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这又没什么可奇怪的。

  江麓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他把商泊云的内裤对叠成小豆腐块,然后迅速塞进了家居服里面。

  家居服质地很柔软,穿了有一些年头。

  这个房子里的一切都有时间的痕迹, 生活的痕迹, 和偌大而空荡的他的家不同。

  江家的一切都很华美,但住在那里的两个人各自都守着自己的空间, 以至于它冷清得有些压抑。

  江麓起身, 去浴室那边找商泊云。

  敲门声响了几下。

  “江麓?”

  “衣服给你拿来了。”

  水雾从门缝里漫了出来,商泊云探出脸来, 半个身子都藏在了门后。

  “谢了。”他龇牙咧嘴,显然迅速调整了心态。

  一只手臂伸了过来, 微微起伏的肌肉有很利落紧实的轮廓,水珠自青筋上淌过,和二十六岁的商泊云有微妙的重合。

  成年人西装革履, 手工的定制外套之下, 衬衫包裹着的身体生机蓬勃。

  商泊云很敏锐。

  “小江老师,你看哪呢?”

  “没有。”江麓回过神来, 有些无奈。

  商泊云却有些得意的眯起眼睛。

  “又没关系。”他的脸靠着门框, 笑得很欠。

  起码在纯粹的床伴关系时,他们是对彼此的皮囊见色起意。商泊云对这点一直深信不疑。

  他甚至稍微往外又挪了一点, 于是整个手臂和肩膀几乎都暴露在门外的冷空气里了。

  平常穿的校服和卫衣都偏宽大,很好地遮住了这身肌肉线条的进攻性。

  江麓对于商泊云偶尔的幼稚十分习惯。

  他略一思索, 忽然面不改色地把衣服收了回去, 商泊云只接到了一团空气。

  商狗子目露疑惑。

  “既然你已经洗完澡了。”

  “商泊云, 那个解释, 现在可以说了吗?”江麓的嘴角弯了弯。

  商泊云的爪子在空气里微微捏紧,对于江麓的话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他心里的那只小恶魔为什么跑到江麓身后去了!

  “……我会说的。”商泊云鼓着嘴巴控诉。

  热气熏得他整张脸都是淡淡的粉色, 眉毛眼睫湿漉漉的,看起来格外乖顺。

  江麓笑着点头,表示自己现在就可以听。

  他好整以暇地抬眼,从容得就像平时游刃有余作弄人的商泊云。

  半边身子还光溜溜的,这会儿也无心得瑟了。

  裹着浴巾的下半身只觉得无依无靠,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深感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早知道就让商熊猫学着拿衣服了,那孩子努努力也不是不行。

  他清咳了声:“其实……”

  商泊云嘴唇开合,叽里咕噜的迅速说完了,后面的声音如同蚊讷,根本就听不清。

  “……就是这样。”他的表情有点难为情。

  “就是这样?”江麓要被商泊云气笑了。

  “嗯?没有听清吗?”

  商泊云一副浑然懵懂的样子,他微低着头,柳叶似的眼尾向下垂着,热气熏出来的粉色蔓延到了眼角,看起来单纯且无害,“那你再过来一点。我重新说一遍?”

  他语气带着商量,听起来无比真诚。

  江麓太在意那个解释了。

  他显然忘记商泊云是一只高自尊且记仇的大型犬。

  步子刚移近了一些,就被蓄势待发的商泊云找准了时机。

  商泊云手臂向前一捞,把江麓整个人往前直接带了过来。

  沐浴露是某种水果的甜味。

  商泊云的身躯在江麓面前迅速放大,赤果着的上身没了门扇的遮挡,整个露了出来。

  还有点水珠沿着锁骨往下淌,动作之间落到了江麓的脖子上。

  商泊云上把手臂绕到身后去抢那套家居服的,因此现在是将人圈住的姿态。

  江麓踩着小猫拖鞋就想跑掉。

  衣服还没到手,商泊云哪里肯让他如愿,缚住人的力气更大了些。

  “衣服给我!”

  “江麓,你可太坏了!”

