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凝是五班的班主任, 也是江太太关系亲近的堂妹。

  张淮知道她关心江麓,三年前,江麓能去附中念书而非直接出国就是因为叶凝和江太太偶然提及。

  上次为了江麓, 叶凝还差点和他吵起来。

  他只不过是传达江先生的意思罢了。

  但是商泊云——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又是怎么进了江先生的眼睛里?

  张淮从不问缘由,依然很快地应了下来。

  江盛怀掌权多年, 明盛那样一个庞然大物, 他都能够说一不二,何况现在他只是管束自己的儿子。

  张淮已然习惯, 因此偶尔认为叶凝天真得有些麻烦。

  夜风里,那根香烟终于燃尽。

  江盛怀按开院门的开关, 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华美别墅——这个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不再当作“家”所看待的地方。

  *

  江麓敏锐地察觉到了医院气氛的变化。

  中瑞是一家高端私人医院,因此它的氛围向来安静, 但今天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医生来给他做治疗, 态度完美,无可挑剔。

  “今天的情况也比昨天要好上一些了。”是个女医生, 语气温柔。

  “只是一个晚上, 会有明显的好转吗?”江麓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问道, “唐教授呢?”

  唐教授是他原本的主治医师,一个中年的儒雅男人。

  他想了想:“还有徐医生和季医生。”

  唐教授的两个学生, 也是年轻的儒雅的——男人。

  “因为一些原因, 我接手了你接下来的治疗。”女医生有些意外江麓居然记住了仅仅充当助手的两人, 她面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 “我姓李,李妍。请放心, 在骨科的治疗上,我的资历并不逊色于唐教授。”

  江麓却觉得十分恶心——当然这并不是针对新的主治医生。

  他立刻就想到这绝对是江盛怀的授意,就像他在曼彻斯特“矫正性向”的时候,身边照顾、监视他的都是年长的异国女佣。

  无论前置条件是什么,无论是他主动坦白,还是因为孟楠而暴露——无论妈妈的死亡是否和他有关联,他的父亲都十分坚决地不能接受他的性取向。

  “所以不要想太多。”李妍声音娓娓,“多思可不利于伤口的愈合。”

  江麓没说话。

  李妍只当没看出他的抵触:“你钢琴弹得很好,知道我的病人是你的时候,我还惋惜了很久。几年前你的独奏会,我也去看了。带着我的女儿。”

  江麓看向她。

  李妍眨眨眼睛,提及女儿,神态越发温柔:“看完之后,她就吵着闹着要学钢琴。不过至今为止,依然是会被投诉扰民的水平。”

  李妍身上散发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年龄也与叶明薇相仿,天然就让人有亲切感。

  江麓配合地露出笑来:“不知道算不算我的荣幸。”

  “当然呀。小孩子心性不定,她长这么大,坚持下来的也就只有钢琴。”

  李妍看得出江麓对自己印象不佳,她只作不知,又道,“听说你母亲也是很知名的钢琴家。她一定也很希望你尽快康复。”

  李妍直起身来,护士在这个时候将药放在了床边。

  “一日一粒。药有点儿苦,建议在下午茶前服用。”

  江麓点点头。

  李妍见好就收,领着护士离开病房。

  走前,她又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需要被“特别关照”的少年拿着手机在回复谁消息,眉眼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她暗暗记住这一幕,轻手把门带上。

  门外,提着早餐的崔姨正等着,见到李妍后微愣。

  怎么突然换医生了?

  李妍知道这是江家的保姆。

  毕竟这一层楼现在只有得到江家允许的人才能上来。

  她微微错身,面上是柔和的笑意:“请进。”

  崔姨连忙道了谢。

  *

  江麓在看到商泊云的消息后确实整个儿放松下来。

  李妍展现亲和力的方式很有技巧,但不妨碍他整个人都感觉不适。

  江麓只有一只手能动,因此回得很慢。

  他把手机放在膝盖上,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戳着键盘。

  商泊云的语音又很快地发来了一条。

  崔姨正在外间把食盒一个一个地打开。

  “你昨天说想吃甜一点的,我就让老周做了甜粥和点心。听医生说你要吃的药特别苦,我回去再让老周琢磨点别的花样。不过咱们长洲这边甜口的菜也不少,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崔姨。”

  说话间,她听到了被子掀开的声音,拖鞋踏在地板上。

  “哎呀,在床上别动。我拿过来给你就行了!”

  滑轨发出轻微的声响,江麓按下了窗帘的开关,冬日的太阳毫无保留地照了进来。

  崔姨看到他站在了落地窗前,回过头来,声音轻快地道:“没关系,就放在那儿吧。”

  落地窗外,大片的草坪还留着绿意,清晨的树影错落在阳光底下,蔓延出长而淡的影子。

  一只哈士奇正打算去到草地打滚,又被牵引绳带回了身旁,十七岁的商泊云、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又打着遛狗的名号跨国了半个长洲。

  一张俊朗讨喜的面孔笑意明朗,他视力很好,清晰地看到了江麓的位置,于是遥遥地挥手。

  “算了,不卖关子了。江小麓,你看外面。”商泊云刚刚在语音里这样说。

  江麓其实做好了暂时看不到商泊云的准备,毕竟他知道江盛怀的禁闭有多严苛,换医生本身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预告。

