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桥轻轻喘着气,喉咙里都是火辣辣地疼。
他犹如万蚁食心,身体里每个细胞都焦躁不安。
杭朔对他束手无策,只能打电话叫人来。
匆匆而来的刘玉玉见到如此景象,更是吓得脸色泛白。她丢了手里的小背包慌忙转身,把宾馆大门严严实实锁上。
另一边的杭朔正一股脑翻遍房间里的每个角落,他撸起袖子,把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扒了个遍,最后只找出了两只注射器,连瓶能消毒的酒精和棉签都没有。可想而知,陆桥这几天都是怎么挨过来的。
他微微松下一口气,幸好这货脑子不聪明。陆桥一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会自己躲起来,像个地瓜一样,找个坑跳进去等死。要是还有力气,就多盖上点土,好等着杭朔拿锄头来找他。
像他这种天天没心没肺的咸鱼,杭朔心里还是有点底的。他转过身,想着还要问些什么,大脑却在一瞬间反应迟钝。
杭朔耳鸣了一下,眼前忽然白蒙蒙一片,他脚底重心不稳,强撑着虚虚往前方走了几步。待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门口已经被踩碎的花束。
这一束被精致包着的满天星,原是有些俗气的。
杭朔刚把他拿到手里的时候,就已经被花店里的小姑娘喷上了许多彩漆。
小姑娘还有些得意,说现在最流行这些二次加工的仪式感,女朋友都喜欢亮闪闪的金粉,祖马龙的香水味,最完美的是,最好在花枝的根部放上几只小金鱼......
杭朔憋在心里的吐槽一时说不出,他头大地将那金闪闪的彩色玻璃纸拆了,又蓄寻寻觅觅,捡了几朵红蔷薇。
这蔷薇花算是开到了最后一次盛放的阶段,红得比血浆还要浓郁粘稠。在店里有灯光打着,杭朔侧目间,看着比那媚语缠绵的丝竹还要欲罢换休。
他想捧着自己千挑万选的花儿,送给陆桥。
但不是支离破碎的陆桥,不是神志不清的陆桥,他要健健康康的陆桥,要一个可以和自己吵架发脾气的陆桥......
那蔷薇被地上凌乱的脚印踩个稀碎,如今氧化的和楼外的烂泥别无二致。
杭朔想,陆桥没了他,还能依靠谁呢?
陆桥这种缺心眼的笨蛋,脑子不好,记性不好,得恩惠就忘形,受委屈就憋着,他怎么能放手,怎么敢放心。
曾经也想能一别两宽,天不遂人愿,叫他把事情搞砸成这样。
杭朔没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他强忍着,把黏在花束和礼物盒上的目光移开。
......
刘玉玉正小声安抚陆桥,她说了好多句话,只是陆桥根本不理她。
杭朔觉得不对劲,他把那只药管丢给刘玉玉看,“典型的药物上瘾,他这段时间都干什么了?”
刘玉玉左思右想,心中一凉,恍然大悟道,“前几天演戏的时候,申导演给陆桥打过麻药……”
一听这话,杭朔登时怒从心起。千防万防,却防不住该死的猪队友和路人甲。
“陆桥这个样子,申号说了你就同意?......我交代的事情,你真是半分都不记得。”
“我……”刘玉玉百口莫辩。她当时只担心陆桥演戏状态不好,怕他耽误工作,其他的,还真没想到。
杭朔派刘玉玉到陆桥身边,从没有向她细说过陆桥为什么会吃药,陆桥都在吃得什么药。她每天胆战心惊,偷偷摸摸给陆桥按时吃杭朔给的小药片:每天的一杯牛奶,两瓶自己手做的果汁,浓浓的蔬菜汤,还有定期要喝的蛋□□......她昧着良心做事,精神高度紧张,却不想还是出了纰漏。
杭朔没有深究,随即丢下一句话,“看好了他。”便开门急急走了出去。
......
床上缩着的人模模糊糊听见关门声,脖子上像有着千斤重担,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颈骨咔咔响,如同年久失修的齿轮,咬合绷紧了力气。脸颊一片潮红,舌尖残留着药物稀释过的苦涩。
刘玉玉听见他小声问,“他去哪?”
陆桥心尖上揪揪地疼,杭朔走了,他失去了安全感,不断重复,“他去哪里了?”
刘玉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着怀里为了上镜瘦成一把骨头的人,滚烫的眼泪从眼眶滑落,正好滴在陆桥微翘的睫毛上。
他喃喃:“下雨了吗......”
刘玉玉哽咽,“没有,是我.......”