  胳膊拢了过来,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脸压在了商泊云的下巴那,江麓两眼发晕,踩在浴室门外的水渍上。

  向下轰然倒去的一瞬间,江麓是后悔的。

  商泊云跟着下坠。

  那张怒气未消的脸迅速逼近江麓,冒出了愕然。

  咚的一声。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发生,只有力相对作用的震感传递。

  商泊云的手臂抱着江麓,一道儿碾在了地上。

  哒哒的上楼声迅速蹿了过来,商熊猫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人,火焰似的眉心颇为不解。

  “嗷?”

  “自己玩去。”

  商泊云无暇和它解释。

  商熊猫还惦记着那锅地三鲜,斟酌一番选择离开。

  “你先起来……”江麓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从商泊云的颈窝里响起。

  肌肤的温度泛着凉,并不算柔软。

  手被迫抵着商泊云的胸膛,触感莫名奇妙的熟悉。

  他下意识确认了下,又飞速缩手。

  这个触感——和梦里是一样的。

  他果然越来越不正常了。

  江麓悲伤地发现,自己现在热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一样。

  *

  距离太近,又是这样居高临下的姿势。商泊云按捺住内心的蠢蠢欲动,掌心则没忍住,虚抓了一把江麓的头发,意味不明地轻捻了几下。

  江麓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商泊云。”他深呼了一口气,定定地看向商泊云,“你这种行为,往前十七年属于流氓罪,会枪毙的。”

  虽然这件事情属于他自作自受,可这会儿商泊云只包着浴巾,胸膛敞开,一点儿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商泊云闻言,顿时不开心了。

  “江麓,明明是你先欺负人。”

  何况再往后九年,我们可是盖一床被子的关系。

  既然命中注定有此一遭,我提前……怎么了。

  十七岁的江麓远没有那么会隐藏情绪,这会儿耳朵和鼻尖都已经攒出了血色。

  他憋着呼吸,很轻地“唔”了声,勉勉强强算回应。

  商泊云看着他闪烁的眼睛,忽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周五的时候就想和你说。”

  “我没有那么喜欢交朋友。”商泊云说。

  “因为他们和你关系不错,所以我才去套了近乎。”

  “而且,我已经有很多朋友了。”

  江麓回过神来,没想到商泊云在此情此景里忽然开口。

  他只能全然地去听。

  “不过,有再多的朋友,他们都和你不同。”

  这句话乍一看,实在很像什么海王发言,但商泊云想起二十六岁依然困在家庭里的江麓,想起他遮掩着的取向,将原本要说出来的话又打了个转。

  为了他?

  “和我不同?”

  江麓听得认真,都忘记自己还在地板上了。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可靠得太近,商泊云几乎能听到他无可自控加速的心跳声。

  很多不能逾越的事物即将逾越,十万八千里路,剩下的半程也许可以一起走。

  商泊云看着江麓水色潋滟的眼睛,那里浮光烁烁,明明白白映着他的倒影。

  脑子晃晃悠悠断了线,心脏很罕见的柔软地塌缩,如果理智再少一点,它就会炸裂成绚丽的烟花。

  商泊云笑得有点儿温吞。

  他强调:“只有你不同。”

  “哎。”

  “所以,我们都赶紧长大吧,江麓。”商泊云认真地望着他。

  声音落在江麓耳朵中,像是一个等待着去拆开的礼物盒。

  我们?

  他瞳孔微缩,眼睫不安的动了动。

  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一压,商泊云看过去,江麓把他的衣服艰难地塞了过来,然后——以一种落荒而逃地姿势爬了出去。

  “衣服给你了。”

  江麓走了几步,感觉脚下空荡荡的。

  拖鞋刚刚居然摔掉了一只。

  他回过头去。

  商泊云抱着衣服,仍然坐在地上,对上了他的目光。

  江麓唇瓣有点儿颤。

  “我的鞋子。”

  顺着江麓的视线,商泊云往一旁看去,毛茸茸的小猫拖鞋伏在地方,倒转了个边。

  商泊云伸手,把拖鞋推了过去。

  江麓默默把鞋子重新穿好。

  他抬眼,看到商泊云唇边仍然噙着笑,凉声道:“别感冒了。”

