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不相为谋【完结】>第116章 他做到了

  武林正道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一日在场的人,想必都被统一了口风。

  裴盈儿说得不错,眼下想要知道武林大会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去问楚寻真了。

  只是楚寻真暂时被收押在杭州府的牢房当中,哪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陆宛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之意。裴盈儿拧着细眉,单手撑腮,与陆宛一起思索对策。

  “其实,”过了好半晌,陆宛似乎有了主意,只是面上有些犹豫,“我们可以去找聂公子帮忙。”

  裴盈儿并不知道聂景宏便是聂王之子,陆宛总不能将聂景宏的身份告知他人。

  况且,他也不知道聂景宏愿不愿意瞒着晏时和帮他这个忙,毕竟他想请聂景宏帮的忙,可不止这一个。

  “盈儿,江雪澜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他……有苦衷。若我能说动聂公子送我们去见楚寻真,得知真相后,你能不能……”

  陆宛看一眼裴盈儿放在桌上的纸笔,言至于此,但话中的含义却不止这些。

  裴盈儿随着他一同看往自己的笔墨,目光触及到纸张上未写完的故事时,变得异常温柔。

  “陆公子,请你放心,无论那一日发生了什么,盈儿一定会分毫不差地公之于众。”

  倘若有一天,正道黑白不分,为了一己私欲与声名包庇罪容,那正道坚持的正义还算正义吗。

  她虽身为女子,不能以血肉之躯彰显大义,却能以笔墨为武器,守得世间公正。

  想要通过聂景宏进入杭州大牢,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晏时和。

  这几日杭州城风雨动荡,远没有表面看上去这般平静,晏时和不仅要守在陆宛身边寸步不离,甚至想将他带回京都晏府。

  “我已经修书一封告诉师叔,你先随我回京,等江湖太平了,我们再做打算。”

  “好。”

  陆宛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低眉垂目,看起来十分乖巧。

  他在桌上的小炉上煮了一壶酒,此时火候正好。

  “二哥这几日辛苦了。”

  陆宛起身倒了一杯酒,淡淡的酒香合着热气飘散开来,还氤氲着一股草木的清香。

  陆宛是姬慕容唯一的弟子,从小便被她用各种天材地宝滋养身子,因此身上总是带着股淡香。

  晏时和只觉得今日陆宛身上的香气与往日不同,似乎更加浓郁了些,但他对陆宛丝毫不设防,便没有多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宛儿。”饮过一杯酒后,他眼中带着笑意,一袭藕灰色长衣,玉冠束发,眉眼间的温润之色,比远山更胜一筹。

  他告诉陆宛,江雪澜如今虽是下落不明,但他被人救走时受了叶掌门临死前拼尽全力击出一掌,怕是凶多吉少。

  他不过才喝了一杯酒,便好似醉了一般,抬手抚上陆宛的头发,缓声道:“我知道你是被他藏起来了,却没想到你愿意回来。”

  说罢他轻轻一笑,“也对,他死了,你没了念想,自然会回到二哥身边。”

  他执起陆宛的一缕青丝放在唇边亲吻,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头却越来越晕,眼前逐渐有了重影。

  到了此时他终于意识到不对,敛起了脸上的笑意,不等他开口询问,便一头倒在了桌子上。

  陆宛神情复杂,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伸手接住他,避免了他重重跌在桌面上。

  失去意识之前,晏时和手里还抓着陆宛的头发,陆宛尝试着抽出来,却屡屡失败,将自己的头皮扯得生疼。

  他抿了抿嘴,从怀中磨出一把匕首,斩断了被晏时和抓在手中的那一缕发丝。

  “二哥,”他伸手摸了摸晏时和的眉眼,晏时和很少有皱眉的时候,就算到了此刻,他的眉头依旧是舒展的。陆宛在他眉间落下一枚轻吻,眼中噙着泪:“是我对不住你。”

  夜深人静,月入云中。

  陆宛敲响了裴盈儿的房门,进了她的房间,换了身干净衣裳,散去身上的迷香。

  裴盈儿等他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低声道:“陆公子,我们走吧。”

  她也换了套衣服,一袭银色宽松罩袍,头发高高束起,身上挎着一个包裹,里面装着笔墨。

  陆宛冲她一点头,“我与聂公子约好,在杭州府前会面,我不认路,还要劳烦你来带路。”

  裴盈儿经常在这附近采风,自然识路,他们二人脚步匆匆,很快便赶到了杭州府。

  估计是聂景宏提前打过了招呼,他们二人一出现,站在聂景宏身边的那位官差便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跟上来。

  聂景宏身穿一身黑色大氅,在幽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苍白。

  跟着官差前往牢房时,他看了陆宛一眼,“晏兄那边处理妥了?”

