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
祁余凝望着怀颢冷峻的面容不似玩笑, 心念电转,脑海中冒出一个女子。
她在近期的奏疏中反复出现,是被朝廷众臣推举为皇后最佳人选的大家闺秀, 当朝丞相段文栎嫡女, 也是太后亲侄女,身份相当尊贵。
如此众望所归的人选,意味着皇帝只要开了后宫的门,就等于需立她为后。
或许怀颢抵抗拖延的点是不愿接受她?
“陛下息怒。”祁余认真地道, “段丞相之女温良娴舒、国色倾城, 是皇后的绝佳人选,考虑巩固江山统治, 段丞相乃是两朝元老、肱骨之臣……”
“够了!”
怀颢不再压制心中怒气, 连带着密函产生的杀意, 扬手打翻了祁余送到他面前的茶盏。
祁余的手背蓦然被大力撞击,立刻泛起一片红,曾经冻伤的位置传来刺骨的疼,他也只是知趣地屏声敛息, 没有显露出分毫, 俯身捡拾起打落在地的茶碗碎片,不再作声。
怀颢心底莫名涌上一股浓重的愤恨, 怒目瞪着祁余半晌,突然虎口掐住他的脸拉到眼前, 仿佛透过这双清澈的透明的眼眸, 就能看到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祁余被男人动作惊得一动不动。
怀颢近在咫尺的面容带着天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如同猛兽在审视猎物, 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令人窒息, 喷薄而出的炙热呼吸落在脸上,带走温度让人不寒而栗。
“温良娴舒、国色倾城?”怀颢冷笑一声,“这样说来,应卿可曾见过段家小姐。”
深闺小姐岂是人说见就见,祁余慌忙否认:“微臣未曾见过。”
“那你方才这番评价又是从何而来,从那些没完没了的谏言中得知的吗?……你以为,考中状元就可以自满聪慧过人,无所不知,什么揣测都是对的吗? ”
男人低沉的质问充满了危险,贴在祁余面颊的手指不断用力。
“微臣没有……”
祁余被钳着下巴,伸直脖子高高扬着头,无法顺畅呼吸导致回答变得极其艰难。
怀颢对这些视而不见,心底谨慎压抑了十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奔腾而出。
“不过是比常人多看了几本书,身为应太师之孙,就以为耳濡目染能看透朝政,妄图用你的天真愚蠢来置喙于朕,你算什么东西!”
怀颢的语气覆着霜寒,目光如炬,久违的激动血脉上涌引发头痛,失神了一瞬。等他再猛然收回视线,就看到祁余泛红的眼眶里亮起水润的光,像是会说话似的,无声倾诉着心中的哀伤。
这一刻,怀颢沉寂许久的内心深处好似被谁轻轻触碰了一下,掀起一阵涟漪。
明明面对奸人诬陷和病痛缠身,祁余坚毅的表情都不曾显露动摇半分,白玉无瑕的面容蓦然浮现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不忍心再继续责备下去。
“……”
啧,不过是说了他几句,就委屈成这样。
怀颢看不得他那凄凄楚楚的模样,推掌松手甩开祁余,大步离开。
祁余一时失去平衡,纵身摔了出去跌在地上,泪水也随着惯性冲出眼眶。
提及祖父,他还是无法做到心无波澜。
然而怀颢说的没错,的确是他自以为是了。
听闻怀颢如何处决了林大人,救下自己,祁余恍惚觉得男人经过多年没有什么改变。重新接触怀颢的这段时间更是让他多次闪过一个念头,对方降罪赐死祖父或许另有隐情。
渐渐地,他以为自己了解怀颢的内心,想要倾尽全力帮助男人,却忘了对方如今贵为天子,又怎会是自己可以轻易捉摸揣测的。
齐运鸿赶进来的时候,看到地上的狼藉,连忙招呼身后的小太监:“赶快把这一地碎片收拾了。”
“是!”小太监颤颤巍巍应了一声,边收拾边用抱歉的眼神望了祁余的背影好几眼。
齐运鸿见祁余手掌慢慢渗出血迹眉头一紧,担忧道:“应大人,奴婢扶您去一旁坐着,让太医包扎下伤口如何?”他视线又落在祁余脸上两道指印,轮廓清晰的红痕在瓷白的皮肤上异常显眼。
祁余低头看了手掌,赫然多了一道三指宽的割伤,后知后觉感到伤口火辣辣的疼,独自缓慢艰难站起,朝齐运鸿微微欠了欠身:“有劳齐公公费心了,我没事,你去伺候陛下罢,不用管我。”
怀颢朝他生气是他自己僭越了,没被惩罚已是宽恕,更不该再麻烦牵累旁人。
齐运鸿看破他的心思,笑笑:“陛下被太后请去用膳,暂时不会回来,特意留奴婢为您传太医过来。”
祁余一愣,不敢置信是陛下的旨意,又知道对方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于是不再拒绝,顺从地被扶到一旁紫檀嵌玉云龙纹床塌上坐下。
宫中的长街……
怀颢闭目坐在御辇之上,神情淡漠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他察觉方才的愤怒似乎来源于某种背叛,才重新睁开双眼。
在他的童年,生母将他作为争宠的工具,打骂弄病都是家常便饭,生命甚至都受到过威胁。后来生母离世,他辗转被膝下无子的皇后收养。
原以为的新生活不曾想是另一个地狱,从无人问津的角落旋入权利的中心。
眼看着皇后和段文栎内外勾结残害其他皇子,为谋求争取更大的权利,把自己一步步推向帝位。怀颢不是没有挣扎过,而是他后来明白,只有大权在握才能有机会铲除这些毒瘤。
对此深埋的恨意,他蛰伏了十年,只待一个能够连根拔起的契机。
登基以后他凡事亲力亲为,无形中削减了中书省的权利,避免了丞相掌权蒙蔽圣听的可能。
丞相隐藏至深,祁余自然不知道其中隐情,平白受到自己迁怒,属实无辜,他又何必还要去戳祁余的伤心处。
毕竟,这场权利的斗争里,应太师已经回不来了……
翌日,
怀颢一早就吩咐齐运鸿收拾出个房间,备好所需物品,好方便祁余即日搬进去。
经过一推一摔,祁余的腿显然又不太利索了。虽不至于一瘸一拐,走起路来却迟缓许多,再加上眼下浓重的乌青,怀颢一看就看出问题。祁余移动不便,定是到家没休息多久又匆忙赶回来了。
那就干脆在宫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养好之前都别再折腾。
祁余犹记得怀颢前日要用眼神杀了自己的表情,听闻今日旨意,又不敢再妄自揣度皇帝心思,眼睁睁看着齐运鸿派人把他日常的衣物用品,从城郊的府上运了进来……
伴君如伴虎,
那岂不是以后连睡觉都得提心吊胆?