  裹着浴巾坐地上。

  ……傻狗。

  江麓转身,步伐有些踉跄,很快,房间门重新关上。

  浴巾是湿的,凉意贴着肌肤。

  商泊云依然在原地坐着。

  半晌,他按了按浴巾的边缘,确认它依然好好地束在腰腹处,才终于抱着衣服站了起来。

  走廊上静悄悄的,浴室的热雾早就逸散,冷得格外分明。

  “差点就丢人了……”商泊云俯眼看去。

  如果按照偶像剧的情节,刚刚理应有一个吻发生,再不然总要有点到即止随时着火的暧昧。

  但商泊云说了一大通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解开浴巾,嫌弃地不去看那团马赛克,使用强制放空大法,颇有些困难地把衣服一次穿好。

  这该死的青春期。

  忍着紧绷的疼,商泊云用凉水搓了一把自己的脸。

  *

  卧室不算大,江麓只出去了这么一会儿,里面就暖和的不得了。

  他坐在椅子上,脊背僵硬,靠得笔直。

  手指在膝盖上很轻地抓了下,又迅速松开。

  他再度握着笔,有些懊恼地盯着那团黑色的墨迹。

  碰到了——梦里的触感怎么会那么逼真?

  商泊云说,只有你不同。

  这可以算解释吗?我还要确认什么,再进一步确认,会得到什么结论?

  最后那一句话一直在耳朵里盘桓。

  江麓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思考,就像以前每一次包在被子里,或者浸入浴缸时那样。

  但这不是他的房间。

  他捂着脸,试图用物理手段压制思绪。

  江麓鼻尖轻微翕动,后知后觉,商泊云身上的沐浴露,是橘子味的。

  那个气味在短暂的肢体接触后,都留在了他的掌心。

  橘子味越来越浓烈,借着呼吸往里钻,他松开被捂得发闷的脸,十分茫然。

  一颗大橘子坐在旁边的床上,盘腿看他。

  “在想什么?还生气啊?”

  商泊云这会儿也缓过来了,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被看光了,也被摸了。”

  明明是你先不穿衣服拉着我的。

  “还要被控告流氓罪。”

  你还抓住了我的头发。

  “我现在突然好难过。”

  大橘子仰倒在绿绒绒的被子上,摊成一个不甚讲究的“大”字。

  江麓太阳穴跳了跳,目光一扫,从桌角抄起一个吹风机。

  “把头发先吹了。”他说,“别真的感冒了。”

  商泊云“哦”了一声,眸光微闪。

  他抬手,灰蓝色的袖口向下滑去。

  “你帮我吹。”

  “刚刚磕的。”商泊云说,“有点疼。”

  手肘上有大片的淤青,这会儿终于缓过劲来。

  说着只是“有点”,但那团颜色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

  于是商泊云如愿看到江麓焦急地凑了过来。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他拧眉,“要不等会儿和商阿姨说一下,去医院吧?”

  听这话,大有想给他拍套CT的架势。

  商泊云翘起了尾巴,语气轻快:“你先帮我吹头发。我拿药油揉揉就行了。”

  他坐起来,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上来吧。”

  江麓:“你坐边上些,我站着给你吹也可以。”

  “插座在里面。”商泊云义正辞严。

  江麓只好褪掉拖鞋,爬了上来。

  吹风机的声音很快响起,江麓试了下温度,问道:“烫不烫?”

  商泊云摇头,他盘腿坐着,双手垂搭在脚踝上,肩膀也乖顺地向下,好让江麓的手不用抬太高。

  暖风烘过掌心,吹向商泊云潮湿的头发。

  浮动的热风里,橘子味更加明显了,甜滋滋的在空气里浮动。

  江麓第一次给人吹头发,那双弹琴时有力到能惊起秋雨的手格外小心。

  商泊云的头发不长,发质稍稍粗粝,算不上刺手,江麓没忍住多揉了下,忽然福至心灵。

  摸商熊猫的时候,也是这个感觉。

  好久没有撸到商熊猫了。如果戴口罩再提前吃氯雷他定的话,应该不会有事情吧?

