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异能>镜像拼图>第137章 

  和喻樰安排好一切, 林壑予并未急着进入成安山,而是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回家。乡间路灯稀少,道路坑坑洼洼, 在漆黑深夜里,唯有一个光点穿过乡陌, 在稻田画东头的那户人家停下。

  林壑予凝视扩出一片晕黄的玻璃, 那是写字台上点的一盏小灯,母亲特意留下,在等儿子随时回家。自从家庭分崩离析后,她对林壑予一直很宽容, 深知他承受着巨大压力,内心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才会将其转化为一种“叛逆”。

  窗帘拉开一半,半片玻璃映出母亲在椅子上合衣而睡的画面。林壑予回头,身后的成安山绵延宏伟, 他当时成天躲在山里, 若是早点亲眼见到妈妈在深夜里留的这盏灯, 或许也能早点从浑噩中清醒。

  走回村头, 林壑予把钥匙放进木匠家那个破破烂烂的邮箱里,一转身,对面的小店面亮起灯,夫妻俩已经起床, 准备揉面做包子了。

  门板一块块拆下, 老板搬起三层笼屉放上蒸锅,乍一瞧见黑咕隆咚的店外杵个人影, 吓了一跳:“哎哟!这谁啊?”

  “二大爷,我是来等第一炉包子的。”林壑予走近。

  “哦哦, 那快得很。”老板上下打量,眼生得很,在林家村没见过,还知道他叫“二大爷”,难道他的包子已经盛名远扬到这种地步,外村人三更半夜不睡觉就为了尝一口鲜?不至于吧。

  蒸包子的工夫,老板和林壑予闲聊起来,发现村内的八卦他竟然能说出个四五六来,不由得诧异:“你怎么知道的?你住在林家村?不会吧,我这店就开在村口,什么人打跟前过都有印象,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亲戚住在这里,平时不常来。”林壑予手一指,“就是村东头那家,刚搬来没多久。”

  老板不愧是在村里生活几十年的百晓生,林壑予连母亲的名字都没提到,他就知道是谁,甚至连属于村里哪一房哪一支旁系都能说出来。他沾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摇头叹息:“可怜啊,那姑娘我看着她长大,本以为出村嫁个好人家能过上好日子,谁成想碰上这种事?中年丧夫,可不吉利哟。”

  “没办法,这就是命,改变不了。”林壑予低声答。

  “先天命数,那是老天爷给的;后天福禄,那是老祖宗给的。咱们林家村的风水多养人,我敢说啊,她要是没离开,在附近找个人嫁了,有咱们山上的老祖宗保佑,也遇不上这种事。”老板打个响指,“对了,她还有个儿子,也不省心。我家里最小的侄儿和他同一个班,说是天天不见人影,书包往教室里一丢,上学就跟混日子似的。”

  “……他的确不懂事,会有后悔的时候。”

  天蒙蒙亮,经过昨日一场大雨,山间云雾缭绕仿若仙境。林壑予翻山越岭,抄最近的小路往旧宗祠赶去,天色渐渐明亮,他从怀里拿出带有余温的早点,推开旧宗祠的门,易时快步走来,腊月里的天气竟然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

  果真是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非得病一场才老实。

  心中想法一语成谶,不到中午,易时额头滚烫烧得稀里糊涂,躺在他的腿上两颊晕红,尽问些和他人设不符的问题。

  “你有女朋友吗?”

  林壑予怔了怔,他已经习惯和易时坦坦荡荡地谈情说爱,似乎才想起相对于眼前的易时来说,他们之间还没捅破那层朦胧暧昧的窗户纸。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

  “嗯,你说没有……可是林婶说,你有喜欢的人,会对着手机笑……”

  易时嘟嘟囔囔,双手扯住林壑予的衣服,执着地要问出答案。他烧得迷糊,体内缺水口干舌燥,艳红舌尖忍不住探出来舔了舔唇瓣:“……是谁?”

  这一刻心魔顿生,林壑予不曾犹豫,也不想错过,落下的吻缱绻温柔。没有情话的铺垫和浪漫的氛围,他们两人之间不需要这些,一切发展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还要问吗?”