  但长洲没有下雨,今天是很好很好的晴天。

  *

  窗帘没合上,江麓的消息发了过来。

  他也朝自己挥了下手,然后才转身,身影渐渐被玻璃窗的反射覆盖。

  商泊云这才收回目光。

  中瑞作为一家高端的私人医疗机构,在寸土寸金的长洲也称得上占地奢侈。

  沿着道路退了二十多米的绿地出来,俨然一个小公园。

  正门口,安保人员都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并不像一般的公立医院一样完全对外开放。

  商泊云对于江盛怀的控制欲有了进一步认知。

  不得不说,“血缘关系”所赋予的权力太大,足以令许多人忽略掉江盛怀行为本身的恶劣,只将其看做“父亲”对于“孩子”的管教而非监禁。

  所以曾经的江麓就那样被关到了京市比赛的前一天,又错过了叶阿姨的葬礼,最后在所谓的治疗室里失去了人生的整整三年。

  商熊猫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儿长久地停留,遂挣了挣牵引绳,试图继续猪突猛进。

  “再去前面看一看?”商泊云问道。

  哈士奇“嗷呜”一声,乐颠颠地沿着小路继续走,商泊云偶尔和出来散步的病人错身而过。

  *

  江麓知道药物会有不良反应,但没想到仅仅是第二天,就开始出现了。

  他又有了从前在曼彻斯特时的抑郁情绪。

  这个感觉太熟悉,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像掉进眼睛里的头发丝一样存在感明显,令他有些难以控制情绪。

  江麓下意识地想和商泊云说。万一他哪个时候控制不了,发了脾气,要提前从小气鬼那拿到免责声明。

  “感觉怎么样?”

  李妍的声音打断了江麓的思绪。

  她态度如常,见江麓表情算不上太好,也依然笑吟吟的。

  她想了想,从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药估计挺苦的,这是今天早上我女儿塞我兜里的。”

  “她听说我能见到你,一定要我带上巧克力给你。”

  江麓回过神来,从她手里接过了巧克力。

  “谢谢。”

  李妍声音温和:“我想我女儿会很开心。对了,今天的检查需要去二楼CT室。”

  “好。还请等我一下。”

  情绪依旧不太好的少年教养如一,李妍看到他拿起了手机。

  她想,大概又是和昨天的人发消息。

  但这次江麓没能再次露出彻底放松的表情。

  李妍的笑容不变,见江麓沉默地摁灭屏幕,温声道:“已经可以了吗?那我们走吧。”

  江麓看着无休止的缓冲界面,迅速明白了原因。

  聊天界面里,商泊云的“早安,宝宝”他还没来得及回复,便没有了回复的机会。

  他深吸了一口气,忍耐下了药物加剧的负面情绪。

  他的父亲总是能够拿出新的惩罚。

  江麓和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

  第三天,药物的副作用继续加剧,李妍看完CT后,说骨头愈合得非常好。

  第四天,长洲又开始了冬季的雨水期。

  第五天,消息依然发不出去,李妍给江麓带了新的糖果,除了巧克力之外的。

  第六天。

  第七天。

  第十二天。

  长洲阴雨连绵。

  “这下江先生可以放心了,完全可以恢复得和之前一样。接下来康复训练也要接入了。”

  病房里,李妍和张淮详细地报告江麓的检查情况——直到江麓取下支架这一天,这位秘书才来了中瑞,转达了江盛怀的关心。

  江麓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他整个人都到了临界点。

  失眠、呕吐伴随着抑郁的副作用出现,尽管手臂恰如医生所言,快速地完成了愈合,他也如期取下了支架。

  但负面化的情绪有如黑洞,熟悉的漩涡再次困住了他,以至于张淮和李妍说了什么,又在什么时候离开,他都完全没有发现。

  窗外的雨声却很清晰。

  淅淅沥沥的落个不停,令江麓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他不想听到雨声,因此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那种恐惧感根植于他的记忆,和泥土新覆的墓园、曼彻斯特的治疗室有关。

  和他生命中所有的失去都有关。

  他预感自己又要经历相同的事情。

  没有什么会发生改变。

  商泊云说好了这次会陪着他。

  但是十七岁的商泊云无法对抗拥有一整个明盛的江盛怀。

  比如,江盛怀只要开口,这一整层楼就只有他一个病人。

  他轻而易举让他如同在一座孤岛。

  江麓的理智也在恐惧里变得浑浑噩噩。

  被子里是一整团的黑暗,药物带来的恶心感是间接性的,江麓的胸膛猛地弓起,咳出一口难捱的闷气。

  他不想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出去了就又要被迫听到烦躁的夜雨声。

  江麓抬起左手,尽管已经取下了支架,恢复良好,细微的痛意依然顺着雨水绵延开。

  他难过得不得了,把被子蒙得更紧了,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密不透风的囚笼里。

  其实,商泊云也没有办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不怪他……

  和以前一样也没有关系,去曼彻斯特治疗三年,再在国外继续深造钢琴,九年后还是能和商泊云在一起……

  他的意识彻底脱离控制。

  冬夜里轰然炸出一声惊雷。

  “江麓?江麓。”

  有人把他拽了出来,声音噙着笑,“原来你还怕打雷么?”

  “卧槽!这就是有钱人的病房啊!气派!”锅盖刘海毫不客气,直接倒在了客厅的大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