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蓝曦臣回过头,江澄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

  江澄无话,倚在了旁边的树干上。蓝曦臣却好像知道他一定会听着一般,带着苦笑继续说到:

  “蓝氏的问灵术天下一绝,可我很清楚,我招不来那具棺材中的怨灵。”

  “你说得对,我是在自欺欺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晚那些不过是幻影,可是还是心存一点希望……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我想问他,问他为什么要利用我害大哥,问他到底说过哪些真话,问他为什么从没想过害我,问他那晚到底是不是做了小动作。”

  “我知道他死有余辜,也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不可原谅,可是我还是想当面问他,问他……为什么最后要推开我。”

  蓝曦臣重重的叹息一声:“可是我知道,我已经什么答案都不会得到了。”

  江澄交抱着双肘倚在树干上,等到蓝曦臣停了下来,才用没有任何感情的口气说道:“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蓝曦臣轻笑了一声:“抱歉……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江宗主可能会明白。”

  江澄发出一阵无情的冷笑:“都是闲的。”

  蓝曦臣带着不解转过头来看他,江澄的声音却依然尖锐而刻薄:“我说你们蓝氏,果真是闲得很。”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魏无羡被厉鬼咬碎吞噬,浑浑噩噩的下了乱葬岗,哪里有什么时间让他闭关想这些。从那一天起,江氏真真正正就剩他一个了,多少人想趁机打压,多少人想借口破坏,无论风霜雪雨,刀剑严寒,都必须他一个人承受。他几乎脚不沾地,日日忙到天明,根本没有时间去想魏无羡。他知道只要他停下来就会想,所以干脆不要停下来想。

  后悔吗?憎恨吗?怨愤吗?痛苦吗?他不知道,其实他也和现在的蓝曦臣一样迷茫。

  江澄回过神来,才发现蓝曦臣一直盯着他,蓝曦臣的眼睛很漂亮,在这样的黑夜里深得好像可以把人吸进去。江澄看着那双深如黑玉的眼睛,此刻居然露出像一个孩子一般怅然若失的目光。

  他从树上起身想走,心中却有什么地方刺痛了一下。他看不起金光瑶,也觉得蓝曦臣这样的自怨自艾很无聊,但却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说他会明白,或许是因为他也确实应该明白。

  “像金光瑶那种人,”他终于还是别扭的开口道,“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不如用他救你的这条命活下去,就算永远也不知道答案…………虽然有时候,答案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蓝曦臣微微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笑道:“江宗主……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江澄哼了一声:“自作多情。”便迈开步子想要离开——————

  一阵麻痹感突然从他的腹部涌动了起来。

  江澄大脑嗡的一声炸开了。他的情汛至了!!!

  这不可能!他今天出来时明明吃了药的!最近也不是情汛的日子!为什么!怎么会如此突然!

  “江宗主?”蓝曦臣看着江澄的背影不正常的停顿,顿时警觉起来。

  听到蓝曦臣的声音,江澄的身体立刻有一阵电流窜过。江澄猛的一颤,恍然大悟。

  他忘了蓝曦臣是个天乾!

  难道是因为他这么近的距离和一个天乾呆了那么久吗!?江澄现在已是慌乱得无法思考,麻痹的感觉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江澄自己很清楚,这阵麻痹感很快就会化成他无法抵挡的情欲,到时候他的身体也会开始散发气味,一切就全都来不及了!

  偏生蓝曦臣见他没有回应,便站了起来,关切的朝他走来。

  “江宗主,可是受伤了?”

  “……没有。”江澄强迫自己发麻的身子站直了起来,冷冰冰的说,“我去那边巡看看。”

  “此时情况还不明朗,怕是有危险。”蓝曦臣顿了一下说,“不如我与你同去。”

  “哼!”江澄背对着蓝曦臣,不让他发现自己开始冒冷汗的额头,“用不着,请蓝宗主还是呆在这缅怀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娼妓之子吧。”

  他这话着实难听,蓝曦臣果然停下了脚步。江澄也不管蓝曦臣怎么样,大步的离开人群,独自往深山无人处走去。

  刚刚走出人群的视线范围,他就慌不择路飞奔了起来。

  但是他的身子已经支撑他跑不了多远了,脚下一软,一个不留神就摔了下去。

  “呃……”他支撑着身子爬起来,却觉得手脚都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气,别说什么灵力修为了,这下随便来个普通人都可以把他踹倒。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深处,一股浓烈的情欲,源源不断的涌了上来。意识开始模糊,空气中开始浮现淡淡的香甜,两腿之间也有了明显的湿意。江澄浑身打着颤,根本无法站起来,他只能紧紧的咬住下唇来保持清醒,生怕自己一放松,就被滔天情欲淹没。

