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日结束之后, 有什么没有直接言明的事情悄悄改变了。

  商泊云的声音落在耳朵里,慢条斯理的。

  以前听到这声“学长”,还会紧张或者恼怒不安。

  如果他说“不行”——江麓确信这个人会立马捉着他闹一场。

  “上周不是都说好了吗?”江麓眼底流出笑来, 声音听着很无奈。

  “确认一下。”商泊云语气闲散。

  一问一答之间, 居然没有什么插话的机会——孟楠感到那种不确定感越来越大了,横插一脚出现的人何以能够突然占到这么大的分量, 以至于每一次自己都只能像个局外的陪衬。

  几个月前, 明明讨厌鬼和江麓还是针锋相对的关系。

  这个家伙既不懂钢琴,脾气也算不上和顺, 嘴巴很毒,尖牙利齿, 连外貌都满是攻击性。

  态度时常轻慢,笑起来也没什么真心,总给人一种凌人的压迫感。

  可他和性情截然相反的江麓站在一起, 居然没有不和谐的地方。

  孟楠抿唇, 悄然掩起了那点焦躁和失落,不甘不愿地跟着关莘她们一起道别。

  *

  陈彻溜溜达达, 重新走了过来:“要不我们这周末也出去玩一次?”

  “我这周要和我家里去梧城走亲戚, 不好意思啊,乖仔。”李思维搓了搓手。

  “好没劲啊……还有, 别老占我便宜。”

  陈彻遂把希望寄托到其他人身上。

  “我可以,不过去哪?”郝豌显得很有兴致, “去体育馆?最近一个月忙复习, 我都没时间健身了诶。”

  想起今天差点让他窒息的胸肌, 陈彻呵呵冷笑了声。

  “要不去爬壶山吧?壶山最近有红叶看。”他想了想, 掏出了手机,“我小学班主任今天还发了照片。”

  企鹅空间里, 名为“淡泊如水”的老阿姨穿着手打的毛衣,在“壶山”的巨大石刻披着丝巾比“yeah”,染红的短卷发生机勃勃。

  “我们小学不还去那秋游嘛,商老板。山上还有个寺庙,可灵了。”

  商泊云倒是有时间,这会儿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好。

  他眼底笑意不减,轻声道:“你去不去?”

  “你之前的小学是不是就在那?”江麓想起来墙上的合照。

  “嗯,靠得很近。”

  江麓还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出去过,但他不能立刻答应:“我明天给你们答复,可以吗?”

  “可以可以!”陈彻十分积极,锅盖刘海下一双眼睛锃亮,一瞬间闪到了商泊云。

  “德行。”商泊云嗤笑出声,忽而想,陈彻这算什么?僚机吗?

  也不枉当初陈彻求婚,自己帮他订下的那座草莓蛋糕塔了。

  尽管很可惜的是,陈彻始终没能顾及到许葭禾草莓过敏。

  *

  坐到车上的时候,老纪显而易见看出了江麓的轻松。

  “考试还顺利吧?”他乐呵呵地问。

  “挺好的。”

  “那真不错。”老纪说,“先生后天就回和光山苑了,他要是知道,肯定也会开心。”

  老纪的话说得真心实意。

  以这个中年大叔的眼光来看,江家的小少爷是天底下第一称心如意的小孩。

  脾气没得说,好相处,又一等一的努力上进。

  江家做佣的人好些都辗转过很多富人家庭,江家是最顶层那一批,但工作反而是最轻松的。

  一是因为江家人口简单,大部分人都是在保养这座房子本身,比如花园、人工湖和那些昂贵的家具,二则年少的江麓确实是很好的主顾。

  老纪偶尔被自家的混世魔王气得心抽抽了,很想和江先生讨教一下,到底要如何才能教出这样的小孩。

  不过也只是想想。

  这对父子性情迥异,况且江盛怀另有司机,老纪和江盛怀算不上很熟悉。

  *

  老纪的话一直在江麓脑海里盘旋,坐在钢琴前的时候,他给江盛怀发了消息。

  其实这几天大多数事情都由张淮传达,除了钢琴之外,江盛怀也没有过多的话和他说。

  但一听到妈妈身体恢复得不错,江麓还是想自己去问。

  等了一会儿,消息没有回,江麓也不气馁,翻过琴谱的一页。

  考完试的这一天,没有作业,也没有晚自习,泛善可陈的生活里,钢琴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第一次被朋友们邀请出门去玩,里面还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对于江麓而言,是新鲜而值得期待的体验。

  凝神练完第三遍曲子之后,手机忽而贴着口袋震动,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爸爸。”

  江麓把手机放在了谱架上,背不自觉坐得端正了些。

  鲜少和江麓通视频,江盛怀的表情居然难得有丝不自在。

  “又不是和公司的人开会,阿盛,表情这么严肃做什么?”

  一道柔和的声音忽而响起。

  天底下,敢这么打趣江盛怀的,只有他的妻子了。

  “小麓,晚上好。”

  屏幕晃动起来,视角向旁边移动,叶明薇的面孔出现。

  有些憔悴,这是常年体弱的缘故,但笑意明亮,一张带着病色的脸也显得格外鲜活。

  “妈妈。”上周,张淮的两通电话江麓一直没忘,他问道,“您身体好了吗?”

  “好了。你看看,妈妈现在在哪儿?”

