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情感>竖子>第071章 

  江少珩的头像仅仅在展言的微信界面里活跃了那么一次, 就无限地沉寂了。芋沿的下去。自从那天晚上跟庄辛蕊提到过一次以后,展言就再也没有想起过江少珩这个人。一开始是有意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后来是因为《哨狼》开机,他没那闲心了。

  展言坐在化妆间里, 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副尊荣, 还是觉得怪怪的。尤其是化妆师还往他那脑门上涂粉底液, 他老缩脖子,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模样看得化妆师都发笑。

  “还没习惯呢?”化妆师给他比划着沾辫子的区域,一边跟他搭话。

  展言“嗯”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看也已经看习惯了,《哨狼》开机已经一个多月,他这都长完一层青皮、剃了二茬头了。但就是心里有包袱, 担心粉丝嫌他丑。最近他养成一个特别讨人厌的习惯,逮着身边人就问这样行不行,帅不帅。平时上戏下戏防代拍也是上心得不得了, 就怕再有什么丑照流出去。展言剃头之前也没想到会这样,剃完才觉得安全感跟他的自信都一块儿随着头发去了。

  两人正说着,化妆间又有人进来了。整个化妆间里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小演员都不敢吱声儿了。展言从镜子里一看, 就看见也剃成个大秃瓢的迟也, 戴了顶灰色的线圈帽进来了。陈芳芝跟他一块儿进来,手里还提了早饭, 放到了展言镜子前。

  “谢谢陈姐。”展言低声说了一句, 没说其实小莱已经买过早饭了, 不只是他的, 还有迟也的。但陈芳芝明显是跟迟也一块儿吃过了早饭才回来。展言也是这一次才知道, 原来陈芳芝原本就是迟也的表妹。迟也隔了这么多年回来拍戏,身边也没个助理,陈芳芝只能重操旧业,还时不时地从展言身边借人,所以田杨杨跟小莱他们都已经养成习惯,带东西都是带双份。

  有这层关系在,展言跟迟也应该已经很熟了,但他见着迟也进来,颇有些战战兢兢地说了句“迟老师好”,迟也就冷淡地点了点头,去自己座位上准备化妆了。

  陈芳芝看在眼里,嫌弃地朝展言“啧”一声,跟看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似的:“出息!”

  展言委委屈屈地把热豆浆焐手里,可怜极了。

  进组之前展言有个外地的通告,所以晚了几天。迟也则是提前好几天就进组了,说是先调整调整时差。这么一来,就显得展言比迟也还大牌了,把展言给惶恐得,进组的时候就差用滚的了。进组一看,气氛确实不对,然后才听陈芳芝说,跟展言早到晚到没关系,纯粹是迟也跟导演苏皓呛上了。

  按说不至于,他们俩也不是第一回 合作了,迟也这次回国,多多少少是冲着苏皓的面子来的。但这一次流程不太一样,苏皓接这个项目,政治任务性质比较重。迟也进了组才发现根本没有剧本,演员都到位了剧组也建起来了,外面看着是国际导演国际影帝,肯定要冲奖,投资多少多少……实际故事还是只有ppt上那两页内容。每天就是“看着办”,景“看着搭”,演员“看着来”,因为苏皓地位在这儿,也没人敢质疑。迟也一头雾水地拍了三天,没忍住跟苏皓呛声了。结果苏皓比他嗓门还大呢,说你不是金雏菊影帝吗?你了不起啊!搭个景你自己演不完了嘛!