  他的指尖屈合,掌心上下,力道终于重了几分。

  商泊云瞬间警觉:“小江老师,你逗狗呢?”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江麓面不改色。

  商泊云轻哼了声,没说的是其实江麓的手摸得挺舒服的。

  “这张照片上,是你和陈彻吗?”

  靠着床的白墙上贴着几张海报,江麓不太能辨认得出那些动漫人物。大头针订着许多照片,有的已经泛黄了,最新的一张还是奶狗赏味期的商熊猫。

  商泊云转过脸去,看到上面小学生陈彻写的“一声兄弟一生兄弟”,落款是歪歪扭扭的2008年。

  “好像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吧。从那会儿起他就是个锅盖刘海了。”

  这个西瓜皮审美伴随了陈彻多年,以至于成为了他的标志,后来上大学学医,直接剃了板寸,险些让人认不出来。

  “你们认识这么久了?”江麓的脑海里却想起了另一个名字。

  乔叙。

  这个人会是存在的吗?在梦里和商泊云那么要好。如果存在,陈彻会认识吗?

  “嗯。小学放学就一起去打电玩。我当时从壶山小学转到了青栾实小,第一个认识的就是陈彻。”商泊云被暖风吹得犯困,亢奋了一个周六的身体终于感觉到了一点儿疲惫,因此声音也泛着懒,“没想到一晃眼就九年。”

  并且这个友情还会十年八年的贯彻下去。

  商泊云甩了甩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翻到床下,踌躇一个木色的抽屉来。

  里面一片混乱,游戏手柄小狗玩具扳手锤子杂然而陈,商泊云往里头找得当啷作响,最后找到了一个白色的拍立得。

  “还有电。”商泊云兴致勃勃,又看了眼相纸的日期,“我们也拍一张。”

  认识这么久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就算了,他和陈彻的居然贴了小半张墙。

  江麓对于商泊云过于活跃的脑回路始料不及。

  商泊云调了一下参数,把拍立得放在了书桌上,然后闪回挨着江麓重新坐好。

  咔嚓一声。

  相纸很快洗了出来,商泊云看到江麓期待的表情,把相纸塞到了他的手里。

  “捂好,过一会儿就出片了。”

  江麓这会儿很乖地双手捂住了相纸。

  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相纸上很快浮出表情微愕的江麓,和一道模糊的黑色残影。

  “这是你吗?”江麓忍笑。

  “是鬼。”商泊云背过身去,想起自己忘了设定延时拍摄。

  他低着头,重新把拍立得放好。

  ……

  “这张拍的还行。”

  白墙前,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一个表情稍微有点拘束,漂亮的桃花眼很专注地看向前方,另一个头发还有点儿乱,总之笑得十分灿烂。

  商泊云从江麓的掌心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下。

  他又从抽屉里翻出图钉和锤子,把照片钉在了奶哈的旁边。

  江麓看着商泊云以一种略显费劲的姿势贴在墙边,咬着笔帽在上面写字。

  “十七岁的我和江麓。2014年……”

  “今天是十一月二号。”

  “好了。”商泊云把日期也补了上去。

  满墙的海报和照片里,多了一个以前没有的合影。

  江麓心中一动。

  “再过三个月是我的生日。”

  他看向商泊云,不动声色地问:“满十八岁,算长大了吗?”

  浴室门口那句叹息似的话,在这个时候,终于以一个询问作答。

  商泊云攥着笔,把江麓的这句话过了一遍。

  再过一遍。

  嘴角比枪还难压,好歹是压了下去。

  商泊云显露出迟疑的神情。

  他“嗯”了一声,反应极其平淡。

  “嗯?”江麓的笑意暗了下去,有些不知所措地重复了遍商泊云发出的音节。

  “意思就是,算!”

  大橘子停止狗里狗气的行为,坐回了江麓的身边。

  无法告诉江麓,反复的梦境之中,他有过哪些野心和想念。十万八千里,某个短暂的一瞬,他也觉得那是崎岖不平的西行。

  商泊云意兴盎然地问他:“你生日是哪一天?”

  “腊月二十四,就是二月十二。”

  江麓看到商泊云低下头,在手臂上龙飞凤舞,写下了他的生日。

  “我记住了。”商泊云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得光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