  易时哪里还敢再继续问,早就缩成一团,连耳朵都变得粉红。

  破旧的宗祠实在不适合养病,林壑予找到一户农家暂歇几天,趁易时正在屋子里昏睡,他独自下山,去一趟小慈寺。

  隐藏在深山密林里的废寺长久不见天日,每一砖每一瓦吸足了洼地的寒潮,那一片黑瓦白墙阴气森森,门窗斑驳、颓垣败井,兰若寺到它面前恐怕都得逊色三分。加上附近的空气流动性差,泥土和青草的腥气久久未散,温度低于山外,仅仅只是站一会儿遍体生寒,太符合闹鬼的环境设定了。

  林壑予小心地从青石板上走过,避开会留下鞋印的泥土地,巡视一番后如他所想,寺里连同地道空无一人,经过昨晚那场意外,易时逃跑、光头受伤,他们哪敢继续留在小慈寺,连夜冒雨也要找个别的安身之处。

  泥泞山路里分布着几串鞋印,有大有小,踩得难以辨认。这堆杂乱的鞋印在平缓地区分为两股,一股往情人峰的方向前进,另一股则是截然相反,往北成安逃去。

  前方山路布满奇形怪状的异石,林壑予踩着一块凸翘的岩石,凝视对面山腰处关押人质的矮山洞,下方的崎岖岩丛里,少年瘦瘦高高的身影分外显眼,一步步往矮山洞的方向攀爬。

  又是他。三天两头来山里,浪费时间还容易遇到危险。

  陈壑予在矮山洞下方,先抬头观察一阵,片刻后踩着一块块裸露出山面的岩石块往上攀爬,枯黄藤蔓在头顶飘荡,他太过急功近利,没有抓稳便抬起腿,意料之中踩空摔下来。

  幸好他动作灵敏,紧急关头薅住斜斜生长的小树做缓冲,掉到旁边的泥土地里,才避免头破血流。陈壑予龇牙咧嘴地卷起裤腿,腿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脚踝被山石划出一道长口子,他连吭都没吭一声,掏出一块手帕把伤口扎起来。

  稍事休息,陈壑予又站起来,对着那个被枯草蔓盖起来的岩洞沉思,数分钟后还想再挑战一次。不过这次更加艰难,受伤的双腿动作笨拙,还没爬多高再度踩空,他心惊胆战,快落到地面时被一双手接住,回头发现救他的竟然是前几天在旧宗祠里遇到的那个男人。

  “怎么又逃课了?”

  “……”陈壑予满脸写着“你管我”,一瘸一拐地找块石头坐下。

  “你要上去做什么?”

  “……那里面有人。”

  “你怎么会知道?”

  “我猜的。”陈壑予挠挠脸颊,“就你一个来了?那个——他怎么样了?”

  “不舒服,在生病。”林壑予笑道,“你很关心?”

  陈壑予被调笑的语气弄得耳根红了几秒,赶紧摇头,手指小慈寺的位置:“下大雨那天,发生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在那边看见很多人,后来雨停了,我再去找的时候人不见了……”

  林壑予打断他的话:“这么说,我让你回去上课,你还是没下山?”

  陈壑予摸摸鼻尖,用眼神腹诽他多管闲事。林壑予无奈摇头:“然后?”

  “人都不见了,但是有脚印,大人小孩的都有。我顺着其中一串脚印找过来,这边能藏人的只有上面那个洞,他们应该在里面。”

  观察力不错,也具备推理的能力,看来日后选择警察这个职业也不是偶然。林壑予半蹲下,检查他腿部的伤势:“刚刚摔得严重吗?”

  陈壑予薄唇紧抿,有几下按在伤处,疼得他五官微微扭曲,却还在强装镇定:“还好。”

  林壑予看得好笑,确认所受的都是皮外伤,劝他马上下山,回去擦点跌打药好好休息。不过这孩子个性倔强,遇事非得研究透彻,非但不肯听话,还对着山壁跃跃欲试。

  “非得弄得断胳膊断腿才行?你妈妈身体不好,还得照顾你,能不能为她想想?”林壑予卷起衣袖,“在下面待着,我上去看看。”

  “……”陈壑予终于妥协,从裤子口袋摸出一把小刀递过去,“这个给你。那批人里有个光头,看上去很凶。”

  “他如果真的在洞里,咱们还能安心说这么长时间的话?”林壑予笑。

  按照猜测,这一处只有被当作人质的几个孩子,林壑予三两下爬到洞口,掀开藤蔓后又迎来疑惑。

  没人。

  岩洞一眼便能望到底,他仔细勘察地面,没有鞋印和任何活动痕迹,这个山洞的确长久无人涉足。人质不会无故消失,除非……林壑予拍掉手上的泥土碎屑,心里猜到个大概,唇角下意识弯了下。