  迟也出道十几年,大起大落,大风大浪,都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他更不理解的是,苏皓当年也不这样,怎么说变就变了,也不知道是钱太好赚了呢还是这片子压根他就不想拍。于是这个戏就变成了每天等到后半夜,等苏导那边给个一张两张的所谓“剧本”,上面言简意赅地讲一下谁在哪儿干了什么,角色台词那是一概没有。第二天就拍,但还不一定拍这个,因为苏导有可能突然改主意;也有可能拍了,但是没几句话迟也就跟苏皓吵上了,于是展言和别的演员又是在旁边干等一天。

  实在没法子,硬着头皮上,大家都是临场发挥。然后问题来了,展言哪里接得住迟也的戏?要说早几年他还曾经有过一星半点儿的演技,现在已经在各种滥俗剧本里完全流于程式化。有时候演着演着,展言自己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是迟也已经甩脸不干了。苏皓也找着出气筒了,明明是因为没有剧本的原因才导致每每拖到后半夜才收工,但都怪到了展言头上;当初饭局上灌了酒他自己看过了人才定下的展言,这会儿又说都是资方摁着他的头选的,格外愤愤起来。展言偶尔请假去跑别的通告,分明是很早就已经说好的事儿,苏皓就跟完全不记得一样,对他动辄辱骂。

  展言没那资本,再红也就是一小流量,于是只能挨着。

  他老担心自己剃了头就不好看了,未必是真的多在意头发,说到底还是让这一个大导演和一个大影帝中间的夹板气夹得,心理压力太大,就更在意这点儿形象了。

  陈芳芝从中调和了一下,她拿苏皓没办法,但是迟也还能听她两句。她约着私底下吃了两顿饭,让迟也对展言耐心一点儿,教教他。可是迟也那种教的办法,对展言又不太起作用。迟也老想激发一下展言“心里的东西”,逼迫他有真实的反应。但展言这些年别的没学会,自我保护得倒是非常好。迟也越激他,他越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个蚌,越用外力,关得越紧。到现在,迟也倒是不甩脸了,但也懒得再教了。

  陈芳芝在展言肩膀上拍了拍,劝慰他似的:“不是冲你。”

  展言知道。迟也就是让苏皓这一出闹得太不痛快了,不是针对谁。但他地位在那儿压着,脸一拉,谁不怕啊?整个化妆间都没人敢说话了。

  陈芳芝只好道:“我跟他说说。”

  不过今天还算好的,用的还是昨天的景,所以没太耽搁。苏皓好像终于有点儿知道自己在干嘛了,开拍之前还给展言讲了讲戏。而且今天也没有跟迟也的对手戏,展言一下子轻松了,自觉发挥都好了不少。下午回房车休息,恨不得一路蹦跶着回去。

  小莱在他身边给他撑了一柄大黑伞,都快跟不上他:“言哥你等会儿!”

  展言回头问她:“今天开个小灶吧?不吃剧组盒饭了。”

  “行啊,”小莱跟上来,“咱出去吃还是我给你买回来?想吃什么?”

  “出去吃吧,叫上陈姐跟迟老师。”展言远远地已经看见陈芳芝在迟也的房车门口,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陈芳芝上了车。展言跟小莱说了一声,让她去叫司机过来,自己跑去叫陈芳芝和迟也。他今天觉得表现好了一点儿,有勇气跟迟也一起吃饭了。结果刚走到房车边上,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从窗户缝里飘了下来——

  “你对展言能不能态度好点儿,别老拉着个脸。”是陈芳芝的声音,“回头说你耍大牌呢!”

  “他跟你说我耍大牌?”这是迟也在问。

  展言心里一惊,他可没有!

  陈芳芝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哪儿敢啊?见了你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迟也反倒困惑起来:“我没把他怎么样啊?我这两天都不说他了!”

  陈芳芝好一阵儿没说话,展言也不出声叫他们了,偷摸在房车外头听他们议论自己。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然后又是陈芳芝开了口,“你对他要求太高了!”

  迟也听起来都让她气笑了:“阿芝,你这护短护得可离谱了啊!”

  陈芳芝刚出了个声,就被迟也打断了:“我对他没那么高要求,也没什么偏见。但他压根就不想演戏,你看不出来吗?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到底看中他什么了?就长得好看啊?”

  陈芳芝理直气壮的:“他红呀!”

  “他红不是你捧出来的吗?”

