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异能>一觉醒来徒弟全叛出师门>第98章 【双更】他已经无法适应……

  姜温韵推开茶室的门, 冼玉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浸透着茶香的流水从紫砂壶的嘴口处缓缓流下,在白瓷茶盏杯的杯壁上淌过一条清晰的水渍。

  “来了?”

  冼玉续了两盏茶放在面前, 随意道, “坐吧。”

  姜温韵点点头, 坐下抿了口茶, 直接道:“顾容景的事情,我听凌儿说了,这样的事我还是闻所未闻,就连书上也不曾见过。倒是有个不太相同的案例……”

  闻言, 冼玉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白瓷盏。

  “你是说, 夺舍?”

  “正是。”冼玉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就说明他也想过这样的可能性。故而姜温韵没有避讳, “夺舍之法极其阴毒, 而且成功的可能性非常低, 而且就算夺舍到他人身上,灵魂与肉身倘若不能兼容,就会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轻则病痛缠身,重则魂飞魄散。”

  顾容景身上的伤谁也说不清楚是谁弄的,若他为了隐藏夺舍带来的副作用所以故意损伤身体……

  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些话太直接, 倘若换了其他人, 姜温韵必定不会这样直白地如实相告。但是正是因为相处过,她了解冼玉的心性, 知道他的为人,所以才更加不希望他被人欺骗。

  否则若真被他们碰上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日后知道真相, 反而会更痛苦。

  “我知道你的担忧。”

  冼玉指尖在桌上轻轻点了点,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在他找姜温韵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想过了所有的可能性,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们说。”

  冼玉把当日在剑阁里,跳进洗剑池后遇到魔神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吐了出来,包括遇到魔神之后所有的细节,“起初我也有着和你一样的疑虑,只是倘若他不是魔神,不是碧血刀上的那一半神魂,为何脸上有那样一道裂纹?我现在想来,当日离别之时,魔神说,原来是你,又说这是我留给他的疤……”

  姜温韵点了点头,“您是觉得,断刀的裂痕正好与那道伤疤对应?说起来,我刚才给顾容景诊脉的时候也发觉,他脸上的伤痕像是会生长一样,哪怕擦去血迹,涂上止血粉,伤口还是在一点点地撕裂扩散。”

  只是当时兵荒马乱的,她也没来得及细看。

  冼玉道:“那道伤口比我昨晚见到他时更深了。”

  正是因为这道疤,才打消了他全部的戒心。

  “虽然如此,您也不能完全相信,总之,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总是没错的。”姜温韵叹了口气,不解地摇了摇头,“顾容景神魂完整,不像丢过魂魄的样子……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碧血刀一分为二,我总觉得在暗示着什么。”

  “一分为二?”姜温韵思虑片刻,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

  冼玉点点头,“我和你想到一处去了。”

  当初在无人之境,他一剑将碧血刀斩成两半,从此天地间再也不闻它的下落。五百年后,闻翡百般寻找顾容景的下落,很能让他不多想。毕竟碧血刀自己也说过,他的修为比顾容景高太多,或许千年积攒的魔力从未散去,只是封存在了碧血刀中,只等着有朝一日,断刀重炼,二魂合一。

  “这么说的话……”姜温韵猛然站起来,“顾道友现在不是很危险??”

  冼玉摇了摇头,“他既然能逃离苦海,就说明已经想好了法子。你忘了他右手断裂的经脉吗?”

  “您的意思是顾容景故意将自己的经脉挑断的?  ”姜温韵嘶地一声,“倘若碧血刀附身就是条件,那他没必要做这些无用功,也就是说还有别的触发条件?”

  冼玉拢手握住已经温凉的茶盏,没有回答。

  “可是,倘若他一直醒不来怎么办呢?”

  充斥在脑海中的信息太多,姜温韵忽然想到这个最可怕的可能性,不寒而栗。倘若他们熟知的那个顾容景醒不过来,那么与碧血刀融合是迟早的事,现在‘顾容景’尚有几分理智,都对他们报着这样浓重的敌意,万一以后……

  难道洗剑池中看到的一切,终将会成为现实吗?

