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落行至一片林中雕塑之中,大致是让游人拍照的设计。迎面对着的是一堵写作“love”的红墙,在白绿相间的桦树林里亮的跳眼。段落现在看到“爱”字就害怕,他想没有比爱上一个欺骗自己的人更难过的事了。

  他本想给季存真发,“都过去了,向前看。”

  但由于季存真见他太久没回复,自觉说的太多太无聊,就发送道,“抱歉,本来是劝你的,怎么说起我了。”又说,“你说说有什么难以释怀的回忆吧,讲出来就好了。”

  段落呆呆地看着手机,为难的好像明天就要交课题报告,今天却什么都没写的学生。他抓耳挠腮想准备胡编乱造的时候,脑海里却意外地跳出了零星的片段。

  在这些残存的片段里,最让段落难忘的,其实是在与前任分手后,自己出了事时。对方本是那种在一起时买东西都要写财产协议的人,竟然二话不说打了好几万块钱。这种救人危难的朋友义气让他深受感动。

  至于在一起时的话,虽然记得的不多,但也是有一些可以唬人的片段的。

  段落回复季存真道,“还记得我前任第一次出庭的时候,紧紧抓住我的手说要我传送给他下半生所有的运气和勇气。后来我考公失败,他把我带到市里最高的塔楼吃饭,又握住我的手说万事要从远看,现在把他的好运全都送还给我。那时感觉,我们是彼此黑暗生命中的一道光。”段落洋洋洒洒打了一大段字,都快被自己感动了。他沉思了片刻,又快速地点亮了另一段回忆。

  “但要说最难忘的,还是我们一起去京都玩。那天下午在岚山爬了太久,晚上到渡月桥的时候,他说太累了,我看没什么人就背着他走。当时浓黑的夜里有漫天的星星,他靠在我耳边说,我们要这样走一辈子。”

  段落打完这些文字,放下手机茫然地想,他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尽头的。是因为自己轰轰烈烈的出柜,还是他真的不爱他了?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的星星是他这辈子见过最亮最多的,他都不相信有可能见到第二次。

  段落蓦地记起了选择草原旅行的最初原因。好像就是看到了软件推送说,内蒙古能够看到银河,才选择了呼伦贝尔。但他刚来就下雨,草原的旅程又只有三天,还真不见得能看得到。

  他有些沮丧地对季存真说,“太多回忆太多泪,讲不过来了。”

  事实是除了这些只言片语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再也挤不出更多了。

  季存真那头显示着正在输入中,但断断续续好几次都停了下来,最终只发出,“我都懂。”三个简洁的大字。

  段落心道,你懂个鬼,你什么都不懂,对渣男为爱发电都笨死了。但他只说,“谢谢你,有你在我说出来,心情好了很多。”而后看了看表,五分钟后应该有一班出去的观光车,就对季存真说,“我突然有点事,可能要离开一下,之后我伤心的话还能再找你吗。”

  季存真非常热心的回复了,“好的,”又说,“乐意之至。”

  段落不自禁地笑了笑,像是买东西得了赠品一样开心道,“你要是有什么难受的也可以给我说,我们可以互相了解了解。”他本想写了解了再约,但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猥琐,就改变了说辞。

  季存真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包,然后说,“那你去忙吧。”

  段落回复了他“好。”和一个抱抱的表情,就按灭手机,上了回程的观光车。

  段落在停车场找到季存真的车,自然地开了后车厢进去,他看到小桌上散乱地放着几张专辑,前车厢的cd机里流淌出很轻快的粤语歌,季存真躺在沙发上,抱着手机在看什么,露出很傻的笑容。段落进门他还没反应过来,张着嘴刚想说话,哪知道段落很快地凑上去问,“看什么呢,笑得这么甜。”

  季存真一慌张立马把手机反扣,对段落横眉冷对道,“没什么,你别过来。”

  段落依稀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是聊天的对话框界面,但季存真速度太快了,像是看黄色被家长发现似的,导致他也没看清。只能耸耸肩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拿起桌上最上面一张cd专辑道,“什么年代还听这个。”

  “音质不一样。”季存真解释道,他把剩下的几张专辑放回书柜,本想把段落手上这张也塞回去,但被段落躲过了。

  “介乎法国与旺角的诗意。”段落举高了些,对着cd上的繁体字念道。他问他,“什么意思啊。”

  “好像是因为粤语的发音‘法国‘和‘旺角‘的谐音是‘f**k u’和’want u’,但我不会粤语,也不确定。”

  “哈。”段落笑道,“太搞笑了,难道这两者之前是爱吗。”他摇摇头说,“我去过法国,但没去过旺角。”