  陈芳芝嗤笑一声:“你可太抬举我了!那是他自己有这个命。”

  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展言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很想继续往下听了,但他就跟动不了了似的,还杵在那儿。

  陈芳芝又道:“哥,你也清楚,这几年根本就没合你心意的本子,好不容易冲着苏皓的名头回来了,就这。现在是,题材禁完了禁演员,做个项目跟趟地雷似的,大家能吃口饭就不容易啦,谁还管艺术追求!展言会不会演的就那么回事儿,可他听话呀!”

  迟也发出了很不以为然地一声嗤笑:“听你的话?”

  陈芳芝反倒被他的反应激着了一样,声音沉了下来:“听观众的话!”

  “你怎么不说是听钱的话呢?”

  “哦!你不爱钱哪?”陈芳芝立马开始揭短,“当年不知道是谁,犟了半天,最后一听商务都要解约,立马低头了——展言至少比你强,这些年他可从来没惹出过这种麻烦。”

  迟也没动静,但是他可能做了个什么表情,陈芳芝又道:“你还别看不上这个,现在就是听话的才有活路。要按你那个作法,死不知道多少回了!你要没拿那影帝,现在都不让你回来拍戏啊!你这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得了便宜还卖乖!”

  迟也笑了一声:“哎哟。”他可能是被陈芳芝骂懵了,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半晌,道:“我们家阿芝现在真是不一样了,教训起我来啦?”

  “你别跟我倚老卖老!”陈芳芝不耐烦地斥他。

  又是一片低低的笑声,迟也似是特别无奈,又问:“赚钱是一码事,谁还没个低头的时候。但也不能光为了赚钱。他根本不爱干这个,也不想演。”

  “谁说他不想演——”

  但是迟也又打断了她,不想跟她争辩:“那你想我怎么样嘛?我教也教了——”

  陈芳芝跟他抢着说话:“你就是别老生气了——”

  “我没生气了。”迟也哭笑不得的,“我跟我说我现在已经看开了,这项目爱咋咋,拿钱办事谁不会啊,当我第一天出来混?”

  “哎哟!”陈芳芝特别大声地刺他一句,“现在跟我这儿叭叭,不知道谁晚上跟嫂子抱怨,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拉倒吧你,拿了个金雏菊不知道飘哪儿去了,你拍的烂片还少啊!”

  迟也笑着骂了她一句什么,展言没听清。但他知道接下来说的话也跟他没什么关系了,自己起来走了回去。司机已经把车发动了,展言上去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一车人,田杨杨跟小莱自不必说,还有他的保镖跟一个临时聘的剧组助理。小莱看着他,疑惑道:“陈姐和迟老师呢?没来?”

  “啊……没来,”展言遮掩了一下,“算了,我也不想去吃了,要不你们去吧。”

  一车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刻都说不去了。哪有正主吃盒饭,他们去开小灶的道理。展言也没管他们说了什么,又回了棚里,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发了会儿愣。

  展言也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迟也好像没说特别难听的话,就是觉得他不会演戏而已——那他确实就是从天赋到态度都比不了迟也,这个他认。展言设身处地,他之前去录了一个综艺,见着那种压根不喜欢唱歌也不会唱歌,就想来当明星的人,他也烦。但说他是完全不想演戏,他也觉得有点冤枉。毕竟演了这些年,也不能算是完全没花心思。夏天拍冬天的戏,冬天拍夏天的戏,穿几十公斤的盔甲跑一天,威亚吊得身上全是淤青……这些苦也都是受过来的。让迟也一句话否了,显得不公平。可这还在其次,他最难受的反而是陈芳芝那些话,句句都在维护他,但句句都很刺人。

