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容远算是体验了一把皇上的天威,只不过没有体会到快意,倒是紧张得汗湿了衣衫。幸然朝堂上发生的事都是按着他的剧本来的,若是被朝臣用其他理由驳斥回去,他不一定有合适的应对方法。今日之事不过是为了改制撕开一个裂口,日后还有得争执辩论。

  朝堂之上明争暗斗,人心难测,威慑不过是一时之举。江容远扶额,为长久计,他还是得好好学一学驭下之术,只是……想起自己一个冷脸就被吓得不得安生的黄爱卿、想起自己几句怒斥就黑压压跪了一片的朝臣,江容远摸摸自己的胸膛,只愿自己他日若是习惯了帝王的权势,不要忘记本心才是。

  今日不为明日忧,或许明日心意会发生改变,但现在他只想去栖霞斋讨一碗羹汤。

  栖霞斋热气裹挟着香味扑面而来,只等着下班回家的人。有心中所念之人的地方才是家,宫内华屋三千,但只要栖霞斋有家的感觉。若不是怕给鹤山招来闲言碎语,江容远真愿和他如热恋中的小情侣一般日夜相守在这栖霞斋,虽然鹤山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鹤山自是不知道皇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他正低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将江容远不爱的香菜末撇去。江容远爱极了他低头做事的身影,特别是看他发丝垂落在耳畔,乌发衬雪肤,格外得好看。鹤山一抬头便对上皇上这般直接的目光,面色一红,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将盛好的牛肉羹放至江容远面前。

  朝堂上的神经高度紧张早让江容远饿得前胸贴后背,略略吹了两口,便迫不及待地大口品尝了。蛋丝滚着牛肉小粒伴着粘稠的汤汁,润滑适口,熨帖着疲惫的身心。“好吃!”江容远忍不住交口称赞。

  一旁伺候的流云忍不住插话:“皇上,这可是我们郎君亲手做的,自然美味。”

  原以为鹤山这般冷冷清清的性子只爱好安静地读书写字,没想到还长于沾满烟火味的厨艺:江容远惊奇不已:“小鹤你还善厨艺?”

  “嗯。”鹤山点点头,“我母父擅长厨艺,他烹饪的时候教过我一些。”他说得是波澜不惊,但江容远却勾起兴趣,这是他第一次听鹤山提起他的过去、他的家:“国公府家大业大,你还能吃到母父亲手做的饭,真好啊。”

  沈鹤山执着调羹的手突然顿住了,许久才搅动着羹汤,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嗯,母父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时江容远才猛然想起,鹤山的母父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就过世了,而且坊间的流言皆说是被鹤山的父亲折磨致死。

  鹤山的祖父敬国公很有声望,但他的独子却不是这样。早年敬国公驰骋沙场,疏忽了对儿子的教育,等他察觉时沈荣之已经是一棵扶不正的树苗了。年事渐高的国公爷管不住自己的儿子,便想着为儿子找一位贤良的夫人,可以从旁劝导。比对来比对去,敬国公选中了一个礼部侍郎的地坤儿子,也就是鹤山的母父封一莘。

  封一莘与沈荣之其实算不上门当户对,家里虽也为官,但和国公府相比那是天差地别。敬国公一是看中他的品行,二是看中他地坤的身份,沈家一脉单传,迎了一位地坤想必可以多多开枝散叶。封家起初不同意这桩门第相差甚远的婚事,但敬国公诚心诚意地多次登门,甚至许下了沈荣之不会迎娶妾室的承诺,这才促成了这桩婚事。

  小门小户家的孩子进了高门不免怯懦和无措,可偏偏沈荣之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气暴躁,没有耐心,对这样的封一莘心生厌烦。封一莘除了厨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他变着法子做一些好吃的来讨他的丈夫欢心,最开始的确博得了沈荣之的一些好感,在这段缓和的时间里封一莘怀上了沈鹤山。

  时间一长,再美味的珍馐沈荣之都习以为常了,封一莘在他眼中再次变得一无是处。加之封一莘怀不上二胎、沈荣之自己仕途不顺,封一莘愈发被苛待,甚至被拳脚相向。敬国公对于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恼怒非常,没少责骂惩罚,但沈敬之在自己父亲那里吃了多少骂,回到房里就加倍地还给封一莘。天乾和地坤一旦被绑定,那就是终生的事情,封一莘除了默默忍受、暗自垂泪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不管在丈夫那里吃了多少苦,面对鹤山的时候封一莘总是那么温柔。人总是苦痛中慢慢清醒和坚强,后来封一莘不再卑微和讨好,他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放在了鹤山身上,不再为沈荣之洗手做羹汤,哪怕潮期再难熬也不愿再与沈荣之同塌。只可惜这种为自己而活的日子没有过多久,上天便收走了他的生命。

