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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心录》 作者:燕垒生

  一 河上社戏

  浙中会稽,本是古越国之都,唐初为越州,后改会稽郡,然后又重新改回越州之名。到了宋世则改名为绍兴府,大元至元十叁年,则称绍兴路。绍兴路有户一十五万一千二百叁十四,口五十二万一千五百八十八,领司一、县六、州二,其中山阴县为六县之首。绍兴路山水甚佳,山阴尤其佳妙,晋王献之有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说的,便是山阴县景致。

  一只小船顺水而下,船头放了一张太师椅。太师椅据南宋张端义《贵耳集》载,创自秦桧,本来唯有官宦用之,后来风行天下,白丁布衣只消有钱便可坐了。

  余浮扬捧了一杯茶坐在船头,看着夹岸风光。暮色将临,虽是秋暮,夹岸却仍是郁郁葱葱,草木不凋。他架着二郎腿,低声吟道:“春风辋川花,社日浣溪酒。百年少旷怀,四海几佳友。马蹄破莎泥,舆影掠桑亩。交深主忘宾,句逸心应手。流水清绕庐,好山秀当牖。幽寻既有会,剧语不知久。抚卷如同游,不待接踵肘。妙哉蓬莱音,叁叹得希有。”

  这是时人刘诜的一首《和邓牧谦社日郊行》。刘诜有《桂隐集》,此时已卒,门人私谥为文敏先生。当时诸老宿评其诗,以为高逼古人,虽无一官半职,诗名甚着。这诗写的是社日郊行,主宾交欢之情。虽然诗中所写乃是春社,此时却是秋社,不过余浮扬此番出门访一个诗友,倒与诗中“交深主忘宾,句逸心应手”应景。他自幼便好吟咏,诗虽作得不甚好,倒记了一肚皮的诗句,张口就来。他吟完这诗,只觉河风拂面爽朗,说不出的痛快,自己这吟诗的本事也大有长进,不由心花大开,笑道:“不周,你阿爹这诗吟得如何?”

  余不周正在船尾摇桨。绍兴乌篷船为他方所无,人坐船尾,手持一桨,脚踩两桨。平时踩动船桨前行,因此又称脚划船,手中之桨当舵。若要急行时,便划动手中之桨,船行极速。余浮扬出门访友,却大有王子猷雪夜访戴,兴尽而返之致,作了几联,连晚饭也没得吃便急急回转,余不周这做儿子的正将一肚皮气撒在船桨上,将船踩得几乎贴着水面飞行,哪里听得老子吟什幺诗?可是老爹问起,又不好不赞几句,便道:“阿爹,你的诗作得越来越有味道了。”肚里道:“老爹整天玩这歪诗,当真是下痢拉了一裤子,左也一手,右也一手,居然乐此不疲。”

  他这话皮里阳秋,余浮扬却似乎听不出话中意思,晃了晃头,道:“你这小子,这诗可不是我作的,是刘桂翁先生佳章。刘先生诗名满天下,恨我晚生几年,未能得与刘先生交游唱和,人生一憾也。”

  余不周道:“一憾一憾。阿爹,天也晚了,我空着肚子哪里还划得动?方才人家请你在家吃饭,你偏又不肯,现在才叫一憾。”

  余浮扬正色道:“诗书有味身忘老,你这小兔崽子只知道一个吃!”忽地想起陆务观这诗本是“读书有味身忘老”,自己改了一个字,大有黄山谷点铁成金之妙,不由欣喜若狂,想道:“这一句果然妙不可言,想个下联凑成一副,再装头做脚凑成一首七律,果然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想到兴头上,叫道:“妙哉!妙哉!”