  陆宛的脸色不太好看,他这几日只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压根儿就没有休息过来,看起来很疲倦。

  他点点头算是回应聂景宏的话,走在前面的官差忽然停下脚步,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恭敬道:“世子,到了,您现在就进去吗。”

  “嗯,你把门打开吧。”

  听到官差叫聂景宏世子,裴盈儿面上并未表现出什么不同,实际上她从出场到现在,一直安安静静地跟在陆宛身后,仿佛一个没有存在感的透明人。

  这倒是引得聂景宏多看了她一眼。

  牢中点着灯火,但是空气中的湿气十分中,灯火将灭未灭,能见度并不高。

  官差将三人带到了一处角落里的牢房前,打开了拴在门上的铁锁:“世子,到了,这就是您要见的人。”

  狭窄阴暗的空间内,跪着一名蓬头垢面的男子,官差率先踏入牢房,点燃了墙上的烛台,随后便退至门外守候。

  陆宛和裴盈儿一前一后进入牢房。

  聂景宏原本也要进来,只是这里面的气味并不好闻,他只进来了一瞬,很快又退到了门口。

  陆宛二人并不在意他的举动,陆宛走进了才看到,短短七日未见,楚寻真消瘦了许多,脸色有了凹痕,看起来比刚从禁地出来的时候还要狼狈。

  他的双手被吊高,因此只能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动作,一刻都不能休息。

  有一根铁链穿透了他的锁骨,铁链的尽头牢牢地钉在墙壁上。

  陆宛呼吸一滞,伸手去碰他的头发,楚寻真睁开眼,瞧着不怎么好,却还是笑了笑:“小师弟,你来看我啦。”

  他瘦脱了相,身上布满伤痕,血痂和污泥混在一起,伤口散发出糜烂的味道。

  陆宛鼻子一酸,从怀中摸出一瓶金创药,想洒在他的伤口上。不料楚寻真虚弱地往后靠了靠,摇头道:“我怕是活不成了,别浪费好东西。”

  他说:“我杀了二师弟,他们已经容不下我了。”

  他的二师弟,自然是陈百川。

  陆宛的手一抖,手中的瓷瓶险些落到地上,还好裴盈儿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手。

  楚寻真看了她一眼,笑出一口白牙,“这位是?”

  裴盈儿冲他一点头,眼中有同情,她对楚寻真并不熟悉,同情他,不过是因为他此刻狼狈的处境。

  “在下无墨书生,今日,是为武林门一事而来。他们封锁了消息,不愿将真相公之于众,希望楚大侠将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包括来龙去脉,全部告知。”

  聂景宏站在门口,自然也听到了裴盈儿的话,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你真是无墨书生?”

  他还以为,陆宛为了见到楚寻真,特地找了个人一起诓骗他。

  裴盈儿不曾言语,楚寻真又笑起来,“不愧是书生,说话也文绉绉的。”

  他转了转眼睛,看向陆宛,“小师弟,你找他来,是为了帮大哥吧。”

  陆宛不说话,目露悲伤地看着他。

  “别这么看我,”楚寻真歪了歪脖子,微笑着说:“你这么难过,是不是因为我说我喜欢你?我告诉你吧,那其实是我逗你玩的,你小小年纪,总是板着脸,一副小古板的样子,师兄逗你,是想让你活泼一些。”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像是累极了,停下来喘了喘。