  他听话。听观众的话,听甲方的话,也听钱的话。不惹麻烦,适时道歉,永远低头。

  多光荣呢,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了。

  剩下来半天展言都心不在焉的,没他的戏份了他也不走,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看迟也演。他之前也琢磨过,但心态不太一样,这会儿看得更专注,眼神都有点儿吓人,好像非要从迟也身上看出来他到底为什么说自己不想演。结果越看越挫败,迟也演戏完全不“端着”,不管机位在哪儿,他照常说话行动,好像就是角色本人在说话行动,但展言也看得出,迟也一个老演员哪会真的不知管机位在哪儿,他就是浑然天成。而且迟也拍完一般都会再来两条,因为剧本太松散了,台词几乎都是他现挂。展言就在旁边听迟也跟苏皓讲他为什么说这句话,都是他完全想不到的地方。展言好像突然觉出点儿滋味来,在他脑子里,角色就是纸面上的角色,但在迟也那里人是活的。展言不知道这是天赋的差别,还是阅历的差别,还是“爱干这个”和“不爱干这个”的差别,到晚上回去了还继续发了半宿的愣,从“我到底想不想演戏”思考到了“我进娱乐圈是为了什么”,再思考到“我做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最后停留在了“钱对我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越想越乱,最后又掏出备忘录,开始写小便签。

  这次的小便签写得很长。他没有办法不去想江少珩,从很多年前起他就觉得江少珩在这一点上比他坚定得多。他在街头弹琴那个样子真的太快乐了,快乐得让展言嫉妒,让展言心生愤恨。写到最后早已离题千里,不再提迟也,不再提陈芳芝,反倒质问了一句,你凭什么这么快乐呢?

  而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写完以后习惯性地复制,放进跟江少珩的对话框,发送。展言仿佛完成了某种精神净化的仪式,心里松快了一些,爬起来去卸妆了。

  他现在卸妆还得连着脑门一块卸,展言就当自己是在洗头,搓了一脑门的沫,然后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直接冲。

  水有点凉,展言被激了一下。然后就在那一刹那,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海中闪过。展言猛地抬头,脑瓜一下子撞到了水龙头,撞得他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没站住。他狼狈地跳起来,也不管水滴滴答答地从脑门上掉进了领子里,百米冲刺似的跳回床上,抓起手机去找江少珩的对话框,长按自己那一大片的绿框框,手指都有些发抖。

  选项出来了,已经没有撤回键。展言的心“咚”地一下,一路从心口砸进胃里,砸得他有点儿想吐。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刚才那一下撞出脑震荡了。他现在觉得脑袋上鼓胀着疼,眼前出现了重影。

  江少珩的名字消失了,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展言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江少珩输入了很久,他就憋了很久。但是什么都没有,江少珩的名字重新出现了,他停止了打字。

  展言终于呼出了这口气。如果江少珩愿意当作没看到……如果他还能有那么一点点的默契,还能有那么一点点顾及自己的颜面——

  手机突然振了起来,江少珩请求通话的界面跳了出来。展言立刻点了挂断,好像手机会咬人,一下子把它扔出去老远。

  手机落在被子上,又开始振。还是江少珩。

  展言双手抱头,“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爬过去两只手一起端着手机,任由它响了一分多钟,好像指望江少珩会改变主意似的。但江少珩铁了心,始终没有挂断。最后展言闭上了眼,用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接了起来。

  “喂?”江少珩的声音传了过来。

  “对不起,我忘了——”展言先道了一个歉,然后好险又收住——等一下!他不能让江少珩知道之前他也给他发过这种消息!

  “你忘了……”江少珩续上他的话,“已经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展言尴尬得全身都蜷缩成了一团,悔恨得想原地刨个洞钻进去。跟江少珩那次意外的相见已经好几个月了,期间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展言是真的忘了。他也知道把前男友当树洞确实有点儿……那什么,但是养成了四五年的习惯不是这么容易改过来的。他今晚一门心思琢磨那些事儿了,简直一失足酿成千古恨。沉默半天,实在想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只能破罐破摔地问:“要多少钱你才肯当作没发生过?”

  江少珩声音很低沉地笑了一声。要买断这四年的信息,怕是不便宜。

  展言让他笑得更崩溃了:“你就不能当作没看到吗!”

  “本来是可以当作没看到的。”江少珩回答他,“但是,我实在很想问你——”

  他顿了顿,好像在措辞。

  “你是怎么知道我去街头弹琴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社死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迟也教戏的方式参见《装相》第四十三章。二丫大呼达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