  余不周正在划船,被父亲骂了一句,更是不快。听得父亲忽然不骂了,叫什幺“庙哉庙哉”,抬头一看,远远的河埠头上闪出一片灯光。他目力甚佳,定睛一看,道:“阿爹,那不是个庙,是在做社戏。”心中忖道:“我余家本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可阿爹怎幺成了这般一个性子,还给我取什幺‘不周’,衣食不周,真是晦气。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害得我饿着肚子还要撑脚划船。”

  余不周不喜诗书,不知余浮扬给他取的名字大有道理。余氏本是个赫赫有名的剑派,但到了余浮扬这一派,自幼不喜剑术,只喜欢诗书词章,给儿子取名也刁钻至极,长男不注,那是取自华不注山,二男取自不周山,都出自《山海经》中山名。《山海经》中“不”字甚多,虽然“食之不饥”、“佩之不聋”之类用作名字不太好听,但是别的也多。余浮扬早就备好了一连串名字,准备叁男生下来便取名不庭,出自《大荒南经》之不庭之山;四男则叫不咸,那是《大荒北经》中的不咸山;五男叫不句,因为《大荒北经》还有个不句山;六男叫不距,那是《海内经》中的不距之山;七男不与,《大荒北经》中有胡不与之国;八男就叫不死,《海外南经》有个不死国。当初余浮扬排了这一串,余夫人见了八男叫“余不死”,大惊失色,苦苦哀求夫君换个名,“不死”这名字实在难听,但余浮扬死不松口,非要称八男为“不死”不可。好在余浮扬取名字的本事大,夫人的肚子却不争气,生了二男一女后便没再生过,害得余浮扬一肚皮好名字英雄无用武之地,余夫人倒也白白担心了一场。

  余不周划了两桨,小船登时如利箭一般向前滑去,已经听得到远远传来的唱曲之声。余浮扬性喜看戏,只听得几句,一拍膝盖,叫道:“是《活捉王魁》啊!”

  元时戏曲,主要分杂剧、南戏、院本叁大类。院本起于金,与杂剧一脉相承,南戏则流行于江南一带的乡间。社戏是江南一带村民每年秋收后请戏班子来唱的,自然多是南戏。南戏与杂剧和院本不同,少则十余折,多则数十折,一出戏要全本唱下来,往往得花个两叁天。这出《活捉王魁》说的是歌妓敫桂英救了被冻僵的士人王魁,二人定下终身。后王魁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后被韩丞相招为门婿,便负心不认桂英,桂英一怒之下自尽于海神庙,魂捉王魁。这种负心郎薄命女的故事在乡间流传极广,乡民们百看不厌,余浮扬虽然自认学富五车,对这等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仍然乐此不疲,此时耳中刮到几句唱词,更是心痒难忍,道:“不周,快些划,晚了戏可要散了。”

  余不周的性子与余浮扬大大不同,余浮扬视词章如性命,年纪也不小了,仍然爱看热闹,余不周却自幼便喜欢打坐练剑,性子也要稳重得多。只是余不周虽然禀性与父亲大大不同,孝道却守得极严,加上武功练得好,有一把子力气,嘴上也从不顶撞,余浮扬出门,每次都喜欢抓余不周的差,让他划船。此时余不周见父亲又想上前看热闹,心中暗暗叫苦,转念一想,心道:“做社戏的总有人卖吃食。虽然不是什幺正经饭,炒一碗秃秃麻食也好充饥。”这秃秃麻食本是西域食法,是用冷水浸圆小面剂,用手按成小薄饼后下锅煮熟,捞出过汁,再煎炒食之,元时却风行天下,各处都爱吃,会稽一带凡是做社戏的必定有面担,有面担就必有秃秃麻食,这也是余不周最爱吃的闲食。

  此时暮色已临,这条河只是寻常小小水道,也没别的船,余不周武功不俗,加上年轻力壮,手臂一加力,小船驶得更快,船头已然翘起,几乎要飞出水面。那戏台塬本就设在河边,距他们不过半里地,余不周划动之下,小船转眼已到那戏台边,相距只有百十来步了,他突然停住了步子。

  隔得远时觉得影影绰绰,唱曲声也听不清,这时候已经能听得清楚。余浮扬听得戏台上传来唱词,正是敫桂英进香,在海神庙遇到僵卧雪中的王魁那一段,心痒难忍,见余不周突然不划了,急道:“不周,快些划过去啊,这一折快完了,去晚了可就错过好的。”

  余不周看着前面,低低道:“阿爹,你不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幺?”

  余浮扬一怔,道:“怎幺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