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火速躺进了被子里, 催他们赶紧走:“我马上就睡,给我关个灯,明天我还要去上学。”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

  “晚安。”虚假的商医生握住了小江护士的手, 走之前, 江麓顺便替陈彻掖了一下被角。

  “谢谢你,陈彻。”

  陈彻对江麓贩不起来剑, 他缩进被子里, 瓮声瓮气:“真没事。”

  再说,商狗给了他很好很好的报酬。

  *

  楼道里静悄悄的, 四下无人,摄像头布在走廊的不同方向。

  商泊云轻车熟路地带着江麓走, 就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一样。

  他们没有走电梯,电梯需要刷卡,而江麓没有卡, 一楼的门厅有值夜的保安和护士。

  绿色的应急出口标志发着光, 商泊云打开了消防楼梯间的灯。

  六层走到一层,其实只要三分钟, 但在江盛怀的授意下, 江麓甚至不被允许走出病房。

  一层的消防楼梯间直通室外,这是中瑞所有出口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出租车司机收了三倍的车费, 在雨夜里耐心地等着,也没注意到重新上车的男生已经换了一个人。

  “这么晚了, 还下雨, 真要去榕里吗?”司机决定再确认一次。

  “去啊。”商泊云帮江麓先扣上了安全带。

  隔着车窗, 夜里色的医院只有微弱的光亮。

  江麓感觉自己整个人终于完全落在了实处, 他靠着商泊云,很轻地呼吸着。

  过了一会儿,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信号标志重新出现。

  禁闭的这半个月,手机完全没用处,但江麓让它保持了满电的状态。

  他隔一天充一次电,偶尔对着没有信号的标志发呆。李妍显然知道手机用不了,因此不再关注。

  商泊云问:“要给叶阿姨发消息吗?”

  江麓摇摇头:“很晚了,她估计看不到我的消息,疗养院的护士们不会让她劳神。”

  他想看商泊云之前给他发的消息。

  置顶的头像上挂着鲜红的99+,缓冲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加载出来。

  江麓微微睁大了眼睛,显得十分生动。

  商泊云的狗爪子久违地痒了起来。

  *

  江麓往最上面划。

  【早安,宝宝^0^】

  这是最开始的一条,他没来得及回,日期是十四天前。

  “那天我又去了中瑞,但你的房间被窗帘挡得很严实,所以我没看到你,商熊猫也没看到你。”商泊云记得很清楚。

  “那时我还没适应副作用,早上就睡过了头。等想回你消息的时候,消息就已经发不出去了。”

  “真可惜。那天是长洲难得的晴天。”

  商泊云没说,他怕江麓看不清楚,还特意挑了颜色明快的衣服,头发是跑完步后在美发店洗吹过的。

  总而言之,商狗子的媚眼没有抛出去。

  【今天下雨,商熊猫非要出来散步,我没带它。】

  “你看,从周一开始就下雨了。”

  “周一,你不是要上课吗?”

  “晨练。”商泊云面不改色,“而且我还是很想见你。”

  他在早晨跨过了半个长洲,遗憾地看到中瑞的后门也安排了保安。

  ……

  江麓往后看,又忽的打量商泊云:“那你说请病假,是生病了吗?”

  聊天框里,商泊云的消息声泪俱下—

  【汪/。老婆,联系不到你,我快要生病了,所以和学校请了三天病假。】

  “上次磕到头,后来有再去复查吗?”江麓表情有点挫败,嘟囔道,“你肯定没去。”

  商泊云眉梢微挑,病假只是个幌子。

  有了充足的时间,他想办法弄到了中瑞的施工图,明盛当年是公开招标,从开标到动工都有迹可循。

  私立医院动线没有大型公立那么复杂,他从图纸上找到了自己经过了三个出入口。

  每天雷打不动的“遛弯”,记清楚了医院的作息,又托叶凝帮他弄来了医生和护士的工作服,他数着日子,等到江麓拆支架的这一天。

  商泊云看着江麓苍白瘦削的脸,最终还是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腮肉——现在只能揪起很小一撮。

  “江小麓,你真的太可爱了。”商泊云笑眯眯的,没回答,半点不提他到底花了多少心力。

  这个“梦境”之中,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留下痕迹,哪怕梦境的结束还无迹可寻,但确定的江麓一个人贯穿了他的前后九年。

  他是他的锚点。

  所以付出了什么不重要。

  只有江麓重要。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掠过,医院的草坪离他们越来越远。

  江麓从商泊云万事不经心的样子里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喉咙有点梗涩。

  记忆是痛的,药是苦的,人生的这些年那些年,总觉得快乐很遥远。

  就好像在童年飞速结束后,他再也没吃过糖,没吃过巧克力,没吃过香软可口的小蛋糕。

  但是忽然有一天,他的死对头从天而降,惊奇地啧啧了几声,然后给“没见过世面”的他造了座童话里的甜点城堡。

  幼稚吗,江麓?学不会克制吗?经历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后,还觉得自己可以被爱和爱人吗?

