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仙侠武侠>灵山【完结】>第407章

  李白正是得意时,见高人故友突然现身相见还带着美酒,自然十分高兴,请梅毅坐下对饮。

  梅毅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他是来劝阻李白莫要追随永王,一开始并未多话,只是边饮酒边聊当年之事,等到酒喝的差不多了,梅毅突然问道:“方才听先生之诗,自比东晋谢安石,难道先生真的自以为有一代名相文治武功之才吗?”

  李白愣了愣,他不好自我吹嘘说有,但也不愿说没有,只得反问道:“将军以为呢?”

  梅毅摇了摇头道:“我不识谢安,但我追随主公梅孝朗多年,故南鲁公文武双全,为相数朝有大功于国。若论文采剑术,故主公远不如太白先生,但论治国安邦,相较之下,实非先生所长。”

  梅毅这人说话很直接,他没当过宰相,却在宰相身边待过很多年,知道梅孝朗是怎样一个人,都经历过什么事情,有什么样的才华和手段。拿梅孝朗做比较,可见李白确实不是这块材料,为何非要去追求这样的理想呢?

  这番话差点没把李白给呛着,他端杯饮酒不言,梅毅又说道:“先皇用先生为翰林供奉,而非先生所欲相位,先生或有不满以为未足志,但在我看来也无他憾。先生诗文名动天下,正是千古翰林表率,而非宰相之业。……先生是修道之人,应知‘适志’之说。”

  这几句话更有意思,比如在现代社会,一个人学问做得很好,可以专心去做学问,如果贡献很大,还可以评选为院士之类,受人尊敬享受应有的待遇与地位。但没必要一定提拔为行政领导,做部长、书记一类的官员,如果专业不对或者本人没这方面的才能,那就更没有必要。

  李隆基用李林甫为相也许错了,但封李白为翰林供奉,算是量才而用并无什么不当。以李白的名望与才华,在那种环境下受到官场排挤,被赐金放还。这从侧面也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并不懂为官之道。江湖术还讲究“尖”与“里”并重呢,文治武功不是靠理想或希望就能凭空实现,需要很现实的官场手段去一步步经营,而李白不愿也不能。

  这番话很逆耳,但以梅毅脾性说的已经足够委婉了。李白端杯半天没说话,良久之后才问了一句:“将军现身舟中,是想劝我莫受永王之邀吗?”

  梅毅点头道:“永王此请,借太白先生之名望而已,非欲用先生立功业。况且新皇已登基,永王来江南整军并未请旨恐师出无名,永王之举如今非但不能平定天下之乱,更有自乱之危,先生何苦追随?”

  第314回、四季夕光谈亭晚,归尘巫山枉断肠

  李白连连摇头道:“永王乃太皇之子,今皇之弟,奉太皇之命下广陵,何乱之有?我欲谏永王领水师出长江口,取海路北上攻击燕地,与郭子仪大军两路夹击,何愁叛乱不平?”

  梅毅叹道:“长江水师跨海北上并非良策,长袭自损战力且入不明之地,永王若有拥兵自重之心,断不会听从。”

  李白看着手中的酒杯:“闲居多年不得大用,今逢礼待,我必要见永王谏策,了慰平生之憾,将军且饮酒,休再多言。”

  李白并不计较梅毅说的话,但也不听他的劝告,喝完了这一坛酒梅毅只得告辞。站在长江波涛之上,看着李白的船扬帆顺流东去,梅毅连连摇头却又无计可施。

  如果换一个知道更多内情玄机的人,比如梅振衣或钟离权,是不会在此时劝阻李白的。长庚星君李太白谪身下界这一世,求的并不是修行神通,也不是以超脱轮回为目的,这些成就他早已拥有,就是来见证世间从未有过的这样一种人、这样一世的经历,最终堪透“适志”之心。

  谪身下界不带着仙家神识与轮回之外的见知,就是以李白之身见证这一世,求发愿圆满,若这一世未能堪透,那么就在轮回中继续堪悟,这些是梅毅尚未触及的境界。一位才华冠绝千古之士,他身处人世间究竟有哪些成就能超越历史,又有哪些作为不得不屈服于历史?便是李白留下的思考。