  季存真好奇地问他法国有什么,段落望着米色的天花板想了想道,“艺术品,酒庄。”他顿了顿又说,“还有地铁里的人粪,取款机前妨碍他人的激吻,塞纳河边的小偷。反正我没遇到‘法国与旺角间的诗意。’”

  季存真皱了皱眉看着他说,“你怎么都不看好的方面。”

  段落看着专辑上的法国旗帜没理他,但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问季存真,“你去过旺角吗。”

  季存真点了点头说,“毅情前去过,夜景好特别的。”

  段落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季存真道,“是嘛。”又说,“没想到去过旺角的和去过法国的人之间的连接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他很好笑地说道。

  季存真也不知道段落想表达什么,就收拾了一下沙发,准备再出发。他看了看手表惊讶道,“你这个景点只去了半个多小时,这能看到什么啊。”

  段落沉思了一下,抬起头眼神亮闪闪地笑道,“看到爱了。”

  季存真疑惑地眨了眨眼。但他转念一想,段落是病人有可能没吃药,逻辑和语言都比较混乱,就不再管他,拿了一瓶矿泉水就往前座走了。

  汽车发动后,季存真对段落说,“你睡一会儿吧,到室韦可能还要两个小时呢。”

  段落点点头应了好,爬上了榻榻米。季存真不想再和他聊天,就把音乐的音量调高了一些。

  音响里慵懒的女声唱着,“俾我再约多你一次,再约多一次,再多一次。你我这件事,回到公司不会有人知。”

  段落在听得不太懂的粤语里,房车轻微的颠簸下,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到达室韦恰逢下午三点多,正值盛夏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把小镇建筑的多彩,奇幻,粗糙和欢快勾勒的清清楚楚,像中国画的白描,没有阴影似的。

  段落到站时被季存真喊醒了,他看到了很多低配版的巴洛克,哥特建筑以及俄洛斯建筑的洋葱式圆顶,还有蒙古特色的穹顶和政府拨款统一修葺后的蓝顶矮房。不知怎的这样的环境让他很想吃火锅——反正都是一锅涮的东西,乍一品尝都是美味的。好比这小镇看上去特别新奇,但又有一丝道不明的况味。

  季存真给段落办了入住,这次段落住在一所木刻楞的传统建筑里,是全木造的结构。依然是标准间,条件还可以。他问季存真住哪,季存真说这里有司机房,在一楼。段落就不再多说了,也不邀请季存真同住。他想可能距离产生美吧,季存真在网上也比生活里活泼热心多了。

  季存真也确实对段落兴趣不高,他淡淡地向段落介绍了室韦的一些景点和餐厅,就准备放他自由活动,还叫他不要忘记明天早起去界河。他说完后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手机,好像没有等到期待的信息,又沉默地放下了。

  段落虽然知道本来的行程就是自由活动,但看到季存真如此冷漠应对还是很失望。他气闷地和季存真道了别,回到酒店打算蒙头睡一觉,再起来好好吃一顿。

  入睡前段落的社交软件发来一条信息,抬眼一看居然是白雪发来的,写着,“我今天下班了,你忙完了吗?”

  段落愣了一会儿,就开始自己生自己的气。原来季存真消极怠工是为了勾搭句号呢,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网络人设是哪一点戳到季存真的心了?怎么他段落本人就不吸引人了。吃了好菜,掌勺的厨师都送上门了也不理,真傻。

  他一边想一边忿忿地道,“这么早下班,你的客人没意见吗?”

  季存真很快地发来讯息说,“没事的,他不喜欢我。好像也有点看不上北方。”

  段落看完很惊讶,他想季存真这个观察力不去当侦探实属可惜,但又想自己的无礼不应该这么明显,就辩解说,“怎么会,你这么健谈,北方。。。北方挺好的,挺大的。”段落一时想不出什么夸奖的词,只能糊弄道。

  “昨天刚认识这个客人,他态度特别冲,我比较慢热,被他吓到了。但今天下来,感觉也不是特别讨厌。”他顿了顿又发过来信息说,“北方确实太大了,需要人领着玩会比较有意思。”

  段落没想到季存真会觉得自己讨厌。他不可思议的同时还有些委屈地说,“那你带我玩啊。”

  季存真的正在输入中停顿了一下,又发来信息 说,“好啊,等我这几天忙完。你来满洲里我带你玩。散散心也有助于失恋。”

  段落这才意识到他还披着失恋的皮呢,于是改口道,“那你现在在哪啊。”