  冼玉摇了摇头,“不会的。”

  而且冥冥之中他总有种直觉,碧血刀就是顾容景,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同,可是剥开外壳后看到的却都是同一个人。

  在他年幼的时候,冼玉调皮捣蛋,整天嚷嚷着要骑在师兄肩上上树捉蝉,在小溪边捉虾摸鱼,疯玩打闹,弄得一身泥水才肯回家,后来才渐渐褪去了那份稚气,师父去世后变得更加沉熟稳重。但倘若把这段往事说给别人听,是格力有八个能收获惊奇的目光。

  好像在所有人的印象里,他虽然有时候步伐散漫不着调,但认真起来又无比可靠。

  不是的,他曾经也是个孩童。

  顾容景和碧血刀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

  碧血刀看起来凶恶多疑,而且话多厌世、难以相处;顾容景却是什么都不在意,性格冷漠,寡言少语,看似天差地别,可是细细观察,又能找到相似。

  一遍遍在捞纸帘中摇晃、波澜起伏、最后汇聚成一张薄薄的宣纸,脆弱又坚韧。

  但是他们本不该如此。

  冼玉托着食盘推门走了进来,一天折腾下来,天色渐晚,屋里蜡烛没有点,光线昏暗。

  “怎么不点灯?睡了吗?”

  没有人回应。

  冼玉摸索着把食盘放下,抬手轻轻一挥,屋内烛火瞬间亮起,灯火通明。顾容景半倚在床上,双手抱臂望着窗外,默默不语。

  “既然没睡觉,怎么不应一声?”

  冼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一片婆娑的树影。顾容景还是没有回答,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腿,耐心地道,“床上不可以穿鞋,会把被褥弄脏。”

  而且走之前,不是帮他脱鞋了吗?

  难道他出去过了?

  冼玉心里转过千头万绪的想法,顾容景瞥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把腿缩了起来,讪讪地道:“我不喜欢脱鞋。”

  他从前只是一抹残魂,早已经习惯穿着衣服鞋袜睡觉了,脱不脱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而且……

  顾容景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昏暗时糊成一团的树影在烛光与月光的照耀下逐渐清晰,露出了枝头叶片的轮廓。

  而且,穿着鞋靠着剑躺在某个角落里,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明明很厌恶却又无法完全割舍的安全感。

  “真奇怪。”顾容景忽然道,“在出兵攻打修真界的时候,霍玄明明已经后悔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你说什么?”

  冼玉第一次听到他提起霍玄,有些吃惊。

  让他更加没想到的是,他脑海中一直以为的固执己见的师兄……原来也后悔过?

  他心里百感交集,最后只能化成一声叹息:“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回头?”

  顾容景忽然把头扭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双碧色的眼近在咫尺,祖母绿的颜色凝视着对方时,带着一种莫名的深邃与诱惑。冼玉怔了半响,才回想起他的问题。

  “大约是因为,就算回头,修真界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了。”冼玉道,“他杀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孽债,又是万魔敬仰的魔尊……”

  火光把他推得太高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地面已经离他遥不可及,只剩下足以烧灭一切的大火将他包围,无路可走。

  “这世间容不下他。”

  冼玉道,“他也适应不了普通人的生活了。”

  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即使后悔、知道前方是会吃人的黑暗,也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回头。

  “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顾容景怔了半晌,慢吞吞地回答,“没什么。”

  冼玉看他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拍了拍床沿,短暂地笑了一下,“……好了,不说这些了,起来吃饭吧。”

  顾容景本想拒绝,却被冼玉推下了床,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到桌边。冼玉打开罩在饭菜上的盘子,露出底下一道道冒着热气、香气扑鼻的家常小菜。

  “我想你应该没怎么吃过人间的饭菜,可惜家里最会做饭的两个都不在,只能我给你露一手了。等会儿要是不好吃,你可别见怪。”

  “这是你做的?”

  顾容景惊讶地看他,目光古怪,“你还会做饭?”

  那表情好像是在说,不是‘他’一直给你做饭吗?