怀里的人不知道刘玉玉为什么忽然这个样子,他呆呆窝着,脑子里有一根线突突跳跃,厮杀着理智。
房间像被洗劫过,陆桥身上散发出阵阵死气。他昏昏沉沉,周围伸出无数触手,拉着那鲜活的生命,即将坠入深渊。
……
申号躺在床上,小游戏里发出卡通人物叽叽哇哇的声音。
他猛地抽出一张卡,瞳孔放大,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踩裂了新剧本。
正不知该是喜是忧,忽然听见门铃响,申号索性下床,光着脚走过去。一开门,杭朔就薅着他的衣领子往里走。
申号一时没反应过来,像只被小鸡崽子脚不沾地,跌跌撞撞被人推着,刚想问:“哎哎哎,这是干嘛呀……”
一个回头,却看见多年不见的杭朔此刻却像要吃人,眼神像匹狼,红血丝幽幽发着绿光。
申号平白无故打了个激灵,他以前被杭朔揍过,心里阴影一直留到现在。一时间竟然有些腿软。他结结巴巴,“你,你干嘛,我可没惹你……”
杭朔面若寒冰,他盯着吓得不轻的申号。高大的身影推着申号往门里走了走,杭朔稍稍曲起膝盖,用皮鞋后跟猛地一脚,踢上了身后的房门。
坚实的墙壁受到余波,肉眼可见地震了震,申号的头发都快倒立起来了。
杭朔质问,“你,给他打了东西?”
申号的脸色变了变,他还以为是什么,杭朔不说他都忘记了。“就是一点麻醉剂,有专业医师看护。又不是没剧组这么干过,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见他根本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杭朔嘴角扯了扯,“我让你离他远点没有,你故意的?”
“因为那针不知道什么浓度的药,他现在变本加厉地上瘾。申号,你真是会给我帮倒忙!”
“这我哪里知道?”杭朔一言既出,申号惊愕地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陆桥当时自己签的合同……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让他进组。”
申号一时激动,嗓子眼被酸溜溜地堵住,说不出话来。“杭朔,这么多年了,这个剧本你不会不记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怎么敢拿人命……”
两两相对无言,旧事重提,杭朔平白无故染了一身尘埃。
他自知,陆桥和他,这些原本不关申号什么事情。
申号肩膀内含,从一个中号“羊肉串”变成了小号“羊肉串”。他干巴巴摸了摸脸颊,沉声提醒,“先别说这没用的,看人要紧,我找医生来……”
杭朔中指曲了曲。末了,他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快步走回房间。
他和申号,原本是很真挚的朋友。那件久远的事情闹到现在,他们远远相望,却都无能为力。
……
半个小时后,医生过来又走掉,申号追上去,拉着人家非要请顿饭。
杭朔暂时松下一口气,好在,陆桥能买到市面上的药品,都不是什么高浓度的东西。真货买不到,假货更买不到。如果买到了,那这趟精神病院,陆桥是必须要去了。
杭朔不敢再给他吃药片,只能生生搂着怀里的人,被扑腾地浑身是汗。
陆桥抓心挠肝,他的症状没有得到药物的缓解,开始愈演愈烈。刚开始,手臂上还只是些酥酥麻麻的酸疼。陆桥又抓又挠,稍微蹭蹭就能得到缓解,在床上翻身睡了一小会儿。
可到了后面,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就像膝盖以下被车重重碾了去,陆桥脸上又红又白,脸上粘着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在温度极低的空调下呼呼出虚汗。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在杭朔眼前闹着脾气。
被子被狠狠踢下床,陆桥捂着嘴巴喊牙疼,腿疼,一会儿又是捶着脑袋喊头疼,手也疼。搞得不可开交,杭朔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要先给他揉哪里。
“就打一针,就打一针……”怀里的人难受抓住杭朔的胳膊,力气大得把指甲扣进肉里。陆桥哭着要打针,还伸手去翻垃圾桶,可那麻药早就被医生带走了。
杭朔把他拉回来,继续禁锢在怀里,生气地说,“半针都不行,忍着!”
“那就打半针,半针的半针……”陆桥语无伦次,说出的话毫无逻辑。
杭朔狠心,“一点都不行。”
陆桥狗急跳墙,踹了他大腿一脚。
杭朔吃痛,鼻梁上瞬间痛出层薄薄的汗水。他动了动嘴巴想要说什么,却还是默默忍了下去。一直牢牢把持着陆桥,像时刻要把孩子揣在肚子里的袋鼠,两条胳膊比铜墙铁壁还要顽固,防止怀里神志不清的人一个冲动跑到街上去。
陆桥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说牙疼呀,牙疼呀……这肯定是难受到一定极点才会变成这样。
人嘴里的神经连接着大脑中枢,医生说,是他头痛得厉害,才会一直嚷嚷着牙疼。杭朔知道,这种东西最是难熬,越惯着越戒不掉。
他既心疼又生气,咬死了一点药渣都不会给他。陆桥的嗓音变得嘶哑,杭朔就拿着小吸管给他嘴里滴上一点点蜂蜜水喝。
陆桥号累了,砸吧砸嘴,说是苦的。
杭朔摸摸他的脑门,沾了一手汗。哄着劝着,“这次变得甜了,尝口吧。”
陆桥嗖地把脸扭过去,不耐烦地让他走开。杭朔在旁边,细不可闻叹了口气,自己又觉得口干,便拿着杯子默默喝了一口。
蜂蜜溶解在温热的水中,杭朔舌尖甜得发腻,陆桥却一直说苦的想吐。他清醒的时间断断续续,再醒来时窗外的天完全黑了,杭朔还没来得及拉上窗帘。
陆桥在汗水粘腻的怀抱中拱了拱,想出一出是一出。
他说想回家。
杭朔拍拍他的背,“睡一觉,醒了就到家了。”
陆桥不满意这个回答。
他在肚子里搜刮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杭朔问他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陆桥让杭朔别喜欢小袁。
......