  “室韦。俄洛斯和我国的一个交界处的小镇。”季存真如实回答道。

  “那里最好玩的是什么啊。”段落暗骂着季存真是没有防备的笨蛋,又装傻问道。

  “嗯。。。晚上骑双人或者四人的自行车,在小镇里兜风,还蛮有意思的。”季存真给了句号一个刚才面对段落没有分享的提议。

  段落为自己打抱不平道,“那你的客人可能玩不了吧,他一个人呢。”

  季存真以为句号怕自己有事会陪客人玩,于是很肯定地说,“我晚上都没事的,客人不用太管他,我们合同里没有陪玩项目,晚一点我们可以语音啊。”

  段落看到冷笑一声,季存真为了和自己聊天不陪他本人玩,这也太荒诞了,他快速编辑道,“傻了吧,其实我就是段落,哈哈。”

  但犹豫良久还是删了没发出去。他设想发出去的话接下来得多尴尬啊,本来旅伴这种一拍即散的关系,弄得这么纠结。还不如这几天就瞒着,散伙后做单纯网友也不枉缘份一场。

  于是段落就说,“抱歉啊,我晚上要和朋友出去吃饭,可能不能跟你聊天了,他们也是希望我早日走出失恋的。”

  季存真看了表示理解,又说,“那你去之前和我讲。”

  段落回了好的,又和季存真聊了几句平元县的风景和满洲里的不同,以及咖啡师和司机的工作烦恼。

  段落慢慢开始觉得季存真这个人也挺真诚的,除了有时候嘴比较笨,不知道怎么把话说清楚以外,也是个认真生活的人。

  他越聊天越对昨天的无礼有点歉疚。想了想段落切换了社交软件,拿vx发了一条消息给“房车季存真”道,“季师傅,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我看路边还有租自行车的,你要不要一起来玩啊。”

  季存真很久都没回复他,倒是白雪发了信息来,配了一个叹气的表情道,“可能要食言了,客人要我去陪他吃饭和骑车,不太想去,但他一个人也蛮可怜的。”

  段落撇撇嘴,用句号的热心鼓励他道,“去吧,你刚才也说了,开车容易得脊椎类的疾病,运动一下对身体也好。我马上也出去吃饭了。”

  季存真斟酌了一会儿想到晚上句号不在,他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又不太想看书,就对句号说,“好吧,听你的。”发了一个摊手无奈的表情包,把躺在床上的段落气的够呛,手机差点掉下来砸到脸。

  段落和季存真约了六点十五分在主街的大道碰面。

  彼时华灯初上,烧烤店,大排档和俄式餐厅都刚刚出摊,行人也开始从民宿和酒店里涌向主街。一时间霓虹灯在黄昏下无力地闪耀着,刚升起的炊烟让街道上蒙上一层灰。

  季存真和段落并肩走在不宽阔的大道上,段落随意地挑选着餐厅,季存真有些拘谨地跟着,偶尔对段落选择的餐店做点评。

  段落走到一家俄餐门口问季存真口碑,季存真看店面不大,里面漆着水蓝的墙壁,放着颜色艳丽的花束,像一幅放久了的油画。在窗外隐约能看到一些繁复的吊灯,和一些参差的挂画。他生出了一些好奇,但还是保守的说,我没吃过。

  段落见他有兴趣,就定了这家。

  两人走进去才发现,墙上的挂画其实是照片。按着顺序贴着老板的家族史,大概率是个俄洛斯族和汉人结合的家庭,有各个阶段的全家福。

  季存真饶有兴致地说,“这店里像博物馆一样。”

  段落看着满面墙的全家福沉默了。他觉得胃里有些翻涌,但晕车的劲儿早过去了。他清楚这种反胃是出于什么,但他又不好拽着季存真出去,扫他的兴致,他昨天的行为已经够扫兴了。

  他对着向全家福仔细观看的季存真提议道,“我们能不能买些茶点外带?我突然有点想吃烧烤。”

  好在店面不大,老板的家族也只有四代人,季存真很快地看完了这些照片,说了“好的。”于是买了咸奶茶和列巴就离开了这家俄式餐厅。

  从餐店出来,往烧烤店的路上走的时候,季存真迟疑地问段落,“你不喜欢刚才那家店吧。”

  段落惊讶于他的细致,只得点点头说,“嗯,我和家里关系不太好,看不得别人团圆。”

  季存真闻言笑出声道,“有一点幼稚。”

  段落想反驳一点都不幼稚,谁在这样的家庭谁都会窒息。但他不想把这种负面的东西暴露给季存真,他已经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了,不可再做有损形象的事。于是他撇开了话题道,“你现在饿吗?”