  “……”冼玉给他弹了个脑瓜蹦,心满意足地听到一声抱怨的哎哟之后,才道,“我当然会做饭,只不过后来都是他大包大揽,我很少有动手的机会了。”

  “说的这么好听,不就是找我试菜?”

  顾容景不高兴地撇撇嘴,抬起手想抓筷子,可握在手心里又不知道该怎么用,举止无措,进退两难。

  他跟随金梵神君的时光也不过短短几年,那时还不曾化成人形,只是隐隐被魔气和主人的气息沁养出了意识,之后又在无间地狱那种人不见人鬼不见鬼、鸟不拉屎的地方过了五百年,现在能正常和人沟通交流已经很了不得了,这用筷子还是他从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抠出来的,其他的……他实在不会。

  他紧紧皱眉,把筷子一摔,怒道:“怎么这么麻烦?我就不能用手抓着吃吗?”

  这手不比那两根细棒用起来更爽利?

  干嘛非要折磨自己啊。

  他满脸都写着恼羞成怒和自暴自弃,冼玉看着忍不住想笑,但笑出来又怕戳中他脆弱的心脏,连忙抿着唇正经道:“不行,用手吃饭那多脏?你要实在不会用,就用勺子吧。”

  冼玉给他示范了一下,顾容景自己也跟着照葫芦画瓢,很快就打开了新世界,把勺子握在掌心扒得狼吞虎咽,一边吃还一边虚心请教,“这个是什么?”

  “这是蘑菇。”

  “这个绿绿的呢?”

  “这是小葱,切成了葱段。”

  “那这个一片片的呢?”

  “这是生姜。”

  “生姜,”冼玉还没来得及阻止,顾容景已经咬了一口,下一刻立马吐了出来,“味道好怪。”

  “那是自然,生姜只是用来去腥的。”

  冼玉忽然想到在闲日镇客栈的时候,自己给顾容景夹什么菜他都说喜欢,冼玉便故意夹了片生姜,顾容景看着他的脸色犹豫地说喜欢,还被他骂了一通。现在想起来那时发生的趣事,真是忍不住想笑。

  冼玉戳了戳筷子,帮他把姜片都夹掉,一边夹一边说:“单单把肉煮熟了吃会有腥味,在做菜之前用生姜葱段料酒把肉腌一下,不仅不会有腥味,而且会更好吃……这些东西都叫佐料。”

  这一句接着一句,听得都要晕了。

  “你们人类真是麻烦。”他皱眉冷嘲热讽道:“天天的不想着修炼,却倒是用心钻研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难怪能成仙的寥寥无几。”

  他语气并不好听,倘若苏染在,听到顾容景说这样的话,指不定就要吵起来了。

  不过冼玉已经迅速习惯了他的愤世嫉俗,还有心情反过来调侃他,“你现在也是人类,也要开始学着麻烦的生活了。”

  “……”

  顾容景冷漠道,“你弄错了,他才是人类。我这种不人不鬼的算什么?你的好徒弟说不定下一刻就能醒过来,那现在就是你我的最后一面。”

  “你还是不要对我抱有什么期望的好。”

  他顿了顿,放下勺子,“我不是什么猫猫狗狗,不会被你驯化。”

  “这话你之前也说过。”

  冼玉倒了杯茶递给他,语气平静,“你怎么知道现在就是最后一面呢?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还是不要见的好。”

  顾容景冷笑一声,“见到我说明没什么好事。”

  冼玉沉默了。

  他想反驳,但是也很清楚顾容景说得对。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倘若再见到碧血刀,那必然只会有一场血雨腥风,所以他没有回答。

  告诉一个清醒的人他喝醉了,他只会更痛苦。

  晚上,顾容景死活都不愿意让冼玉和他睡一个屋,哪怕冼玉打地铺都没用。

  他是这么说的。

  “我一个人睡惯了,不喜欢旁边有人守着。更何况,上次某个人趁我不备往我脖子上来了一记……这笔账我可还记着呢。”

