神信徒一击。
林璞喷出一口热血,咬牙把手中长弓套到了老者脖子上。
这邪神信徒虽境界实力稳稳压了林璞一头,但此时被她金身反震,丹田巨颤,一息间根本没办法聚力再动真法。
林璞一个闪身绕到老者身后,圣麒神牛筋所制成的弓弦绷直,背抵,反绞,弓杀!
泼天热血浇了她满背,一个大好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林璞喘着粗气狠厉盯着老者死不瞑目的双眼。
他唇动了动似在念咒,元神从坠落的身体里遁出就要逃走,林璞追不上也懒得追。
收翼落地,十丈外地底探出一根鬼链,顷刻间便缠上老者元神。
鬼仆从鬼链末端爬出,鬼爪揪住元神的腿,青面獠牙的丑陋头颅登时撑大百倍,一口便将惊恐尖叫的元神吞吃入腹。
鬼仆用青紫的舌头舔舔獠牙,连忙回来搀扶主人。
身后不远处掌声响起。
“精彩!地猖死在你手里不冤枉。”
一个眼套三瞳,平平凡凡的青年正微笑站在不远处鼓掌。
鬼仆胳膊被林璞抓得死紧,知道主人伤重,此时只怕站都站不稳,便识趣地忍疼靠近一些叫她撑着。
“地猖……邪神的信徒,竟是按北斗丛星而列的么。
地煞有七十二……那你是谁?三十六天罡之一?”
“当真了不起!窥一叶而知全貌,莫娴君好眼光,能从俗世里挖掘出你这块璞玉。”
青年赞叹一声。
“看来你与此地人族关系匪浅,是你生身故地?我当年第一次入蛮荒时曾路过这里,可惜没遇见你,不然许能从道君座下抢个徒弟过来。”
林璞握紧了手里的弓。
那青年双眼突兀分开,一只看向一旁,一只直直瞧向面前土地。
林璞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将藏匿在一边抱着爆元珠的小莲妖唤了回来。
地面随即如水面一般泛起鱼鳞状波纹,两百对玉润血红的雌雄小剑从土里飞出陈列在女修两旁空中戒备。
“这就对了。”青年两眼重归正常。
“南荒妖族之事是你们和妖鬼合谋筹划的吧?
如今阴谋被我师姐挫败,她就在蛮荒坐镇,你们竟还敢在这莽山犯事,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
既知不敌,林璞干脆多问几句,说不准能知道些有用的消息。
藏头露尾,千年谋划都在私底下进行,生怕被天宗察觉坏事,却没成想还是于一夕间功亏一篑。
这青年也不知是话多还是遗憾,倒也多跟林璞说了一些。
“混沌阳极谢沂翡,唉,谁能料到她在呢。
我三百年前就已是天魁,若非你们坏事,此番功成,我便能晋位九曜星君,亲身侍奉真神了。”
“你们阻了我前程啊!”
七十二地煞,三十六天罡,其上还有九曜星君……林璞心头沉重。
她刚刚从死掉的地猖身上摸到了一枚长老令,看样子那邪神信徒都潜入修行门派混到一派长老的位置了。
青年看她神色,似猜到其所想,竟还笑着劝慰:“你也别把我们想得太过强大,若真掌控了那么多门派,我们何必还要东躲西藏,绞尽脑汁谋划?”
“天宗的确了不起啊,自樊城以后,揪出来了不少人,妖鬼元气大伤,我们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能顺利潜伏在修行门派里的真神信徒不多,爬至高位掌权的更少,地猖已是佼佼者了。
不然,你以为凭我天魁的身份,为何还要亲自过来护送他撤退离开?”
即便在天魁看来林璞必死,跟她聊聊也没什么。
但他仍保持着警醒,只说了些不打紧的事情,涉及隐秘的谋划之事,口风半分不漏。
“好了,说得也差不多了,把你手中的长老令交出来吧。”
地猖的尸体已经被土壤吞没,吐到了天魁身前被他收起。
能混入修行门宗长老位置的信徒每一个都很重要。
即便死了,他们也有秘法能炼化尸体,提取出毕生记忆。
届时只要拿着长老令,另派一个人吞了地猖的尸体,便能完整幻化替代他。
白神吞噬的世界和文明不知几何,从中挑出的这一门替身秘法,无往不利。
哪怕是天宗大能,既往也从未有人瞧出过破绽。
以林璞的才智,怎能猜不到他的如意算盘?