  陈壑予眼巴巴等着他下来,听说洞里没有人,震惊得猛然站起,林壑予接着说:“他们的确在这里,但不在这个洞里。”

  “……周围没别的洞了。”

  “对你来说这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还是忘了它吧。最近成安山不太平,没事别到山上来。”林壑予揉揉他的脑袋,“妈妈在家等你,逃避那么久,你也该长大了。”

  陈壑予沉思许久,终于愿意顺从一回,顺手捡了根粗枝当拐杖,刚转身又被拉住胳膊:“你很担心他吗?”

  “他”指的是谁,彼此心知肚明。林壑予告诉他,情人峰那里有座小湖,18号那天上午去湖边,就会见到想见的人。

  “然后呢?我该做什么?”

  “把他带下山。”林壑予顿了顿,“再帮个忙。”

  “什么?”

  “1月17号凌晨,去江畔那里,你会知道一切。”

  ———

  几天后,易时的感冒明显好转,恢复到精神奕奕的状态。两人离开农户,还未走到山下,林壑予敏锐察觉到四周环境氛围的变化,经历过数次穿越,有时候不用凭借硬币,靠着天气、景色的转变也能判断出在哪个世界。



  易时还处于迷茫状态,林壑予拿出一枚硬币,教会他判别方法。追根究底的话这也是从易时那里学来的,又通过自己还回给他,谁也分不清先后,如同感情一般,没有谁对谁先心动,都是在相互推行,小循环在他们两人身上体现得异常完整。

  此刻他们处于绑架案真正的进行地点,林壑予再度爬上那个矮山洞,果真见到第一批人质。易时找到小石头,林壑予在岩洞里仔细查看,寻找“他”可能会留下的痕迹。

  如果没猜错的话,完整记忆的易时来过这里。他把人质带回这里,是为了好结果的既定事实能顺利推行下去。更或者,易时的干预也是这个既定事实里必要的一环。

  小手电一寸寸划过岩壁、地面,忽然视线里一道反光闪过,林壑予蹲下/身,在两块石头的夹缝里发现一枚一角硬币。它很小、很不起眼,被丢在阴暗缝隙里,多亏了这道光才得以重见天日。

  花纹和文字镜像翻转,林壑予顿时心安,拇指揩掉上面沾到的泥,放进口袋里。两人不宜在山洞停留过久,转移到对面的山上等待海靖队伍的救援,林二德的出现也在意料之中,林壑予并不在意,而是冷静地思考等会儿和海靖的队伍碰上,他,究竟何去何从。

  据易时所说,他是在身边忽然消失不见,因此推断出两个平行个体不能并存在同一个时间点。加上10月15日,易时隔着一道玻璃见过自己,后来失去当天的记忆,由此可见镜像世界也很在意悖论规则,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阻挠两个平行个体的相遇。

  枪口抵到太阳穴,林二德在焦躁地质问:“是不是你们告的密?!说话啊!再不说我开枪了!”

  “你声音喊得再大一点,带下面的人一起听听。”林壑予专心盯着下方人群,这时又来一支七人队伍,每一个都是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同事,海靖市局刑侦一队的人全部来齐了。

  林壑予的目光接触到自己的背影,刹那之间天地间一片寂静。叶响泉涌、风声鸟鸣、呼吸对话……全部消失不见,就像是被按下了静音开关。他扭头观察四周,空无一人,只剩他一人埋伏在雪松下。

  下一秒,大自然繁杂的声音再度涌入耳中,林壑予立即爬起来看向山下,热热闹闹的两支队伍也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地上只有一串属于他的鞋印,山下留存的是陈旧鞋印,至少能证明这块土地今天无人到来。在转瞬之间,一只上帝之手抹去了别人的所有痕迹,独独把他留在一个空旷、陌生又丝丝诡异的世界里。

  身上没有新的硬币,林壑予随便折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体是正向的,这里也是成安山,地点并未出错,他还在自己的世界里。

  四下无人,头顶偶尔有鸟类飞过,既然有生物活动的话,理论上来说时间的流逝并未停止,只是他身处的这个地方较为离奇,好似一个特地场景里布下的结界。

  易时那里怎么样了?