  靠着惊人的意志,江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靠到旁边的一棵大树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

  那便是他用月宁草和其他草药混合制出的药丸。

  他双手无力,颤抖着几次才打开了瓶塞,也不管倒出的数量对不对,连水都不用,一把塞进嘴里。

  小小的药丸顺着喉咙滚落,江澄还未来得及抽口气,一阵剧痛就在胃部炸裂开来。

  “呃啊!”即使江澄用尽全力咬唇并齿,也挡不住哀嚎从他口中泄露。

  疼,真的太疼了。

  若是情汛未起时服用月宁草,可提前阻碍情汛,而身体只是略微疲累;但若是情汛已至,再用月宁草压制,却会带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这种痛苦,江澄早在十七岁初次情汛那年就领教过了,因此一直处处小心步步留意,怎会料到今日还是要再经历一次。

  江澄现在只觉得有人拿着刀在不停的戳刺他的肚子,服下去的药化成了水,水又化成了火,灼烧着身体的每一寸,很快胸口,胃部,腹腔,没有一处不传来那种锥心刺骨之痛。

  他一向高傲自负,但此时却只能狼狈的蜷缩在一棵半枯的老树下,疼得满地打滚。

  地坤的情欲和药物的疼痛在他的体内激烈着对抗着,无论是哪一边占据上方,都在凌迟他的身体和意志。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煎熬,身体仿佛被撕扯着,随时可能裂成两半。

  “呃……呃啊……”江澄咬着牙关,紧紧握住能够定身清明的银铃,希望能够稍稍挽留意识,但是他的世界除了痛苦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江澄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折磨致死了的时候,他隐隐的听到了一阵哭声。

  他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那是谁的哭声。勉强勾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颤抖着抽出痉挛不已的手,用尽全力朝那哭声伸去。

  “阿姐……不要哭了……我不痛,真的一点都不痛……”

  十七岁那年,他显征了。

  那时他在夷陵的小镇等了魏无羡五六天后,不得已离开,独自上了眉山。

  家门被毁,父母遇害,无羡失踪,失去金丹后又找回。一连串的打击几乎要击垮了江澄,与江厌离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以后,他便沉沉睡去。

  直至半夜,残酷的命运再次击中他。

  初次的情汛来得迅猛而强烈,江澄的叫声惊醒了江厌离。看着不知怎么了的弟弟,江厌离哭着唤来了他们的外婆。

  虞氏的老祖母,在见到江澄的惨状后,痛心的用拐杖猛敲着地面。

  “地坤。阿澄你是个地坤啊!”

  地坤?

  他怎么会是一个地坤呢!?

  他不是已经过了16岁了吗?为什么过了16岁还会显征?江澄的大脑被惊慌和情欲折磨得混乱不堪。外婆却拿来了几条绳子,叫江厌离给他捆上。

  “给他捆好,不然他会伤了自己。”年迈的外婆经验老道的说,“然后去叫你舅舅们过来,要去给那些有天乾的家族送信。”

  虞氏历史上出过两位地坤,整套程序都已经轻车熟路了。

  一旦家族中有年轻人显示了地坤之征,便将其牢牢困住,囚禁于卧房,谁也不许进入。然后去给各个有天乾的家族送信,通知他们家里出了位地坤,要他们速来“求亲”。紧接着,各个家族的天乾便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火速赶来,在家主面前展示自己的实力与诚意。家主在其中挑选出一位“乘龙快婿”,然而,这并不是结束,其他家族若是对此有异议,便要马上提出来,两位天乾当面对决,胜利者便可得到拥有地坤的权利。这样直至大家都没有意见后,便才簇拥着那位天乾,进入到地坤的卧房,扯断绳子,同入罗帐,成就好事。

  整个过程,地坤本人没有任何的选择权,实际上,他们也无法选择了。在卧房中被情汛折磨了一天的地坤,意识已经完全崩溃,哪怕进来的是自己的灭族仇人,恐怕都会毫无保留的张开双腿,迎向那个即将占有自己一切的天乾。

  魏无羡曾经对这个风俗嗤之以鼻,说这哪是“求亲”,分明是迷奸。

  当时江澄督了他一眼,笑道:“来来来,你先告诉我你是喜欢蓝家那个,还是喜欢聂家那个,将来你万一成了地坤,我把他们先带进卧室,保证不让你不喜欢的人碰你分毫。”

  魏无羡听了这话,笑着跳过来打他:“你别待会自己成了地坤,我还得替你守门!”