她灵元一吐就要毁了手中的长老令。
可天魁早就提防着,林璞一动手便两手炸碎,回射而来的两百对小剑被法术封滞在了空中,鬼仆哀嚎一声阳世鬼身便崩碎被传送回了地府。
林璞双手经脉崩断使不上力,露出玉石一般的十根血淋淋指骨。
她忍着剧痛将令牌塞进嘴里,咯噔一声一口咬碎!
“找死!”
天魁眯眼闪到女修跟前,直接扬手扣住了林璞天灵颅骨,崩碎的令牌随即回缩修复,完好无损落到了他手心。
天魁已是不耐,手中邪力倾泻而出,林璞凄厉惨叫,七窍皆渗出血来。
她耳中轰鸣,眼前一黑,只觉阴冷寒意从头颅侵袭而下,浑身噬骨夺魂般剧痛。
浑身肉色褪去,金翼灿烂光芒已黯淡消退,慢慢只剩纯白。
皮肤开始萎缩发皱,乌黑长发断裂成灰,先是皮肉消融,再是内脏经脉风化湮灭,最后只剩一具剔透莹润的玉骨。
当玉骨光芒明暗交替开始闪动时,林璞脖颈间平安锁当啷一声透过胸骨撞到脊柱上。
平安锁碎了。
狂风呼啸,天地扭曲变幻,山林和废墟环绕的破败祭场瞬间换做赤月黑天!
跗骨之痛散去,目中强光一闪,林璞睁开眼,莫娴君正打横抱着她。
而白发祭祀足下踏一头辉煌神龙,四周笼罩在浓雾中的大山神像嘶嚎一声,站了起来!
十几尊神像融合成一名面目亲和的含笑女神巨像。
白发祭祀看着出现的这尊神像,泪流满面。
女神径直伸手,用两根手指拈住了天魁。
天魁颤抖抵抗着,浑身泛着白光,随后逐渐褪色成一个通体莹白的可怖怪人。
他恐惧尖叫惨嚎一声,神像两根巨指间白光爆鸣,旋即贴合。
诛邪只是看似轻易,神像化身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巨像外表崩出数道裂痕,女神抬手接住祭祀,笑着对她点点头,随即周身溢散出亮芒,逐渐凝成一道灵力洪流涌向莫娴君体内。
不过片刻,巨大神像消失,化境也随之崩碎。
大陆黑夜已经过去,山林之上是朗朗晴空。
白发美妇和莫娴君好好的站在地上。
林璞心内不安,“婆婆,您和师姐怎么……”
白发美妇面上泪痕未干,此时看向林璞温和一笑,面容一瞬苍老倒下。
林璞大惊,忙扑上去把人接住。
莫娴君面色哀伤,上前跪坐在祭祀身旁。
“婆婆,您,您……”
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林璞把老妇抱在怀里,胡乱摸着脖子。
“平安锁呢?我的平安锁呢?师姐我平安锁弄丢了你快帮我找找……婆婆您快进去,快进去啊!”
老妇摸着林璞的脸笑道:“阿蒲,你这么聪明,一定什么都知道的。”
林璞不找了,抱着苍老妇人,周身颤抖,泪珠滚滚而下。
“我不聪明,我笨,婆婆我笨我什么都不知道,您会好的对不对?
您还要等我跨境入远行再解开禁制来见您,你快回去,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她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呜咽。
莫娴君叹息,灵元镇神当头棒喝,林璞这才冷静下来,嘴唇颤抖,泪流不止地听怀中老妇说话。
“……阿蒲,不要自责,是我一直在瞒你。
我本就撑不了多久了,你即便破境,也再进不了化境的。若非今日,我总会在某天悄无声息地死去……”
“阿蒲,莫哭,别难过。我以前想的是报仇,可今后,婆婆只想叫你好好活着……”
林璞一直点头,头埋在老妇身前贴着,哭道:“好,我什么都听婆婆的。”
老妇眼睛浑浊,嘴角噙笑。
“好孩子,是我要谢谢你,我以往一起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记得,化境枯坐的那万万年里,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却没想过死前,不仅有我疼爱的孩儿送终,还能亲眼再见真神一面,够了,足够了……”
林璞怀中一空,老妇身体崩碎成光点消失不见。
林璞看着空荡的怀抱,半晌不语,随后翻手取出鬼玺。
她脸上满是泪痕,此时神色却阴沉到可怕,似酝酿着滚滚骇浪的平静海域。
莫娴君皱眉,按住她的手,虽知道话语残忍,但仍需说出打消她狂悖的念头。
“阿蒲,警醒,莫忘了入道时在恩师牌位前立下的誓言!”