  根据他的记忆,林二德擦枪走火打伤罗蜚,原茂秋发现目标在山上,自己立即冲上去,那两名匪徒已经跑得很远,其中一人却停下脚步,回头静静看着他,他则是瞅准时期,抬起手腕瞄准目标……

  林壑予心头震颤,那天遥遥相望,他并未仔细研究匪徒的双眼里写了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他们抓捕归案。因此看见黑衣人停下,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恰好打中对方的右肩。

  林二德死于高坠,全身上下唯一的枪伤在腹部,他这一枪打中的其实是易时。

  在双方后续的交流中,易时从未透露过这个信息,上山之前,林壑予有过自己打伤自己的想法,但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他亲手伤害易时。

  林壑予手心潮湿,懊悔不已,好一个“命运使然”,让他被迫做出最不愿做的事。同时内心更加心疼易时,这些他经历过、感伤过的未来全部深埋心底,不愿说出口的每一个既定事实,都是为了减轻林壑予的负罪感。

  只要能终结这该死的命运,他和易时就不会再这样“情非得已”了。

  林壑予稳了稳心神,往情人峰的方向走去,先爬上矮峰的山顶向下张望,山风呼啸而来,吹得睁不开眼,他伸手挡了挡,悬崖下方一片漆黑,唯有想办法下去才能看清山底的情况。

  除了吊绳索外,还有一条小路通往一线天的底部。知道它的人凤毛麟角,包括在成安山活动数年的林壑予,隐蔽到许多住在山里的村民都不曾听说。易时是在被绑架期间,听见林二德和光头嘀咕,才得知还有这么一条小路能直达山底。

  林壑予下山,在矮峰的下方摸索寻找。天色渐暗,他无意间扒掉一块山壁上的石头,发现后面没有土质结构,顿时精神一振,掏出小刀将那些大小不一、挤在一起的石头全部挖出来。

  转眼间,地上的石块堆成一摞小山,眼前出现一道山缝,又窄又矮,成年人得弯腰侧身才能险险挤过去。这可能是两峰山体交界产生的缝隙,被人用石头堵起来,旁边又有树木遮挡,难怪一直无人发现。

  林壑予身材高壮,勉强从这道缝隙挤过去,借着天黑前的最后那点光线,他看见远处的大石头上趴着一团物体,四肢平摊一动不动,军大衣部分被血浸透成棕黑色,还有道道血迹干涸在石头的边缘。

  林二德已经死了。

  林壑予没有亲自过去查看的打算,这里长久无人涉足,环境潮湿阴暗,地面上都是沉积的淤泥,很容易留下鞋印。他打开手电环照一圈,确认空旷的悬崖底部只有他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随着夜幕降临越发森冷阴寒。

  林二德的尸体已经出现,负责搜查的小队为什么拖了那么多天才找到?

  还有这诡异的空间,他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吧?

  林壑予又从山缝里挤出来,把那些石块重新填回去,这一来一回弄得整个人灰头土脸。夜幕降临,他打着手电准备去那座小湖边看看,没想到前方传来对话和脚步声,向着他的方向而来。

  “谁?!”

  对面两道光打过来,林壑予下意识伸手挡了下,那两人快步走来:“……林队?您怎么在这里?”

  “……”林壑予不苟言笑,“找犯人。”

  “哦哦……”警员笑了笑,“我们以为您去医院了。”

  “嗯,去过,回来找点线索。”

  这两名是从基层派出所借调来的同事,参与本次搜查工作,林壑予问:“二队的人呢?”

  “他们负责情人峰的南边,北边是我们固江分局的队伍在搜查,来来回回找几趟了,都没找到那两个歹徒。”警员指着矮峰,“那中间有个一线天,附近的村民说得吊绳索下去,我们正打算回去拿装备的。”

  林壑予沉吟几秒,抬了下手:“不用,下面看过了。等会儿和二队一起集合收队,黑灯瞎火的别迷路了。”

  领导都发话了,两名警员连连点头,林壑予跟在他们后方,见到更多的固江分局同事,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林队”,才让他有种回到现实世界的真实感。

  毫无征兆地失踪,又莫名其妙地回来,林壑予无奈苦笑,难得感到疲惫:镜像世界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惊喜”?

  在山里遇见的那些分局同事,都是抽调来帮忙的,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这辈子也不会想到,真正的林队的确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个“林队”,他来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