  李白到了广陵之后,果如梅毅所料,并未受到永王真正的重用,李白的献策也未被采纳。永王招李白入幕府,不过就是利用他的名望,来彰显自己的招贤纳士之心。当时兵乱并未波及江南,与北方的满目疮痍不同,江南仍是繁华富足,府库租赋堆积如山。

  永王一见这个景像,就有些不想离开了,起了拥兵割据之心,在广陵止步不前。李亨当然也预料到这种可能,派人下诏命李璘回到川中太上皇的身边,而永王不听。

  吴郡采访使李希言派人送来公文,诘问永王为何率军无旨东来?文中以平级对等的语气,直呼李璘之名。李璘被激怒了,认为对方“平牒抗威”,派手下将军进攻李希言,并且向四周派兵命各州服从,势力一直延伸到芜州北境的当涂一带,李白就是李璘派往当涂的使者。

  北方战乱未平,皇家兄弟之间的内战却在江南打响了。但这场内战结束的很快,广陵采访使李成式与河北招讨使皇甫铣进攻永王,未及交战永王手下的将帅先叛了一大半——他们也看清了形势并不想跟着永王造反。永王身边领兵的武将只剩下了一位高仙琦,就是请青城剑派众高人出山的那位。

  永王的军队在丹阳大败,高仙琦护着永王向鄱阳逃窜,一直逃到了大庾岭,最终完全溃败。永王李璘中箭被俘,皇甫铣为绝后患将他杀了,高仙琦在高人的保护下逃走。

  永王本人尚且被杀,他手下的将官以及谋士自然不能幸免,大多死于乱军之中。只有李白仗着高超的剑术自保,并未死于乱军。别人能逃走,他却不能逃,他的志向是建功立业安邦定国,现在却落了跟随永王反叛的罪名。他如果逃走不再露面,这一世的罪名就座实了,莫谈什么适志之论。

  李白离开乱军之后到了彭泽向官府自首,彭泽府一听来人是李白都吃了一惊,李白当时的名气很大,而他接受永王的邀请去广陵的事情,川中以及江淮一带都听说了,只能以附逆的罪名将李白投入狱中。

  狱中的李白也看透了这场叛乱,曾写了一首诗言道“汉谣一斗粟,不与淮南舂,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从?”暗指李亨与李璘兄弟。他所勘悟的并不是仅是世情,也包括这一生的志向所求,无所谓悔恨,只是悟透而已。

  李白已经在狱中等死了,有很多人都向皇上谏言要杀了他。这样的一世见知,长庚星君在天上做众生观是很难感悟的,只有谪身入世自己去造就才能有所得。但朝中也有人爱惜其才,知其无辜,通过种种方式为其减罪。

  御史中丞宋若思将李白从狱中放了出来,安置在自己的幕府中,但李白最终未能免罪,被长流夜郎。

  一生仗剑行游清高狂放的李白何曾受过这种罪?以李白的身份名望,在流放途中并未受多少苦,他的妻子宗氏一直把他送到浔阳,沿途也有与地方官吏饮酒赋诗游山玩水的应酬,但他的心境恐怕只有自己清楚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二年三月,当时长安与洛阳相继已收复,因关内大旱,皇上下旨大赦天下,流罪以下一切放免,李白也获释了。当时他刚刚经过巫峡,接到释令之后,立刻调转船头东下又回到了江南。

  至此,谪仙李太白这一世多姿多彩的见知终于完满,见证了这世上前所未遇的兴衰冷暖,只等着最后堪透一点灵犀的时刻到来。

  ……

  且不说李白的去处,永王叛乱虽已平定,但引起的波折并没有消失。永王军中有青城剑派的高人相助,李亨派来的平叛部队中也有妙法门与王屋派的高人。大庾岭决战中,两派修士出手斗法了,按修行人的行止,照说乱战平定之后他们就应该收手,但积怨已深仍纠缠不休。

  阵前斗法之时,掌门四季书斩了妙法门掌门彩琴,三派弟子都死伤不少。修行人的折损比起普通的士兵而言是小巫见大巫,当时这一场斗法混战剑气纵横,双方的士兵受波及死伤一片。他们并没有改变永王叛乱的事实与最终的结果,却无端增加了数千士兵死伤。