  封一莘曾经搂着小鹤山在庭院里数星星,他看着鹤山纯真幼稚的脸庞,叹息道:“母父既希望你做一个守规矩的人,又希望你不守规矩。我们地坤不守规矩,终是会遭人非议,可总是守着规矩,又太苦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父亲的暴力面前,他和母父都有如蝼蚁,渺小卑微。那时他尚且能蜷缩在母父的庇佑下,可是后来他只能独自面对,他愈发地克己守礼、冷漠淡然,无论沈荣之怎样的怒骂暴打都撼动不了他的心。

  鹤山维持着表面的服顺,心里却依旧不明白,为什么地坤与天乾有这样的差别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母父说,守着规矩太苦了。是啊,他规矩、低调、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可最后还是被人算计、背着脏污的名头进了宫。

  太苦了。

  这些前尘往事,鹤山并没有说给皇上听。自母父过世后,他难得再下厨,今日在灶前他似乎找回了一丝母父还在身边的温暖,那种心脏安稳传递热度的感觉,那种有他在就像有了家的感觉。

  鹤山虽没有说,但江容远结合着听闻也能揣测出一二,他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朕忘了你母父已经过世了。”

  鹤山摇摇头:“臣关于母父的回忆都是美好的,皇上让臣久违地想起了那些往事,并没有伤心。”他眼神里有怀念和哀伤,语气却是温柔和真挚的。江容远心念一动,握住了他的手:“小鹤,朕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嗯。”鹤山低着头,唇边却是带上了笑。江容远从未见过他如此明快的笑,不张扬,依旧很淡泊,但就是有一种豁然的明快之意,从唇边笑到眼角眉梢,整个人的气质都从冷清变得温柔。

  母父,虽然不知是否是真的等到了苦尽甘来,但也想试一试你说的那种不守规矩的生活。

  “小鹤,你……”鹤山噙着的那一抹笑容让江容远看呆了,回过神来他欣喜若狂,刚想问一问就被鹤山截住了话头。

  “听闻皇上今日在朝堂上为木亘君的事情发火了。”尽管鹤山的表现不显山不露水,但江容远捕捉到他脸颊上飞过的红云,顿时觉得就算不问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嗯,之前不是和你说过要让地坤在朝中也能有一席之地吗?”江容远喜滋滋地为鹤山解答,“你也说过这事要徐徐图之,所以朕打算以木亘君作为由头,先让广大学子无论出身都能参加科举考试,再慢慢寻个时机让地坤也能参加。”

  鹤山没想到江容远会这么快就付诸行动,他心下更为动容。正是有了自己父亲作为对比,才更觉皇上此番作为的难能可贵。他起身向皇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鹤山代全天下所有有志之地坤谢过皇上。今后改制路上若有任何需求,敬国公府都会义不容辞地助皇上一臂之力。”

  江容远“噗嗤”一声笑了,把他拉了起来:“为君者本该为天下黎民谋福祉,朕享尽天下奉养,这都是该做的事。不过……”他看着鹤山,笑得更开怀了,“不过朕竟不知道小鹤有这么大的权威,能代表敬国公府行动了。不如改日朕下个旨意,封你为敬国公世子好了。”

  鹤山又紧张起来,似乎担心皇上真的会颁上这么一道旨,“皇上莫要说笑,臣已是皇室中人,怎么可能当敬国公世子。”

  “哈哈哈……”江容远实在没有忍住,在他的脸颊上偷亲了一口,“对,小鹤你已经是我家的人了。”他愉悦地看着鹤山瞳孔猛地放大,呆呆地不知该为皇上的行为还是皇上的言辞吃惊。

  “小鹤,你看朕都叫你小鹤,礼尚往来,你也不要叫朕皇上了,就唤朕……呃,就唤朕阿远吧,朕小时候都是被这么称呼的。”江容远捏捏他的手心,玩弄着他的手指头,都说十指连心,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意、小鹤的心意有没有借着相交的双手好好地传递,“你叫朕阿远,朕以后在你面前也不自称朕,就用你我相待。我们本就该是最寻常的夫夫,你觉得呢,小鹤?”

  “这……”鹤山嗫嚅半天,也答不出一个好或是不好,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这不符合规矩,皇上。”

  “小鹤,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何必让自己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住呢?”江容远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与他平等地对视,“或许未来有一天世界上不再有阶层的区别,每个人都能平等自由地生活。你现在可能无法想象,我也没办法立刻就创造出这样一个世界,至少在我们独处的时候,我想为你营造这样的自由。”

  再多的挣扎在这样的剖白面前都是无力的。鹤山回望进江容远的眼睛,那里就自己的影子,就像自己的眼中有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