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新加坡的天气依然潮热。

  酒店的绿植郁郁葱葱,从架空层一直生长到了挑空的露台。大片的阔叶穿插着棕榈,是和长洲截然不同的热带景观。

  一座高达三百米的大楼在此落成, 酒店只是它其中的一部分。

  “酒会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始了, 这次来的客人很多,各方面都很重视。”

  张淮在书房里给江盛怀作报告。

  行政套房很宽阔, 连着私人的泳池, 暂住在这儿的人却没什么享受的心思。

  落地窗外就是荡漾的碧波,江盛怀衬衫长裤, 商务至极的做派。

  “通谊、奚家都派了级别很高的管理层过来。”

  明盛出海的投资,总部选定在新加坡。作为国内知名的集团, 首次向外伸出触角就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江盛怀听到那两家大资本的名字,眼神也没什么变化。

  “我知道了。准备一下,半小时后出发。”

  张淮点头, 又道:“榕谷那边有点事情。”

  “护士长说工作出现了很大的失误。太太昨天从疗养院一个人出来了。”

  江盛怀抬眼, 原本低淡的眉目终于出现一丝波澜。

  “谁都没有陪着?”

  “换班的人疏忽了。”

  “她去了家长会吗?”

  张淮揣摩着他的神情:“是。往常都是我代替您去的,这次正好和出差撞到了一起, 安排了我的助理小荀去附中, 但少爷说不用。”

  附中的家长会和明盛的事务无法相比,江盛怀不上心, 张淮自然也一样。

  但叶明薇的事情永远有最高的优先级,这一点, 江盛怀周围所有的秘书、助理都有相同的认知。

  “后来少爷让老纪送了太太回榕谷, 医生给太太做了检查, 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嗓子发炎了。”

  “并不严重。”

  以叶明薇的身体,“并不严重”也是需要仔细斟酌才能说出的结论。孱弱多病, 缝补修护,小小的发炎可以变成严重的感染。

  ——榕谷的医生和护士知道谁才是老板,哪怕和叶明薇相识多年,都不会替她隐瞒。

  江盛怀的眉心微蹙。

  张淮的表情越加谨慎,脑子里却忽然一闪而过江麓和他说话的模样。

  平心而论,江家的小少爷相处起来很令人舒适。

  江麓多数时候都没什么情绪,态度自始至终温和有礼,富贵堆里的恶习也分毫不沾,比起他认识的其他明盛董事家里的孩子,简直算得上豪门后辈里的模板。

  但江麓永远也不可能让江盛怀满意。

  张秘书淡淡地想。

  “先下去等我。”江盛怀起身,“榕谷疏忽了的那些人,让护士长全部换掉。”

  张淮肃声应是。

  晚七点,酒会准时召开。

  灯光璀璨,衣香鬓影,无数常常占据财经页面的人汇聚一堂。

  门童的穿着都堪称讲究,彬彬有礼地拉开门,引导这些贵客往里走。

  作为本次酒会的主人公,江盛怀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注目。

  “江先生,好久不见!”

  通谊的董事长成凯是个作风很西派的华裔,见到江盛怀,当即热情地迎上前来。

  “成先生,晚上好。”

  张淮将这张发福的面孔和新闻里的人名对上。

  “知道你要来新加坡,我高兴得不得了。”成凯笑道,“哦,忘记和你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太太。”

  成凯身旁,身着礼服的女人伸出手:“久仰了,江先生。”

  一番寒暄,成凯注意到江盛怀只带了秘书,不由问道:“你家太太的身体还未好吗?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江盛怀声音淡淡:“比从前好多了。”

  成凯了然,遂转而谈论起正事。

  酒会的间隙,成太太悄声问:“他妻子身体很不好?”

  “相当差。真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花了多少手段养着。”成凯啧声,被自家太太轻拧了下。

  “他是有心,我若是病了,想必你做不成这样。”

  成凯但笑不语,敷衍过去。

  女子也不计较,横竖自己已是第四任“成太太”。

  觥筹交错里,生意场上的交锋以看似温和的形式上演。

  走到江盛怀这个位置,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揣测他的心思。

  奚家的人比成凯难缠,他一直态度淡淡,始终没有让奚家的人看出明盛的底。

  “今天的事情都挺顺利的,看起来能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去澳洲了。”

  酒会结束后,张淮陪同江盛怀回了酒店。

  “到时候也能早点回国。”

  然而江盛怀只摆了摆手,让他也下去。

  行政套房的房门合上时,张淮看到那副从容的面孔上露出了一抹倦意。

  从高处俯瞰,新加坡的夜色极其繁华。

  泳池的水泛着幽蓝的光,岛屿上的月亮比平陆硕大,落地窗前,江盛怀的神情冷淡之至。

  *

  “少爷。”

  餐桌又是空的。

  保姆一直照顾江麓,自然明白这是来自江先生的惩罚。

  她不知缘由,故而表情显得很为难:“先生说,练琴更重要。”

  家长会已经过去一天了,江麓知道榕谷的护士长会告诉张秘书的,哪怕妈妈自觉瞒得很好。

  在保姆担忧的眼神中,他略一点头,径直回了卧室。

  犯错了就会被惩罚。

  没有棍棒,所以算得上温和。

  况且钢琴原本就是每天都要练习的,只是少吃一顿晚饭而已。

  他坐在胡桃木色的钢琴前,指尖拂过一朵木刻的蔷薇。

  距离十二点还有五个小时,他按下琴键。

  空旷的横厅里,很快有钢琴声响起。

  一楼的餐厅,江家的厨师看着做好的甜点直皱眉。

  “上了一天课,晚饭都不让吃,人能熬得住吗?”