“纪元轮换,天地回归混沌重开,阴司幽冥也只是此纪元才有。你纵去幽冥大闹一场,也寻不回她。
祭道友已然身死,神魂……俱灭了。”
林璞一言不发,手却顿住了。
入道誓言怎会忘?
师门引我入道,可是婆婆她送我入门的啊。
她缓缓站起身,空洞无神的双眼逐渐凝实,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声音很轻。
“师姐放心,我明白了,我不会乱来的。”
莫娴君看着她,林璞逐渐回神,苍白的脸上回返血色,声音也有力多了。
“婆婆说了,要我不哭,要我好好活着……”她轻笑一声,抬头,双眼回复神采,“您知道的,阿蒲最听她的话了。”
“好孩子。”
莫娴君终于笑了,她抬手拍拍小师妹的肩膀。
“你是从哪儿来,接下来要去哪儿?”
林璞思维清晰缜密,似当真已恢复过来。
“我刚从蛮荒出来,现准备回宗向掌教禀报些事情。对了师姐,我在蛮荒遇见三师姐了……”
莫娴君诱导着林璞说了许多,总算确定小师妹神智无碍。
她心中欣慰,小师妹所受打击虽大,但如今看来,心性坚定,应能撑过去。
她打断了师妹邀她同行回宗的话,看了看天色。
“阿蒲,我就不走了。”
林璞愣住了。
祭祀将体内第二纪元的灵元反哺天地,向天道质押借给寿尽的红绫真君八百年寿元。
莫娴君不和她一起走,难道要留在南荒修炼吗?
天边微风起,莫娴君回头温和看向师妹。
“当年大师兄为我作卜,言贵人在东。
却不想,我此生贵人竟是由你带到我身边的祭道友。”
日头骤然大亮,万里白云灼烧殆尽,天泛红霞流火。
莫娴君黄裙飘逸,腾空而起,发丝飞扬。
金边红绫剑化作一面红绸搅动风雷,一道剑光直掠向北。
邪神信徒的禁制早被打破,兽域妖王们察知动静从四面八方赶来。
然在千里之外止步不敢近前,惊疑不定道:“红绫真君?”
黄裙丽人声音轻柔,天地却自发传音,声震八方。
“今有邪神窥伺大陆,被我挚友及师妹撞破,我若还囚于心境自苦自艾,便愧对恩师愧对己身。”
“阿蒲,你回山以后需努力修炼。欲担大事,必先锤炼己身,邪神自有师兄师姐们和宗门担着……”
林璞察觉不对忙问:“师姐,你要去哪儿?”
莫娴君沉声道:“九天。”
一众妖王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气。
林璞眼睛眨了眨,一时没明白:“什么?”
只见苍穹之上骤然出现一道灿烂大门。
门开,天地山川发笑、乾坤雨露欢欣,烈日流火三千里,不伤生灵,只降生机。
莫娴君对师妹柔声道:“莫怕,天宗联合在人间围追,我去仙界找恩师和师兄堵截,祭道友的仇,我们一起报。”
说完仰天轻笑一声:“浑浑噩噩千年,一朝心境圆满,情侠道义非累赘,此去九霄斩邪神!
小师妹,来日再会了!”
风雷大作,一道红光直冲天门,门中金光亮起。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日曜周围,大陆天道拟出霓虹祥云和彩霞欢送,雷声阵阵,大道升仙,当举世欢庆!
须臾,天空回复晴朗,除去万里莽山暴涨的生机灵气,真君已然人世了无痕。
林璞面带笑意站在高空,千里外的妖王们此时才敢探头探脑过来奉承问话。
却见那女修面上笑意敛去,目光回复空洞,金翼闪两下消失,口中喷出一捧鲜血,直挺挺坠落下来。
“阿璞!”
魔元滚滚,一道遁光先于妖王们将人接住。
“灵沂姐姐……”
林璞轻轻呢喃一声,双目无神。
在师姐面前强压下来的心魔反噬,此时再难遮掩。
林璞心神失守。
虚空魔神盘踞在她识海肆虐,灵元暴动紊乱,根骨关窍堵塞,经脉丹田皆乱做一团。
看着眼前明媚绝美却蹙眉担忧的容颜,林璞欲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心口剧痛,鲜血大口大口从她喉咙涌出,转瞬昏死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对不起嘛,我写的时候也好难过......
所有人的故事线都能改动,就像本来要被我写死的火鸦皇后,最后还是给了名字留下来了。
但祭婆婆这个人物从出现结局就注定了。
神灵纪元湮灭消失,祭祀是第二纪元遗民,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