  季存真说不饿,又问他怎么了。

  段落指了指街边的自行车租车棚说,“要不我们先骑车吧。”

  季存真没所谓。他上一次骑这个车是一年前,陪三个客人过来骑的。他只记得很安全,坐在在后座只用踩车出力并不复杂,于是对段落说,“好啊。”

  段落向老板付了押金,推了一辆双人的黄色自行车出来。车子有个红白相间,挂着金色穗子的马戏顶,就像暗示着坐进去开车的都是小丑似的。段落坐上了红色靠垫的驾驶位,扶正了车头,还没等季存真坐稳,就踩车出发了。

  季存真吓得不轻,他拼命把方向盘往人行道打,生怕撞到路上的机动车。段落和他刚好思路相反,他想把车开在马路正中央。

  两人踩着车,方向又不统一,车子就像墙头草一般左右歪斜。最后要感谢专业人士季存真,把方向盘大力一转,让车子歪七扭八地撞到了人行道的电线杆上,两人全被震得惊呼起来。

  段落大声抱怨道,“你往哪开呢,一个人掌方向盘就行了,会撞的你懂吗!”

  季存真气头上也不让他,“我一直在掌握方向,是你乱打方向盘!”

  段落本来还在生气,但看季存真发怒却有点新奇,难得他的好奇心盖过了恼怒,平息了怒火道,“你到底想往哪开啊。”

  “往路边开啊,机动车来了我们这个速度怎么躲呢。”季存真看着段落严肃的怒斥道。

  段落挨了季存真的骂,意外的觉得心情不坏,他知自己不占理但又不承认说,“那好吧,你愿意掌舵你就开咯,我是怕你开一天车辛苦,现在还要开车。”

  季存真白了他一眼,要求段落和自己一起用力把车渡回车道,段落竟然很听话地照做了,接下来踩车也不再乱转方向盘,任由季存真带他逛了。

  两人在主街上骑了一个来回觉得没劲,在段落的指引下,两人拐进了一道偏巷。巷口还是有一些大排档和民宿的,越走到后面越是接近于当地人的住宅区。都是矮小的蓝色平房和木刻楞建筑,变得冷清和幽静。

  他们骑了一会看天也暗了下来,在准备返程的时候,竟然发现前面有一辆六人座的大型自行车。开车的也是两个男孩,后面坐着四个女生,可能是暑假出行的大学生。

  段落看到他们立刻来了兴致,对前面大吼了一声,“喂!”

  引得车上的男孩女孩都频频侧目。

  季存真看到段落脸上露出了痴笑,他冲季存真眨眨眼道,“用力踩,咱们超过他们!”

  季存真茫然地看向段落,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和动机,但看段落拼命踩的样子,也只好跟着他用力踩车。

  双人自行车后来居上地超过了六人自行车。

  季存真本以为段落无聊的好胜心得到了满足,闹剧就到此为止。哪知道六人座的男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也开始疯狂发力往前骑,后面还有女孩子的应援笑声。

  段落拍了季存真的手背激动道,“我们要加油不能让他们超过!”

  于是两辆自行车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在小镇不宽的街道上歪歪扭扭地开着。远处的霓虹终于在黑夜中闪出了迷人的光亮,青年人的打闹和老旧自行车的机械声在无尽的街道里回响着,徘徊着。寂静的夜也被光与笑声染的活泼起来。

  季存真骑车骑的满身是汗,腿脚又酸又累。但他感到风掠过耳畔的凉爽,和段落快乐而张扬的笑声。某一时刻他莫名感到了一种久违的释怀,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他听到旁边车里的女孩对他们开玩笑地叫道,“帅哥,我们要是赢了你们给不给号码啊!”

  季存真被问的脸颊一红,女孩们笑的更开心了,前面开车的男生骂骂咧咧道,“你哥还在卖力呢!你们这是通敌大罪好吗。”

  季存真不太会应付这种陌生的善意,只是念叨着,“不加的,不加的。”

  段落锤了季存真的肩膀一下,然后骑得更卖力了,他骑车兴致太高,大脑供氧过于充分,快乐像从身体里蒸发了出来。他没心没肺地迎着风大叫道,“季~存~真~”

  季存真闻言特别窘迫,赶紧小声叫他闭嘴。

  段落竟然真的很听话地闭嘴了。他消停了一会儿,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笑着说,“季存真。”

  又沉了沉声音道,“你要勇敢一点。”

  说完就又开始鬼哭狼嚎,仿佛刚才一瞬间的鼓励是一种幻觉。

  但那一瞬间季存真还是感到了心跳的加速。他猜测可能是运动量太大导致的心率骤升。也可能是女孩们起哄产生的羞耻。

  反正绝对不是因为段落在初降的夜幕里好看的侧脸,也绝对不是因为他低沉的耳语和不羁的行为。

  总之绝对不是这些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