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叠的未来九年的“记忆”蜂拥而至, 那些绵长、孤独的痛苦终于都有了出口。

  长洲,曼彻斯特,毫无指望地喜欢商泊云的那些年, 最后变成了一杯酒和轻佻的试探。

  二十六岁的自己装作游刃有余, 步步为营,然后成功和商泊云滚到了床上。

  忍受不能说的爱意, 贪图短暂在一起的欢愉, 所以没敢奢望作为“床伴”能换到一颗真心。

  只要一想起自己犯过的错,想起曼彻斯特的治疗, 就觉得自己卑劣。

  可是,商泊云跨过两个时空, 来到了十七岁的他身边。

  这种认知给江麓带来极致的冲击。

  ——他所得到的快乐不是短暂到一生只有一次的放风,九年前后,监牢里的囚徒也被允许得偿所愿。

  在经历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之后, 有一朵亮堂堂的云飘了过来。

  尽管这朵云脑子目前不太清醒, 气得直在被子里突突,但江麓就是可以确定。

  *

  “手别动!”

  “怎么就起来了?刚刚我的话白说了?”

  护士的低喝声忽然响起。

  最怕不听劝的病人。她走过来, 等看清了江麓脸上的水痕, 又瞬间没了脾气。

  “告诉你了,他伤的比你轻, 你才是要好好休息的那一个。”她看了眼包裹如蚕蛹的被子,“这个也醒了?”

  护士掀开被角, 摔了脑袋的商泊云闷得一脸通红, 呼吸沉缓。

  “没醒?刚刚在外面还听到谁在大喊, 火气熏天的, 差点就被投诉了。”

  身后的医生探头,无语地看了眼商泊云:“啧。是又晕过去了。”

  “你俩到底是有恩还是有仇?他情绪波动太大, 估计是气晕的。”

  江麓很轻地笑了,终于乖顺地躺回了病床。

  “是大恩。”

  “你这舍命相救,那对他确实是。”

  “好了。我先给你做个简单的检查。”医生走了过来,“高空坠物的冲击力很大,如果砸到了你的脊椎,你哪还能不遵医嘱的随意活动。”

  说是这么说,目光落在江麓的右臂上,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确实比砸到脊椎要幸运,但只是相对而言。

  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莫大的不幸。

  裂骨的痛意十分清晰,江麓看了眼团起自己的商泊云,温声道:“麻烦您了。”

  整个过程并不长,医生一边询问,一边观察他的精神状态,发现江麓神情平和,语气平静,至始至终都对答如流,简直不像个伤了手的人。

  骨科干了十几年,医生很清楚断骨有多痛。如果不是亲手给江麓做的手术,他甚至都要以为这小孩没什么问题了。

  *

  商泊云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脑子仍然是一团浆糊。

  冬季的阳光很柔和,隔着窗落进来,整个病房都在毛茸茸的光晕里。

  他很迟缓地眨了下眼睛。

  “张秘书会提前从澳大利亚回来。他让我告诉您,江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您转到中瑞医院去,那边的医疗团队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陌生的女性声音。

  “嗯。”

  这个声音熟悉多了。好听。

  商泊云又听到他继续问,“爸爸他还有说别的吗?”

  女子停顿了几秒,像是在回忆:“江先生需要中瑞的医生尽快提供您的检查报告。”

  江先生——下意识对这三个字就有点讨厌。商泊云心想。

  “就这些吗?”半靠在病床上的少年问道。

  荀助理一愣,然后有点不知所措了。

  江先生没有再说别的了。

  再者她并不直接和江盛怀接触,所有的工作都是张秘书来交待的。

  印象中,江先生性情冷肃,话并不多,但骨折的少年还在等她的回答。

  荀助理福至心灵:“江先生说……很担心您!他也会尽快结束出差来看您的。”

  江麓闻言,嘴角轻扯,似笑非笑:“真好。”

  荀助理松了口气。

  “你先回公司吧,家里的阿姨会过来照顾我的。”

  荀助理忙道:“但是我的任务就是负责和您有关的事情,江先生……就是您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转……”

  江麓微微颔首:“我知道。”

  “我会和他说的。”态度不容拒绝。

  张秘书事先告诉过自己,这位小少爷的性格比之江先生,要内敛平顺许多,是很好相处的类型。

  是这样吗?荀助理心里直犯嘀咕,她怎么觉得,小少爷其实是收敛版的江先生。

  “对了。”江麓又道,“请帮我去学校问一下失物招领处,有没有人捡到一串菩提。”

  “菩提?什么样子的?”荀助理倒是知道有的人爱盘文玩,江麓特地提起的,想必价值不菲。

  她顿时又打起了精神。

  “图片我稍后发你,辛苦你来这一趟了。”

  “好的。您请放心!”