  顾容景阴恻恻地道。

  他这么坚决,冼玉也只好退让了。

  临走之前,他忽然转过身来。

  “你应该很清楚,闻翡的资质远不如你。碧血刀是上古流传的魔刀,侵染过金梵神君的魔气,又在无间里待了许多年,没人比你更适合当这把杀人的‘刀’。”

  “你在这里一日,我会护你一日。”

  冼玉坦诚道,“但你若离开玲珑山,他日被闻翡发现,到那时候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一条和霍玄一样的不归路。

  顾容景正在笨手笨脚地整理被褥,闻言看了他一眼,这次意外地没有再阴阳怪气。

  “我知道。”

  他加重了语气,“我不会走,你可以‘放心’。”

  冼玉点点头,把蜡烛都吹灭,只留了一盏,然后推门离开了。

  顾容景松了口气。

  冼玉人好是好,可是他不习惯。这种以关心为名的守护,莫名地让他想起被关在无间里时时刻刻受人监视的日子。

  他恨透了被人摆布的生活。

  房间里空无一人,顾容景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乌鸦停在茂密的枝头嘶哑地乱叫,因为没有任何经历,对别人来说代表晦气的鸟儿在他的眼里和黄鹂并没有什么区别,都会叫,都会飞。

  藏在树枝里时能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

  白天一直有人进进出出,直到夜深人静时才是属于他的时间。顾容景举起那盏屋里唯一一盏明亮的烛灯,手臂抬起让火光照亮四周的角落,他默默地打量着,大到摆放在墙角的立柜,小到桌上一把牛角梳。

  铜的银的木的瓷的,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

  布巾、脸盆、屏风、以及身后足以容纳一人的浴桶,还有深紫色柔软的幕帘,帘上一针一线交织出的复杂图案,还有挂在床头的荷包穗子。

  每样都是那么灵巧细致,每样他都要轻轻抚摸一遍,感受布面的纹理,感受一切他没见过的东西。

  顾容景房中有一面书柜,这里是霍玄小时候睡过的房间,后来让给了少年时期的冼玉。等到师父离世后,冼玉觉得很寂寞,就搬到了师父的房间里。

  后来这间就一直空着。

  顾容景搬进来时,这里还保留着冼玉小时候的布置,他没有怎么动,只是把一些稀奇古怪的细碎玩意都收进了箱子里,又简单添置了一些自己的东西。

  其中保留下来的,就包括这间书柜。

  如意门的开山祖师原是腐书网的人家,读书的习惯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保留了下来,冼玉小时候调皮捣蛋得很,唯有读书上让师父师兄还算省心,书柜上摆满的全是他小时候看过的诗卷,上面还留着簪花小楷的笔记字样。

  这些顾容景并不知道。

  他随手抽了一本,蓝封白底的书册很柔软,用力一扯就会撕碎。碧血刀不识字,也没人教过他,翻开入眼的全是大大小小复杂的方块,每个字都像地图。

  哗啦哗啦。

  他模仿着批阅的动作快速翻过,几乎每页的空白都会留下一片主人做的笔记,有的感慨多写的也多,写不下了就连到后面一页,还做了个翻页标记。有的写得少,寥寥两行字就解决。

  翻着翻着,忽然停了下来。

  他单手握着书脊,指尖从书页的夹缝里取出一张便笺,这便笺用桃花染过色,煞是好看。上面也写着一行小字,只是有些笔画歪歪扭扭,对比之后才发现,原来是在模仿主人的笔迹。

  此后每隔几页,就会夹上这样一张随手可弃的便笺,它不会在书本上留下丝毫破坏的痕迹,就像是一片最平常普通的树叶,随手夹在了这本已经泛旧、大概不会再被主人翻开的书册之中。

  碧血刀看不懂,却觉得羡慕。

  他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写字,不喜欢生姜,不喜欢睡觉时要脱鞋,不喜欢事事都要讲规矩的人类。

  但同时,他心里又无比羡慕。

  羡慕、而不是嫉妒,是因为他深刻地明白了——

  他没有被冼玉驯化,但是他被这千百年来的囚禁与利用驯化了,这样平淡普通最寻常不过的生活,每个人每天都会发生的场景,他做不到。

  他已经无法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