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棠“二婚”后的小日子依旧滋润。

  他虽凭借现代知识储备,提出很多利民惠民基建项目方案,但聪慧如张大哥,过目他的注释图纸后,只消仔细研究一番便能悉知个大概,根本不用他费心多解释。

  至于前朝后宫大小事务,更是有程立雪一手打理,也无需他过多亲理朝政。

  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皇帝,闲来无事总跟着十一,尝遍盛京街头小巷的各种美食。

  今日也照旧牵着大黄溜出宫赴约。

  宫门外等他的人,却不似往日那般潇洒,面容竟难免染上些许愁思。

  那人环顾四周,蓦然盯着厚重的朱漆宫门开口:“今日是我母妃入宫的日子,被拘了一辈子的人,大抵最想瞧瞧红墙绿瓦外的世界罢。”

  闻言,初棠若有所思沉默。

  那人又道:“你觉得她想云游四海吗?”

  初棠沉吟片刻,指指万里无云的天启唇:“我觉得这天气正好来一锅酸菜鱼。”

  “嗯?”

  “给你饯行。”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生在世,生离死别在所难免,再说十一只是在替母亲完成夙愿,他更没有任何挽留必要。

  送上真挚祝福就好。

  ……

  没有十一的日子,初棠这个挂名小皇帝仍然相当逍遥快活,早上窝在程立雪怀里睡赖觉,偶尔和大臣们拌嘴说笑,中午跟着湘竹四处偷听八卦,顺带偷看美男,傍晚便和大黄下河摸鱼捉虾,生火烧烤。

  这整个皇宫的小鱼小虾被他摸了个遍,却总也摸不完,还越摸越多,后来方知,他每摸走一条,程立雪就偷偷放进两条。

  春日芳菲。

  荷塘边,踩着半裤管子泥巴的人,举着条烤鱼跑去御书房,身后还跟有条浑身湿漉漉的大黄狗。

  风似的身影边跑边高喝。

  “小橙子,吃鱼!”

  “汪汪。”

  “出来吃鱼!”

  程立雪一出来便瞧见个满脸泥巴的小哥儿,手里握住条烤得焦黑的鱼,倏地向他扑过来。

  他顺势接住人,满身衣袍被蹭满泥泞也不恼,只有些无奈道:“烤焦的方给我?”

  “没有,是大黄不吃。”

  程立雪:“……”嗯,感情是大黄不吃才能轮到他。

  大黄似读懂主人心里话,满脸得意甩甩绒毛水迹,随后昂起头,如在炫耀“那是!你俩结婚时,我可是坐主桌的,家庭地位一目了然好吧”!

  “你快尝——”

  “额。”

  烤鱼脱手掉落地面。

  怀中小哥儿陡生异样跌了跌,不由得叫人心头发紧,他搂起人快步走去最近的暖阁。

  “传太医。”

  旁边的宫人马不停蹄跑走。

  初棠额角渗出薄汗,十指轻蜷,无力拢起,阖着眼睛低声嗫嚅道:“疼,还凉。”

  密密麻麻的疼意,如叫人滚进针堆,每个毛孔都在叫嚣,浑身血液又似含有冰块,叫其冻得睫毛发抖。

  铺天盖地的难耐袭来,初棠的意识在虚空中飘浮游荡,久久不得凝聚。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

  半晌后,太医眉宇紧蹙,喜忧参半开口:“恭喜圣上,恭喜君后,是喜脉,但陛下也受凉感染风寒,身子骨有些羸弱,需得多加调养。”

  病怏怏卧榻的人吃力撑眼。

  “?”

  什么脉?喜脉!就是说他怀孕了!

  而且是意外有孕。

  初棠为什么会有“意外”这感慨,大抵是——

  古代的避孕措施落后,虽有阴枷,但那种玩意儿就是丝绸、纸张、羊肠之类制作而成,既不牢固也不舒适,毕竟原身身娇肉贵,那处更是娇气得很,程立雪大抵也怕把他弄得不舒服,也就没用,至于汤药之类,也顾及他喝多伤身,最重要的是他不爱喝药,所以根本不让他碰苦得要死的避子药。

  最后便让太医院研制供男子服用的避子汤药,程立雪甚至仍不放心,委屈自己在体外……咳。

  一个帝王不要子嗣已叫他觉得匪夷所思。

  而那样癫狂的关头还能抽身而退,更是任谁听了都得敬佩一句真男人,回回忆起来,初棠都感动得一塌糊涂。

  简直感动哭了。

  但是!

  哪曾想到程立雪的儿子居然这么牛逼!

  上帝把你的门窗都锁死了,也不知这小屁孩从哪钻的狗洞,这都能找到路来投胎!