  可是商泊云永远坚定,永远选择他,永远给他唯一的回答。

  爱你。要一起。什么都没关系。

  所以真的真的不要让自己被药物、情绪、父亲困住。

  他的眼眶有点热,水汽氤氲而出,但是他不会掉眼泪了。

  江麓勾了勾商泊云的手指:“我觉得你最可爱。”

  商泊云:“……”

  商泊云:“!”

  前头,深夜开车的司机瞬间精神抖擞,不自觉油门一踩。

  *

  出租车停在了榕里古镇的一家民宿,榕里在长洲边缘,到这儿的已经是凌晨了。

  商泊云是提前订好的房间,他甚至提前过来放了两套换洗的衣服。

  房间木色的装修显得很度假风,点了香薰,橘子味的,在冬天有种别样的暖融味道,这里和医院的病房没半点相似之处。

  江麓的甜点城堡离他很近很近。

  很快的洗了澡,两个人裹在被子里,都没有什么睡意。

  “等早上的时候,我们就立刻出发去疗养院。这家民宿离榕谷的入口最近,和老板打过招呼,他开车送我们过去。”知心大狗开启了睡前谈话,“会紧张吗?”

  “疗养院八点开门,医院给我做晨检的时间在九点,而从长洲来榕里要将近两个小时。”江麓侧躺着,笑道,“我的男朋友确实可爱且聪明,再次充分的利用了时间差。”

  “又学我说话。”商泊云哼声,知道江麓彻底放松了下来。

  “我说错了吗?”房间里开着小灯,江麓看着商泊云,眼神很柔和。

  “没有。”

  商泊云感觉得到江麓一点一点重新鲜活。

  这很好。

  他能比江盛怀更好的养一只猫。

  这道坎迈过去之后,理应把江麓全权交给他,这种烂透的老爹早八百年就该被剥夺抚养权。

  他轻轻捏了捏江麓的手,然后把他抱了过来。

  被子里暖烘烘的,商泊云整个人也暖烘烘的,江麓自觉地往他怀里拱。

  冬夜喧哗,雨声和心跳声呼吸声都缠绕在了一起,橘子味道的香薰是绝佳的安定剂。

  “不过紧张,确实会有。”江麓过了几秒,又道。

  他很久没有见过叶明薇了,得到的二十六岁的记忆加深了这种距离感。

  已经失去过一次了。

  生死无可转圜,内心有预感,会要再经历一次。

  有机会弥补,就应该知足,忏悔和真心都能亲口说,可归根结底还是会不甘。

  “我想多陪她,想弹琴给她听,想把那场比赛赢下来,想自己告诉她,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手术室的诀别,墓园的青草,走马灯似的在江麓眼前晃过,最后又落定在家长会那一天,叶明薇伏在车窗边缘,挥挥手和他告别。

  夜色越深,商泊云轻拍着江麓瘦削的脊背,怀里的人忽而挣扎了一下。

  “……我瘦了好多。有点难看。”

  江麓想起上一次见到他的妈妈。

  那会儿他一无所知,满心期待,和商泊云的交往很顺利,知道她身体在好转,知道她要给他过生日,一切都是明亮的,她也是明亮的。

  “我这个样子会吓到她吗?她会难过吗?”江麓的长睫垂了下来。

  商泊云看着江麓,把他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看得很清楚。

  养病以来,江麓的头发长得有点儿长了,吹干之后,微长的头发就温顺地垂在了耳侧。

  商泊云捻着一缕头发,没来由的想起亲爱的商红芍女士。

  小时候,他的头发都是商女士给他拿推子剃的,商女士创业范围很广,美发美容一度也在她的技能树上。

  商女士一边剃一边嫌弃:“头发硬茬茬的人,脾气也狗倔。”

  “妈,这是歪理。头发软的人难道就心软?”商泊云立马反驳。

  商红芍女士不接受反驳,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脑瓜崩。

  当年原来一语成谶,他怀里的人确实有一颗柔软的心脏。

  尽管这颗心脏被戳破、勉强自愈,放在水里头浸泡了整整九个年头,依然没有变得冷硬,也永远不会冷硬。

  商泊云把垂落到江麓鼻梁的头发拨开,又用指尖很轻地抚过江麓的眼角,认真地说:“胡说八道,你最漂亮。”

  在他心里最漂亮,在爱他的人心里最漂亮。

  商泊云对此十分理直气壮,就好像这个事情无需任何客观参照,不受任何影响,是他的宇宙里亘古的真理一样。

  江麓为这句话怔了几秒,然后有些难为情的笑了起来。

  半晌,他亲昵地蹭了下商泊云的脖子,声音轻快:“哎,我知道了。”

  江麓又学着商泊云刚刚的动作,用食指和中指略微勾着,拨开了他的额发。

  对方淡茶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江麓顺从心意,亲在了他微微翕动的眼皮上。

  “晚安,商泊云。”

  回应他的是含糊的应声,和一个认真的、绵长的亲吻。

  后来江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商泊云的体温很暖和,亲吻很怜惜,雨声越来越小,他的不安也越来越小。

  他往商泊云的怀里窝着,被对方抱住,甜点做的城堡将他全部围绕。

  然后,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