  保姆轻声说:“你下班吧。江先生的规矩你清楚,再者少爷他不会吃的。”

  隐隐约约能听得到三楼的钢琴声,在江家这么多年,只会做饭的厨师也练出了副好耳朵。

  “造孽。”

  厨师摇了摇头,把甜点倒进了湿垃圾里。

  手指的关节抽痛时,江麓接到了江盛怀的电话。

  对面没有说话,江麓就继续弹。

  时间在钢琴声里流逝,直到时钟走向十二点,最后一个音节打破了那一端的沉默。

  “刚刚弹的,是不是梅西安的圣婴之吻?”

  江盛怀看不到,但江麓依然在琴凳上坐的笔直。

  “对。这是妈妈最后一场演奏会的闭幕曲。”

  “五年前,你还会弹错很多音,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失误了。”

  江麓垂眼,从江盛怀的声音里听出了微不可察的疲惫。

  “小麓,你在钢琴上不会犯相同的错。”

  “但关于你妈妈的事情,这些年来,你似乎始终长不大,也学不会听话。”

  收到商泊云消息的那一刻,心里确实存在着自私的侥幸,既然已经来了学校,是不是她也可以和其他人的父母一样,听完老师的话,然后看一看的他的成绩单。

  所以知道后果,也还是怀着不安、在艺术部里等完了冗长的发言,又从老师手里接过话筒,直到确认五班的家长会差不多快要结束,他才匆匆地离开。

  指尖发胀,眼圈也发胀,江麓盯着那朵木刻的蔷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爸爸。”

  他活动着麻木的指节,把琴谱又翻过了一页。

  周一如此。

  周二要上晚自习,回来也是如此。

  周三。

  周四。

  仍然如此。

  江家的佣人意识到这次的惩罚太久了。

  “难不成要等到江先生回来,少爷才能吃晚饭吗?”

  “遭罪!那还有好多天,先生这次可是去国外出差。”

  “晚饭不吃会得胃病的。”

  “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再者,就算病了,那江家的医生也不是白拿薪水的。江先生是严厉了点,其他地方难道对少爷还不好吗?做父母的,说到底都是一片苦心。”

  “……你说得也是。”

  “不过,少爷这次是犯了什么错?我瞧他练琴是从来不懈怠的。老纪和他亲近,老纪知不知道?”

  “我明天去问问他……”

  下楼喝水的时候,江麓听到了厨房传来的讨论声。

  偷听是不对的,但就像江家的佣人所说的那样,比之其他人,他过得相当优渥。

  昂贵的精细的事物充斥着他的生活,唯一的要求是把琴弹好。

  情绪糟糕,胃里绞痛。客厅的吊灯光芒晃眼,他的影子向四面八方延伸,深浅不一地交叠。

  “少爷,怎么了?”保姆从厨房出来,看到他后不由得有些不安。

  “水凉了。崔姨,我想喝热的。”他握着水杯,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哦哦,好,过会儿我给你送上去。”

  “没事。放厨房就行了。您早点去休息吧。”江麓笑了笑,顺道和厨师也说了“晚安”。

  很快,钢琴声又重新响起了。

  静悄悄的客厅里,保姆和厨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后悔。

  *

  生活被钢琴割裂成两半,家和学校是相反的世界。

  一整周没有吃过晚饭当然会有影响,胃时不时隐隐作痛,带得江麓的面色也不太好。

  自习课,商泊云一边读题,一边捏他的手玩:“不舒服?”

  “有点儿。练琴睡太晚了。”

  指节被狗爪子很耐心地挨个揉了遍,积攒的肿胀感缓解了,江麓不由得蜷起手指,迅速被商泊云整个包住。

  “没有别的原因?”知心大狗问。

  “没。别看我,看题。”

  喜提一个白眼,商泊云慢悠悠应了一声,忍不住又捏了下他的脸颊,才笑嘻嘻地作罢。

  那份伴生了十几年的负罪感作祟,所以下意识地不想告诉商泊云。

  商泊云确认捂热了江麓的手后,就把注意力都放到题目上了。

  眼镜底下的长睫垂着,显得很认真。

  江麓心想,惩罚没什么。

  他可以忍受。

  就像江家的佣人认为的那样,他生来就得到很多。

  现在也拥有很多。

  *

  冬季的月亮干燥而明亮,在深夜呈现出清新的轮廓。

  整座别墅早已经一片寂静。

  江麓低头整理曲谱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还在练琴?”

  商泊云的声音和着风声,从听筒中传来。

  江麓微怔,他看了眼时间,十二点。

  “早就结束了,我马上睡觉。你呢,在夜跑?”

  听着是在外面。

  商泊云哼笑道:“江麓,我觉得我们的守则上应该加上一条,彼此坦诚。”

  “好吧,我刚结束。”江麓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去阳台。”另一端,商泊云的语气猖狂得意。

  午夜,十二点,曾唾弃过自己存在童话主角妄想的江麓,遭遇了神奇的魔法。

  他站起来,跑过去推开了落地窗。

  澄明的月光底下,商泊云的身形也很清晰。

  爬满蔷薇的石墙之外,商泊云朝他遥遥挥了挥手。

  “你怎么这么晚来了这儿。”江麓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快。

  “自习课的那篇阅读没弄懂,睡不着。”商泊云瞎扯。

  江麓的心砰砰直跳,晚风迎面,他小声重复守则新加上的第四条:“刚刚还说要坦诚。”

  “这么快就用上了啊。”商泊云笑了。

  白天的时候,没错过江麓眼睛里的焦虑,那是经年以后,变本加厉困扰他的病症。

  所以放心不下,尽管周日又会见面,周六也可以见面,但在夜里跑了半程后,商泊云果断地跳上了一辆计程车。

  笑够了,他清了清嗓子,说话的声调忽而变得很软:“坦诚的说,我突然很想你,江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