  若在以前,陆宛指定嫌他话多,可是现在,他只怕楚寻真说不出话来。

  楚寻真说,原来所谓的正道,不过是一群伪君子,他们为了一己之私,勾结朝廷,对出岫山庄赶尽杀绝。

  那日,江雪澜出现在武林大会上,用的是兰君烨的身份,他一开始便说明了,他只身前往,只为了同六派讨要一个说法。

  可六派之中有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声明,竟想要赶尽杀绝。

  这帮人当中,便以陈百川为首,言辞最为激烈。

  然而正道之中不乏有真正的侠义之士,华山的宁修远和昆仑周由首当其冲,认为六派欠江雪澜一句道歉。

  宁修远更是直言,陈百川武学资质一般,心肠却狠毒,为了顺利继承掌门之位,竟勾结合欢宗谋害同门。

  陈百川本想辩解,谁知江雪澜也可以为宁修远的话作证。

  因为谋害楚寻真一事,他也有参与。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楚寻真更是不敢相信。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大哥问我恨不恨他,我恨也不恨。二师弟本想取我性命,是大哥保我一命,况且,更早之前,大哥早就救过我一次,若没有他救我,我早该去阴曹地府投胎了。”

  眼见事情败露,陈百川终于按耐不住,露出了本来面目。他本就是好大功利之人,只不过极能忍耐。

  宁修远将他所做之事公之于众,他与掌门之位再也无缘,便对叶掌门动了杀心。

  他以为,自己之所以会变成这幅样子,全都是拜叶掌门偏心所赐。

  倘若叶掌门不偏向楚寻真,他便不会因为嫉妒谋害同门,更不会沦落至此。

  叶掌门生生受了他一剑,摇着头道:“你以为我偏心,可正是因为真儿难当大任,为师深知他靠不住,不能接手掌门之位,所以对他纵容了些,而你……你糊涂啊!”

  “你胡说!”

  陈百川杀红了眼,压根听不进这些话,拔出自己的剑,还想给叶掌门致命一击。

  楚寻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师父,不得已才出手的。

  他杀了自己的师弟,叶掌门老泪纵横,忽而仰天大笑,他这一生,只教出楚寻真和陈百川这两个好徒儿,一个天资过人,一个厚积薄发。

  到头来,这两人却落得个同门相残的下场。

  他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罢了,事已至此,临走之前,老夫还要做最后一件事。”

  说完,他看向不远处的江雪澜,用尽自己毕生的功力,向他击出一掌:“六派的名声不能毁,所有的罪责与骂名,便由老夫一人来承担吧。”

  谁也没有料到叶掌门这一手,江雪澜脸色剧变,他知道自己是绝对接不下这一掌的,连忙闪避,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叶掌门一掌击飞。

  江雪澜一死,六派对外说魔教教主大闹武林门,饶乱武林大会,杀了叶掌门,世人的口舌便只会讨伐江雪澜。

  若不是关键时刻,兰绮华和宁修远拼死将他带走,恐怕他的尸首就要被挂在武林门鞭尸了。

  “所以他死了。”

  裴盈儿做完记录,停下手中的笔,深深看了陆宛一眼。

  牢房中的烛火本就幽暗,陆宛又低着头,根本看不清面容。

  楚寻真笑笑,并没明说,话中的意思却明了:“接下师父用尽了毕生功力的一掌,有没有死,谁又能知道呢。”

  “陆公子,”裴盈儿比他直接的多,直言道:“节哀。”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笔墨,锤了锤酸麻的双腿,从地上起身,望着楚寻真,认真道:“我会将所有的事——包括你的冤屈,一一书写到故事当中。”

  楚寻真笑起来,“我并不冤,也不怨。被关在牢里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师伯师叔说我离经叛道,有辱师门。也许他们说的对,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你此前从未做过坏事,”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过话的陆宛开口,“你不过是比他们自在了些,既然不曾害过人,何来离经叛道一说?为何要由他们来评判你的好坏?”

  楚寻真一怔。

  陆宛叹了口气,从袖袋中拿出一个酒壶,很难过地弯了弯嘴角,“我不喝酒,不知道酒的好坏,客栈里只有这个,希望你不要嫌弃。”

  楚寻真笑起来,点点头,眼里渐渐有了泪:“不嫌弃。”

  他的手臂被吊起来不能动弹,陆宛便很有耐心地将酒壶里的酒慢慢喂给他。楚寻真已经好几日没碰过酒水了,仰着脖子喝的急了些。

  酒壶空了以后,陆宛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了擦嘴角,起身道:“我走了。”

  裴盈儿,聂景宏以及拿着钥匙的官差在门外等他。

  “小师弟。”

  他快要走到门口时,楚寻真开口叫住他。

  陆宛回头,楚寻真脸上没了笑容,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大哥叫我转告你,他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那日,他没有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