  初棠悠悠回神,眯出条眼缝斜觑而去,却见那冷若冰霜之人似在踌躇什么:“若是。”

  欲言又止。

  程立雪没有后话,但太医也揣测出一二,沉吟开口:“回君后,您的思虑确实如此,陛下孕痣浅,难免难生养,孕期更是会比常人多遭受些苦痛。”

  太医斟酌再三便是直言不讳补充:“但如今陛下圣体抱恙,此节骨眼不宜用药性过烈的汤药,若是非要落胎,请容君后宽限十日,太医院上下必全力研制一副药性温和的落胎药。”

  落胎?

  为什么要落胎?

  噢!

  他记得了。

  他确实几次三番提过不想生孩子,不然程立雪又何至于那样想方设法避孕。

  至于怀孕难受,也就煎熬十个月嘛,眨眼功夫的日子而已,初棠如是自我宽慰。

  况且,他堂堂现代人,这十几年接受的教育让他无法如此冷漠对待一个刚来人间的鲜活的小生命。

  如此思索间,初棠费力挪手,勾去那人尾指,虚弱道:“既然来了,就留下。”

  焉知程立雪这家伙神色却前所未有般凝重,初棠也不遑多让,肃穆认真,郑重其事。

  两人僵持片刻。

  初棠终怕人不答应似的,他挽出苍白笑容,撒娇一般开口:“留下来嘛,孩子的小名我都想好了,叫小甜橙,好不好?”

  程立雪轻叹,挥退众人,拥着身子发凉的爱人和衣而眠妥协应允:“好,你说什么都好。”

  初棠埋头进那方肩窝,不知何时起,程立雪身上的药草清香竟越来越淡,但他依旧闻得安然惬意,终是缓缓陷进梦乡。

  自打那日后。

  初棠整天都病气怏怏的,手脚冰凉,吃什么吐什么,睡也睡不安生,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然而每每醒来,却总能看到程立雪耐着性子哄他,不厌其烦地给他捂暖手脚。

  渴了还是饿了,或是想要起夜都亲自伺候他,伴在一旁默默守护他。

  哪怕他隔三差五便将人吐得满身污秽,也没见程立雪皱过半分眉头。

  见他总喜怒无常耍性子,也只任由他胡乱发泄一通,并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这日,天气稍好。

  他们坐在后院,程立雪命人搭了个百戏台,一众表演的人都候在一旁轮番上阵。

  说白了,那就等同于现代的春晚,各种节目诸如魔术、歌曲、舞蹈、功夫、杂技等数不胜数。

  初棠懒洋洋躺在程立雪怀里听曲儿。

  他低头扫过桌面的图册书卷游记,但见程立雪提笔,或圈或画,最后都记录进本厚册子。

  “你这是干什么?”

  他随意翻了翻程立雪笔下的册子,这看着怎么这么像在做那种“旅游地点打卡记录册”呢,而且观那厚度与笔迹成色,估计已有些时日了。

  “去年便在做,本欲今年夏至带你走。”

  “送你的生辰礼。”

  “啊?”

  初棠惊讶抬眸,他确实不想一辈子困在一个地方,这大好河山不去走一走瞧一瞧,便总觉得是蹉跎岁月虚度人间。

  他就说,程立雪真的很会拿捏人心。

  可恶!

  胸腔又在急促震鸣!

  是心动的感觉!

  他蹭着人昂首噙笑:“所以,孩子的到来打乱了你的计划?没关系啦,搁置一年半载嘛。”

  又继而道:“生辰年年有,晚些时候再出发也一样。”

  曲儿还没唱完,宫人就匆匆来禀告,说是前朝有官员求见议事。

  程立雪迟疑沉默片刻。

  初棠连忙催促:“你快去,我有大黄陪着呢。”

  他抬抬手,趴在一旁的大黄果然哈着舌头起身,跑过来亲呢蹭蹭人。

  又怕人不放心那般,初棠继续劝道:“苏嬷嬷和程管家在小厨房给我炖汤呢,张婶等下也会进宫陪我说说话,而且湘竹也在,你快去忙吧。”

  “我很快便回。”

  程立雪前脚刚走。

  南风大哥后脚便请求觐见。

  初棠连日来被折磨得脸色欠佳,精神靡靡,浑身浮肿难耐,尽是倦怠,歪头瞥见恬淡如风的来人,还是极力挽出笑容欢迎:“南风大哥?你怎么有空进宫啊?”