  如果是普通的争执还可以化解,但一派掌门斩了另一派掌门,这仇怨就解不开了。大战接近尾声时,晚谈亭见势不可为带着高仙琦离开,命四季书率众弟子撤出斗法立刻回山。

  按修行界参与这种争斗的惯例,他们只是互相斗法一般不直接向普通人出手,局面已定立刻撤出斗阵,各修士在人世间的纠纷不牵扯世外门派之间的恩怨。这是一种很明智的做法,因为修行人得神通法力的最终目的并不是为了互相厮杀,只是在修行中有自保形神的能力,在长久岁月中追求超脱轮回。

  但这一次不同,青城剑派撤走之后,对方仍然没有放弃门派之间的争斗。

  四季书命门下弟子护送受伤的同门先行,自己断后等待师父晚谈亭回山,经过巫峡的时候突然遭遇到三名飞天高手的伏击,这三人一男两女皆以法器蒙面,神识也探不透形容。四季书拔剑相斗,通过法器与法术认出了那三个人,分别是妙门法护法素琴以及掌门大弟子竹音,还有王屋派掌门行芸生。

  四季书并开口问话,但无论他怎么说,这三人一言不发出手全是狠招,就是要取四季书的性命,与通常的修行同道之间的斗法完全不同。修行人以斗法解决争端,通常只是分出胜负而已,并不以生死杀业为目的,就如当年知焰与钟离权斗法。

  四季书也明白是为什么,在大庾岭上他使出了掌门绝技裂刃飞虹术,这威力巨大的法术发出之后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混战中斩杀了妙法门掌门彩琴,然后场面就乱了,波及了太多的人。对方此刻就是来报仇的,说什么都没用,只有奋力一战了。

  素琴的法器是一根白色的长丝带,在空中舒卷就像带着利刃的长虹,竹音的法器是一支七孔长笛,挥动之间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扰人神识,还能发出一波波风刃伤人,行芸生的法器是一根铁藜杖,能化出数十丈漫天的杖影,舞动之间声势骇人。

  四季书修为高超不再任何一人之下,但也无法抵挡三人的合击,最终施展裂刃飞虹术重创竹音,却被行芸生的从幻化的棍影中突然飞出的铁藜杖击中胸口。四季书一声大叫从空中跌落,下方就是激流滚滚的巫峡江水。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声惊呼,万千道丝光袭向空中三人,这根根丝光如同飞芒之刺追着身形缠绕。又有高手赶到了,三人并未纠缠,素琴抱着受伤的竹音与行芸生分两个方向飞速离去。

  远方飞来的是孤云川掌门屡归尘,她早知四季书追随永王下江东之事,但出山的弟子都是以个人的身份而不是以青城剑派的名义,也无意将孤云川牵扯其中,所以孤云川不知详情。

  屡归尘这一日在山中忽感心惊肉跳,灵觉躁动不安,总觉得远方有什么地方要出事,于是飞天赶来察看,却恰好遇见了四季书被人围攻重创。对手逃走她不及追赶,将将在水面上接住跌落的四季书。

  ……

  奇丽的巫山神女峰下,四季书静静的躺在屡归尘的怀中,五官已成了淡金色,全身骨节都在发战,脸颊上却有一抹怪异的潮红。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以微弱的神念道:“阿尘,这么多年来,我只在幻境中感受你的怀抱,而今天,终于有机会……”

  屡归尘一向冷艳的面孔此刻温柔无比,她想哭,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流下。四季书的伤势极重,腑藏皆碎经络神气不行,全身的骨节寸断,那一杖虽然只点在胸口,但劲力却蔓延到整个炉鼎。四季书还没散架,是运转一身法力维持,但他这条命恐怕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我的护身仙霞刺,刺疼你了吗?”屡归尘有千言万语想说,一开口却只问出了这么一句。

  四季书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无所谓了,我的炉鼎已伤无可伤,你修的这件无形仙霞衣挡了我多年,今天终于挡不住了,我能感觉到它,就像感觉到你一样。”

  “是谁伤的你?”屡归尘颤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