好在怀颢安排完一切就离开了,带着一队亲卫出宫去了丞相府。
前日与太后用膳,太后提及丞相府上近日来了几名西域美女,能歌善舞,极其貌美,丞相特意设宴邀请皇帝,怀颢虽然心有疑虑,却没拒绝。
北斗高悬,新月如眉。
御驾低调停在阔气奢华的丞相府门前。亲临丞相府,怀颢借机巡视四周有没有谋反的可疑破绽。
段文栎携亲眷在门口恭迎进圣驾,没多久,一场热闹非凡的晚宴正式开演,整个大厅富丽堂皇。
怀颢并不担心会遇到丞相之女,好歹是万众瞩目的后位人选,要维持大家闺秀的矜重,但这不代表他不用防着段文栎在舞女上下功夫。
觥筹交错间,一支异域风情的乐曲响起,几名女子围绕着一个巨型花苞开始起舞,金灿华丽的露脐上衣和曳地长裙缀满珠链,随着节拍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
若有似无的香气在空中弥漫,花苞在众人的期待中绽放。
片刻,花苞中现身一媚态万千的女子,纤细的腰肢玉骨冰肌,仿若花仙身着一袭红裙,薄纱飘逸在身后,散发出一阵芬芳浓郁的异香,踩着细碎舞步缓缓向怀颢靠近。
单薄的布料并不能藏匿什么利器,怀颢挥褪了侍卫,任由女子在他周围翩翩起舞,玉手轻挑,撩拨过他肩头,在他身体催起一团烈火。
怀颢察觉异常,视线跟随女子,她感受到炙热目光,身姿扭转得愈发娇艳婀娜。
就在那柔媚身影欲意攀缠过来之际,怀颢突然一把大力推开女子,横眉冷目,厉声呵斥:“大胆!竟敢以此低劣伎俩魅惑于朕,你可知该当何罪!”
女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侍卫按倒在地,等怀颢再度抬眸,全场已经跪地一片。
段文栎率先发声:“老臣罪该万死!”
怀颢不动声色地道:“是这女子胆大包天,舅舅何罪之有。”
“未能看管好府上舞姬,老臣办事不力。”段文栎斑白了鬓角,留着长须,眸光却炯炯有神,嗓音铿锵有力,“来人!快把这妖女拖下去。”
“且慢。”怀颢及时出言阻止。
段文栎神色不变,掺白的胡须都没表现一丝凌乱,倒是他身后段夫人紧张得身形微颤一下,生怕他要继续追问细节似的,怀颢顿时心下了然,随口问道:“舅舅打算如何处置该女子?”
段文栎没有片刻犹豫:“杖毙。”女子立即响起凄厉的哀鸣。
“那便按舅舅意思处置罢,舅舅有家事处理,朕便改日再来。”说着,怀颢起身穿过跪地众人,径直走向厅外,齐运鸿一声“起驾回宫”为这场戏落下了帷幕。
怀颢甫一登上御辇,口中吐出的热气急促而失去了频率。
他一早发现,伴随女子舞动飞散而出的浓郁气味,正是源于西域促进男女欢好的迷情药粉。常人浅闻一口淡香会对彼此产生吸引,芬芳馥郁的滋味儿只用一瞬,便会令男子血脉喷张。
怀颢被女子近身环绕了半支舞曲,还要气定神闲寻觅机会离开,不给丞相半分可趁之机,如今理智逼近失控边缘。
辇帘落下,齐运鸿回头就看着两个侍卫面红耳赤地浑身绷着。他自己挨过一刀,不会有男女情爱方面的想法,却依旧能敏锐意识到什么,就地打发了二人今晚不用回来当差,同时命人快马加鞭。
皇帝淡定的模样就连他都没能察觉异状,估计在场所有人也只会以为惹圣怒的是舞女不知分寸近身勾引,但是在搀扶皇帝上辇时对方滚烫的温度暴露了一切。
好在丞相府位置得天独厚,紧邻皇宫,矫健的马匹一路疾驰,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回了殿内。
而此时,
祁余正坐在怀颢的几案前,逐字阅览每一本奏疏,倏然察觉什么似的,缓缓抬眸看向漆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