  “听闻你心绪不宁,食欲不振,夜不能寐。”

  南风大哥语毕,微笑顿足,慢条斯理捻起别在腰间的玉笛:“我这曲子,许能缓解一二。”

  “好呀,那我洗耳恭听。”

  程立雪离开后,大黄便跳上椅子,腰酸背疼的初棠顺势倚靠软柔的大黄身上,才得了点舒服。

  院中笛声悠扬轻缓,听得人昏昏欲睡,不知多久后,初棠方从温柔乡中醒来,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日光暖融融照落庭院,初棠惬意伸伸懒腰,左右打量几眼,狐疑发问:“人呢?”

  湘竹轻声回:“国师大人离开了。”

  而后又似担忧道:“走得急,脸色似乎也不太好。”

  “啊?是出什么事了吗?”

  湘竹茫然摇头:“不知。”

  那日后,初棠便安然无恙度过整个孕期,若不是小肚子愈发隆起,他都要怀疑自己根本没揣娃。

  精神饱满得整日上蹿下跳,爬树都不费劲儿,吓得程立雪把乾清宫周围的树全砍了。

  想想就好笑。

  *

  总算迎来预产期。

  乾清宫寝殿。

  张婶苏嬷嬷程管家等人围在外间翘首以盼,个个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

  张婶额角腾出冷汗:“平安,一定要平安。”

  苏嬷嬷:“夫人哟,瞧您说这话,可吓人了。”

  张婶摇摇头:“你是不知,阿午的娘亲生产时就曾落下病根,幸好有位仙风道骨的神医,给她调理回来了。”

  程管家赶紧安慰:“不怕,咱们还有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也是神医。”

  ……

  哇的一声传出。

  “生啦!”

  “恭喜圣上,恭喜君后,是位皇子。”

  房内产婆宫人全都跪在地上祝贺,苏嬷嬷等人也殷切跑进来查看情况。

  程立雪置若罔闻,仍维持原有姿势一动不动抱着那哭得歇斯底里的人低哄。

  初棠精神萎靡,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也才恍惚发现程立雪的手臂满是血淋淋的牙印,触目惊心,这可都是他的战绩。

  一滴水迹恍惚坠落他下巴。

  温温凉凉的。

  初棠虚弱抬眸,却见那人倏地别开头。

  他心中存疑,指尖颤抖穿过墨发,触碰上那张淡漠的脸,指腹最终定格在程立雪眼尾。

  有点温热的液体登时漫来,顺着指背滑落。

  是泪。

  是程立雪的泪水。

  “你哭什么?羞不羞?”

  “咬疼你了吗?”

  “莫非……?”

  “啊!不会是你儿子真的没屁屁吧?”

  “……”

  于是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程立雪都没再碰过他,任他如何撒娇卖萌软磨硬泡都不管用。

  但又格外贴心用尽其他方式来让他舒服。

  自己却只能憋着。

  臭男人,真矫情,初棠心虽如此吐槽,嘴角那抑住不住上扬的弧度,却比□□还难压。

  时间总过得飞快,刚出生的小甜橙浑身通红,皮肤皱巴巴的,初棠觉着有点丑唧唧的。

  幸好如今长开,模样倒是比较像程立雪,但性子也不知道随谁,特别黏人,碰上谁都能撒娇卖萌,就差没屁颠屁颠跟人跑路。

  大抵是得益于满宫人捧在手心疼爱吧。

  张婶三天两头就往宫里跑,一会儿送几双小虎鞋,一会儿又拿小摇鼓逗,还有各种亲手缝制的小衣服,程管家和苏嬷嬷也是整日围着小甜橙转悠,就连大黄都喜欢驮着人逗乐。

  更别提其他宫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立雪的旅游攻略也渐渐写了满满三本册子。

  看着天真可爱的小甜橙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都被一堆人围着宠爱,他心想,程立雪也需要人爱吧。

  他们的蜜月旅行该启程咯。

  初棠小跑着出去:“小橙子!”

  人影穿梭在日光下,直奔御书房,最后眉欢眼笑地扑进那个稳稳接住他的怀抱。

  “昨天的晚霞好不好看?”

  “好看。”

  “爷爷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们走吧。”

  *

  皇城宫墙。

  张折枝抱着三岁太子环顾这万水千山,不知阿午此时周游列国到何处。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怕是替人好好守护江山,毕竟只有天下太平,阿午才能玩得尽情。

  “爹爹。”

  挥舞的小手忽然抓抓他的发。

  听闻这词,张折枝冷嗤,似又忆起程立雪临走前留下的那一道圣旨:丞相輔佐太子監國期間,若太子德行有所失,著丞相繼成大統。

  丞相继承大统?

  他怎么可能抢阿午的江山。

  好半晌,他方收回视线,低头点点小太子的额头:“我可不是你那净不干人事的爹。”

  “咿呀。”

  小奶娃又甜甜喊出声。

  张折枝几不可察喟叹一声,终于认命似的翕动双唇,吐出几个字:“叫皇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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