  江麓看得认真,从视频里发现了钢琴的一角。

  叶明薇声音微嗔:“阿盛,镜头再往左边移一点儿,我要给小麓看。”

  江盛怀任劳任怨,按着妻子的指挥行事。

  “这样可以么?”他的声音低淡,藏着一点难察的温和。

  “我看看……再举低一点,这个角度我的脸好像胖了点。”

  “怎么会?”江盛怀不赞同,却还是配合地继续调整摄像头的高度。

  “这样就好了。”叶明薇坐在钢琴前,难得有些孩子气的兴奋,“我今天竟然还弹完了一首曲子,只错了几个音。”

  对于曾经的天才钢琴家而言,错音是职业生涯里早就不犯的错误,但对于叶明薇而言,能有这样一回已经很好了。

  “你爸爸还给我录了下来,到时候让他发给你。”

  “看看我们小麓能不能听出来错在了哪儿。”

  江麓喜欢看到这样生机迸发的母亲。

  “也许你比赛的时候,我还能去现场看呢?”

  苍白的指间随意落在琴键上,叶明薇刚刚病愈,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在疾病日复一日的捶打中坚强了起来,总会有一天,她不必困在疗养院,而能陪家人度过剩下的一生。

  一旁的江盛怀轻笑:“慢慢来。先回卧室去休息吗?”

  叶明薇摇摇头,江盛怀便没再勉强。

  “对了,上周谭枳明来长洲了吧?”

  “嗯,老师周六给我上了一天的课。”

  叶明薇周六还病着,江盛怀自然不会让她为别的事情劳心。

  “真是麻烦他了。”叶明薇示意江盛怀把镜头拿着再近了些,“妈妈看你还穿着校服,刚到家吗?”

  “回来练了会琴,所以还没来得及换下来。”

  对于这个孩子,自来是骄傲与愧疚兼而有之。

  叶明薇漂亮的眉毛蹙起:“会不会太辛苦了些?”

  江麓怕她担心,连忙道:“其实还好。我自己也习惯了。”

  长居疗养院,对于江麓的近况,通常来自丈夫。叶家或者江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替她隔绝一切可能影响她情绪的事情。

  叶明薇人如其名,是温室里被精心养护的蔷薇,寒霜不摧折,凄风不经过,以至于还保留着少女时期可贵的天真。

  “可是妈妈总觉得你很忙。”她的眸光清透,隔着屏幕,微微闪烁,“而且现在还要上晚自习……”

  偶尔和叶凝聊天,从人民教师的口中,叶明薇也隐约得知现在学生的辛苦。她想了想,道:“小麓,要不这周干脆少上一节钢琴课,痛痛快快玩一天?”

  江麓微微愕然,江盛怀则露出了反对的神情。

  “刚刚才说,想去看小麓的比赛。”但他说话的声音始终温和,“他总要花时间练习,不是吗?”

  “偶尔一次。”叶明薇对着镜头,笑靥如花,“何况我知道,我们小麓一直以来都很棒。”

  哄小孩似的语气。

  没能够陪伴江麓走过童年和少年,所以记忆里,记得深刻的反而是他最年幼的时候,连为人母的经验,其实几乎也停在了许多年前。

  那么小一团,只是一个转眼,就即将成年。

  叶明薇露出一点哀色,江盛怀见此,神情越发和缓。

  “都听你的。”

  江麓原本还想后天早上再说的。

  他踌躇几秒:“周六我想去爬山,和我的几个同学一起。”

  “壶山吗?”叶明薇略一思索,长洲多平原,叫得上名字的山只有那么几座。

  见江麓点头,叶明薇兴致更高了:“好多年前,我和你爸爸刚认识的时候,还一块去壶山寺拜过菩萨……”

  可要她说,一时又说不出更多。

  太久远了,她病了这么多年。

  叶明薇有些无措。

  江盛怀垂眸,温和地拉起了她的手:“今天太晚了,明薇,先去休息吧。”

  她应声,又露出笑来:“小麓,晚安。”

  “好,爸爸和妈妈也是。”

  视频里,江盛怀也应了一声,所有的凌厉和冷淡全然不复存。

  “哎,对了,阿盛,记得把视频发给小麓。”

  通话即将断掉的一瞬,江盛怀无奈的声音响起来:“我可不像你记性那么差。”

  *

  手机上方,聊天框弹了好几道,是陈彻火急火燎,先拉了一个讨论群。

  江麓点了进去。

  群名叫【壶山取经记】,锅盖刘海不计前嫌,把要去梧城的李思维也拉了进来,现在两个人正在为谁是小白龙吵得不可开交。

  兵荒马乱之中,江麓询问集合点的消息瞬间被吞没,商泊云不知为何却回得很快。

  【商泊云】:就在壶山的东门吧。

  江麓打开地图,东门离那座寺庙更近一些。

  他认认真真回了个“好”。

  这个夜晚,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温和。

  隔了几分钟,江盛怀发来的视频里,穿着淡蓝色毛衣的女子坐在钢琴前,头发虚虚挽成一截绿云。

  她的手腕苍白纤细,奏出的旋律磕磕绊绊,到后来渐入佳境,隐隐能看出演奏者曾经的娴熟。

  江麓听得出来,那是童年时他学会的第一支曲子。是叶明薇抱着他坐在琴凳上,手把手教出来的。

  “妈妈,我现在已经比你弹得好太多了。”

  城堡的后方,人工湖里倒映着圆满的月亮,风一吹过,静谧地碎成了许多银色的鳞光。

  朋友,家人,喜欢的人,都映在这些幻觉似的景象之中。

  美好到后来的江麓觉得,这就是他一生里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