  谁料一语成谶。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却听到了外婆要喊人去给天乾们报信,顿时不顾一切从江厌离怀里扑了出去,拉住了外婆的拐杖。

  “不行!……婆婆!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他不能,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被当成一个地坤对待。好不容易拿回了金丹,他要报仇,他要重振江家,他要手刃杀了父亲母亲的温狗!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被人拖进某个仙府深处,从此除了生孩子,什么自由都没有!

  “阿澄!别闹!”面对声嘶力竭哀求自己的外孙,失去了女儿的老人也是泪流满面,“这是命!这都是命啊!你放心,婆婆不会让温狗家的天乾碰你一丝一毫,婆婆会给你安排得好好的。”

  江澄已经恍恍惚惚了,但却死死的抓住了外婆的拐杖拼命的摇头,仿佛只要一松开,世界就会塌下来。

  “婆婆,我可以忍,我受得住,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江澄紧紧抓着那根拐杖,连指甲抠进木头里渗出血都不知道。

  虞氏祖母安慰道:“傻孩子,你既然是地坤,又要用什么去报仇?一个地坤做家主,那是大大的笑话,千百年来都没有的事!就算你能做,修仙界能容许你做!?还不如安安心心,靠个天乾。为了讨你欢心,他们自然会想办法给你报仇啊!”

  “我不要!婆婆!”江澄大声的驳斥,“我做得到!只要你不说!我一定能做到!”

  他无法想象自己必须雌伏在别人身下,屈辱的被当成一个女人对待。无法想象自己不能为父母报仇,只能祈求着别人的怜悯。无法想象自己只能被征服,从此一丝一毫都从属于别人。这还不如再杀了他一次,不如再化去他的金丹一次!

  “阿澄!!!”外婆无力的扯着拐杖,但此时江厌离也扑了过来,跪在外婆的脚边。

  “婆婆,求求你!你帮帮阿澄!你要是真的让那些天乾来碰他,阿澄他会受不了的!婆婆!”

  江厌离一手抱着弟弟,一边不住的向外婆磕头。

  虞氏的老祖母看着平素最疼的两个外孙,仰天长叹一声,重重的甩开拐杖,走了出去。

  “婆婆!婆婆!!!”

  江澄绝望的哀叫着,挣扎着身子却爬不起来。江厌离怕他一时想不开,紧紧抱住了他。

  不料没过多久,虞氏祖母便返回了房间,手上多了一个药瓶子。

  “阿离,怎么还没把弟弟绑好。”

  “婆婆……”江厌离脸上还挂着泪,拼命摇着头。外婆生气的说道:“你不把他绑好!他待会痛极了一定会受伤,你没看见他的手?”

  江厌离紧紧把弟弟抱在怀里,见到伤痕累累的手指,才犹犹豫豫的拿起了绳子,可怜她一个仙家大小姐,行坐端庄,从来没做绑过什么人,何况绑的还是她宝一般的弟弟。外婆见她怎么也绑不好,只好叹了一口气,不顾老迈的身子,抓过绳子将江澄的手脚捆了结实。

  待绑好时,江澄已是呼吸沉重,意识模糊了,但还是用尽毅力,看着外婆手上的瓶子。

  老人家将瓶子里的药倒出来,在江澄眼前晃了晃,缓缓的说:“吃下去,就能止住情汛,但是滋味不好受。而且这药,没人长期用过,以后会不会反噬,会不会引起什么病变,婆婆我也不知道。即使这样,阿澄你还是要用吗?”

  江澄睁着迷茫的双眼,好容易才看清了黑漆漆的药丸,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吃吧。”外婆说着,将药给江澄喂了下去,“婆婆和姐姐陪着你,别怕。”

  下一刻,江澄的惨叫就划破了夜空。

  其实过去了这么久,江澄已经不太记得那晚的很多细节了。

  他只记得江厌离一直抱着他,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的掉。

  他知道他很疼,但他也知道江厌离一定比他更疼。他想擦掉她的眼泪,却因为手被绑住,怎么也抬不起来。

  那么这一次,他应该可以擦掉她的眼泪了吧。

  江澄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