他说,小袁虽然年轻,小袁虽然听话,但是,但是……
陆桥脑子笨笨的,他也拿不出自己什么优点和小袁比。
杭朔侧躺在床上搂着他,憔悴的脸上出现丝饱含着沧桑的苦笑。他难得温柔,声音暗哑,低低的,像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暧昧地摩擦。
“我不喜欢小袁,我只喜欢你。”
小袁是直男,他刚刚和大学里追了两年的女孩子订婚,高兴得连工作都顾不上了。
陆桥没了下文,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多少,但是,小袁有结婚对象了,新郎不是杭朔也不是他......
杭朔没好气,“你当个司仪还可以,至于新郎,还是让给人家正经领证的人吧。”
陆桥觉得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杭朔以为他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从床上坐起来。
忽然陆桥迷迷糊糊喊,让杭朔不要喜欢白景天。
他结结巴巴:虽然白景天皮肤白,虽然白景天很好看,虽然白景天会撒娇。但是,男人四十豆腐渣,杭朔总不能这么眼瞎……
他总算是在满脑子浆糊中,寻得一点可以“打败”白景天的优点了。
杭朔嘴角抽搐,他何德何能让白景天挂念终身,人家这几年,都带着二胎去马尔大夫度蜜月了行吗。
陆桥又当机了,显然没能把“二胎”和“度蜜月”与白景天联系起来。
“人家日子过的红火,只有你一个人酸溜溜。”杭朔把吸管塞进陆桥嘴里。命令道,“赶紧把药喝了。”
陆桥说他饿了,像吃醋溜白菜帮子。
杭朔默默陆桥毛茸茸的头顶,说好,病好了给你醋溜一桌子。
陆桥问,“那你还喜欢白景天吗?”
实际上他嘴瓢了,实际上脑子里是想问那个神秘的“J”,但从嘴里出来就是白景天,白景天......
“我不喜欢白景天,我只喜欢你。”杭朔叹气,被迫肉麻地说。
陆桥满意了,不再提这件事,只是他又吵着要甜水喝,这次必须贼啦甜。
时间一直延长到深夜,杭朔看着怀里的人精疲力竭,昏昏沉沉睡过去,这才松下一口气。
不过情况并非想象中的乐观。
杭朔刚刚忙起来手头的工作,陆桥忽然自己坐了起来。
他身上穿着件新换的卡头睡衣,脑袋上毛毛躁躁,拉拉着苦瓜脸。
杭朔摸摸陆桥的脑袋,把他吃力地抱起来揽进怀里。陆桥身上冰凉凉的,但是他却说不冷,一点都不冷,只是肚子有些痒痒。
杭朔掀开衣服,左看右看都没什么事情。陆桥说不是外面痒痒,是里面痒痒,像是有虫子在游泳。
杭朔困得睁不开眼,“哪只虫子这么不开眼,身上没二两油水的人,还偏偏往这里钻。”刚要给陆桥揉,跨坐在腿上的人忽然惨白着脸,呕出一小口血。
那血黑漆漆的,沾在身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陆桥有点伤心,他小声惋惜,“我的新衣服.......”
杭朔给他擦嘴上的血,把人抱到床上,陆桥又开始发烧。他的眼睛肿的想睁都睁不开,像是有口仙气摇摇晃晃吊着小命。
凌晨有个医生匆匆赶来,打了一针后说不碍事,吐出来才是好样的。随后,所有嘈杂声音渐渐在耳边消失,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
陆桥睡得安心,在浅眠中,那双熟悉的皮鞋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杭朔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循环,他在窗边默默抽烟,再慢慢走回来,再走回床边,再走回来……
咯哒咯哒的脚步声轻轻回荡,杭朔被陆桥身上浓浓的消毒水味压抑得喘不过来气。
床上的陆桥有些陌生,杭朔没戴眼镜,远远望去,像是被子里裹着个毫无重量的纸人。陆桥呼吸起伏不大,唇边有一摸灰扑扑的颜色......
他曾经就看过如此景象,现在仿佛故地重游。
......
陆桥在暗淡的曦光下,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
他看到,杭朔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男人有些奇怪,脊梁弯曲,孤单一人坐在床头侧对着窗子,肩膀轻轻耸动……他指尖是烟灰拂过的焦黄,食指上有圈淡淡的白痕。
比夜还要漆黑的发丝颓废盖住脸庞,杭朔下巴尖尖,有青青的胡茬。那骨骼的转圜处,正无声汇聚着冰凉的水滴。
它的形状在陆桥瞳孔中不断放大,不断放大……渐渐的,周围颜色变得暗淡污糟。唯有这一点澄澈,像是千山中纷纷扬扬落下场雪,顺着寒冰一直结进心脏。
杭朔不知道旁边的人醒了,他只将最脆弱的样子展露给四周空白的墙壁。
清晨五点半,一场大雨洒在初晨,浇透时间所有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