  她回过身,这才发现病房里的另一个人也已经清醒过来。

  对方迎上她的目光,表情还有点呆,衬着脸上的乌青,显得格外傻气。

  小少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听护士说,隔壁床的男生磕出了轻度脑震荡,大概是考虑到这个,江麓甚至放缓了语气。

  荀助理这才觉得张淮所言非虚,她轻轻带上门,回过头时,看到江麓脸上泛起了真心实意的笑。

  商泊云笑不出来。

  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润的棉花一样,他呼吸困难,难受得要命。

  和江麓一起放学……高空坠物……然后,自己发过的誓都成了狗屁。

  什么“保护江麓”“越过去”,他太自负,不知何为谨慎,结果最后还连累了江麓。

  命运是循环往复的环吗?

  “有哪儿不舒服吗?”受伤的人还问他。

  “我……”商泊云坐在床边,低着肩膀,拳头捏得死紧。

  他能有什么事,磕了脑袋而已,皮糙肉厚,过几天又是一只生龙活虎的祸害。

  商泊云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抖:“你的手会怎么样?”

  “已经接好了,医生说,养上三个月,应该就没事了。”

  江麓太轻描淡写了,听得商泊云直皱眉。

  “手都这样了还叫没事?我被砸到不比你受伤要好吗?我又不是白长这么大只。平时你那么爱护自己的手,怎么这种时候不记得了?手上过敏都觉得难受的人,是骨折比过敏好一点吗?我打个架你都担心为什么不知道担心担心自己?我他吗要被我自己气死了!”商泊云咬牙切齿,眉眼里都是罕见的暴躁,“扔东西的人,别他吗让我找到,我非得把他拌混凝土扔栾江里去……”

  作为一只自洽良好的巨型犬,商泊云向来对于一切负面因素有很高防御机制。

  这种机制让他能够快速抛开不好的人与事,然后毫无牵挂地继续往前走。

  但这种机制从这一天起要宣布失灵了,商泊云发觉自己生命也有不能承受的东西。

  令人窒息的痛苦在疯长——

  江麓的手,江麓视若生命的钢琴,如果因为这一场意外毁掉,那回到十七岁的意义又在哪儿?

  他的精神有点恍惚,生理性的疼痛又涌了上来,把那团糨糊搅得天翻地覆。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江麓忽然道。

  商泊云一怔,发现江麓的眼神里藏着他看不懂的复杂。

  感动?释然?……爱?

  这眼神令商泊云身上泛起直冲天灵盖的刺痒,却又落不到实处。

  “真把人扔到栾江底下,是扫黑除恶也想在列吗?蹲个二十年出来,商熊猫到时候政审都过不了。”

  “……哼。它又不用上班的。”商泊云冷静了一点。

  江麓笑了笑:“再说,人警察已经抓到了。”

  “孟楠?”商泊云沉默几秒,确定了答案。

  江麓点头。

  这个名字基本等于所有不妙的回忆。

  ——被父亲发现性取向,崩溃的情绪导致比赛失利,和妈妈那最后的一面,都开始于孟楠下的催|情|药。

  如果没有商泊云,那他又会如同“记忆”里一样,把这些事情全部经历一遍。

  太耻辱了。失去理智,被人当作可以赏玩物品。

  他的手指下意识蜷起,始终存在的疼痛让他很快不再管这些。

  “别皱眉了。”他笑吟吟地揉开商泊云紧锁的眉头。

  商泊云的神色依然阴沉,那颗杀心也完全没有偃旗息鼓的念头。

  他垂着眼,情绪根本平复不下来。

  但江麓这么说了。

  商泊云只好握住江麓完好的那一只手,然后贴在脸上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

  “长在红旗下的小商同学。”江麓笑话他,“你不是一直都自诩遵纪守法吗?”

  “……这种时候就别逗我了。我心里还难过呢。”

  特别难过。

  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排解。

  商泊云声音依然闷沉,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循环播放一千个让孟楠永世不得超生的方法——等他回去以后,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王八犊子找出来,然后埋进去,浇上水泥封好土。

  江麓不太诚恳的“哦”了一声。

  “正好有个事情,我要严肃地和你说。”

  商泊云蔫吧吧地应声,以为江麓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换个话题。

  他贴心的老婆……不能让他再担心自己了。

  暖色的阳光落在江麓侧着的脸上,今天的天气实在很好。

  商泊云勉强打起精神,抬眼看去,硬是从这张满是伤痕的面容上品出了勾魂夺魄的意味。

  他的心脏又忍不住轻轻抽搐。

  “乔叙和我什么都没有。”长睫在眼下映出浅淡的弧影,漂亮的桃花眼注视着商泊云,“他也在你的记仇名单上吗?”

  ……

  “谁?乔什么?什么什么叙?”

  商泊云的心脏当场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