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一旦下起来, 就没有停的意思。

  天还是黑压压的,周一,上学没精神, 教室的气氛低迷。

  午休变成了午自习, 有人感慨:“下周这会儿,就在考数学了。”

  话音刚落, 很快被一拥而上的同班同学胖揍。

  ——论如何一句话成功搞掉所有人的心态。

  下午两节课上完, 复习的进度又往前推了点,高桂生的声音忽然在广播里响起, 夹着话筒短促的蜂鸣。

  “请如下同学前往大会议室。高三年级:许葭禾、商泊云……郝豌;高二年级:奚静山……。”

  “好长一串名字。”陈彻寻思,“这应该是每个年级的前十吧, 高桂生又搞差异化。”

  “我要和教育局投诉!”锅盖刘海顿时义愤填膺。

  “肯定是高主任要单独做考前动员啦。”郝豌柔声道,“上午大课间就已经全校广播过一次了。”

  “那算了,你们好好享受吧。”

  陈彻气顺了, 挥挥手送班上这群尖子去接受高桂生的鸡汤plus。

  商泊云手里的题算了一半, 有些不想去。

  六班的学委也被叫到了名字,他扒在门口, 探出个脑袋来:“走啊, 商老板。”

  都是高一就认识的人。

  许葭禾和郝豌拿着笔记本走了过来,商泊云只好也揣着练习册和笔起身。

  陈彻殷殷切切地和他们道别, 并祈求高桂生引经据典,多折磨他们一会儿。

  *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比如何畅就很艳羡。

  “我下次考试要能考前十就好了。一直想换个新手机, 都不好和家里提。”

  陈彻掏了掏耳朵:“估计悬。”

  附中每次考试排名都会变, 但前十名一直很稳定, 就那些名字上下浮动。

  何畅不乐意了:“高三才开始呢,别瞧不起人。”

  他顺势踱到了商泊云的座位上:“刚刚物理课, 有道题张老师还没讲,商老板应该写了吧?”

  他眼睛四处看了看,没找到商泊云的练习册。

  “我都写完了,你要看我的吗?”

  何畅即将伸去翻找的手一顿:“啊?”

  物理的《每日一练》递了过来,声音的主人看向他,眼神安静。

  江麓又不走高考,虽然成绩也还行,但最好的是英语,再说,物理那道题可是很难的。

  但是人已经这样说了,何畅也不好再继续去找商泊云的习题册,他接了过来:“我看看……”

  “嗯。”

  江麓没再说什么。

  “卧槽,钢琴家,你还真做出来了?商老板给你讲了吗?”何畅把过程读了一遍,思路瞬间开阔。

  “哎,我记得你物理一直不好来着。这个互帮互助还真有用啊,商老板英语也提了上来。”

  何畅转了转眼睛,商泊云臭屁了点,但江麓则随和很多。

  他半开玩笑道:“要不下次换座位我坐在你这吧。我看你这个物理都不用再补习了,哈哈哈。”

  前头的陈彻一直支着耳朵听,瞬间反身扑了过来,差点推倒如山的教材。

  “人家的同桌,何畅你想啥呢?”

  “我问江麓,又不是问你。”

  “不换。”江麓淡静的声音响起。

  “但是冬天,教室后面人进进出出,多冷啊。”何畅不想放弃,“其实我一直想和商老板做同桌,再说你不是打算出国……”

  同桌是双向的。

  江麓一顿,而后认真地看着何畅:“我不换。”

  “啊这……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不愿意换座位。最后一排是郝豌算过的风水宝地?”

  何畅的迂回作战也宣告失败。被商泊云拒绝不奇怪,可是钢琴家——他寻思,性子淡了点,其实很好相处,毕竟江麓低调得一点也不像家里捐了一座多媒体楼的大少爷。

  没想到会这么果决地拒绝他。

  陈彻听不下去了,他翻了个白眼:“就你要学习。高考是只考物理和英语?”

  何畅:“那我下次和禾姐做同桌呗。她纯学神,哪科都牛X。”

  “?”陈彻拍案而起,“那也不行。”

  “你管得好宽。”

  陈彻怒了,强行把何畅拖走:“学习是自己的事情!”

  “卧槽!别薅我!我再看眼那道题!”

  陈彻手里力气更大了点——得让何畅长点记性。

  觊觎禾姐的同桌位置不说,还想挑唆江麓不和商泊云做同桌?

  怀着对商泊云性取向的关心,某个周末,直男陈彻心痛地在网吧包了个夜。锅盖刘海独自品鉴完《霸王别姬》《断背山》后,在贴吧无意中发现樱花妹画的纯爱本子。

  新世界的大门缓缓打开,眼神异样的网管也深深记住了他。

  陈彻颤抖着把小野寺X和高野政X的爱恨纠葛看完,发觉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每个人都有他的脾气。

  所以,好兄弟的爱情由他来捍卫,他的CP谁都别想拆逆。

  “陈彻?”许葭禾的声音在教室后响起。

  一进教室就看见他把脸通红的何畅夹怀里。

  “禾姐,别管,我在行侠仗义!”

  “撒手,你明明就是小气……”

  陈彻气沉丹田,终于把何畅塞回了他的位置。

  “说起来,高主任这次怎么这么快就放人了?”

  “本来准备了五页纸。”许葭禾扶额,“我建议他捡重点说,所以讲得很快。”

  “不愧是你。”陈彻往她身后瞅了瞅,郝豌一堵墙似的杵着。

  “商老板呢?高主任单独再来一碗英语鸡汤?”

  “路上碰到高二的人,他们要聊几句,所以我们先回来了。”

  陈彻挠挠脸,商泊云朋友多他也知道,至于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粗神经的陈彻目前无法感悟。

  一直到快上课的时候,商泊云才踩着点回来。

  他坐在座位上,周身还裹着暮秋的风雨,凉意浮动,商狗子的心情却显得很好。

  看到江麓,眼里还攒着笑:“数学课?”

  江麓点点头,没再说话,是商泊云习惯的好学生做派。

  只有江麓自己清楚,他的情绪就像风里飘着的气泡一样,不受控制的浮沉。

  看到商泊云,心就软塌了下来,变得沉甸甸的。

  *

  周五的时候,长洲终于有放晴的征兆,连绵的雨水下,校园的梧桐只剩寥寥的枯叶,冬天掀开了序章。

  最后一节课结束,许葭禾把考场座位号发了下来。

  附中每逢大考,按照成绩排考场,不言自明地督促出竞争的氛围。

  “终于要解脱了。”陈彻从书山里抬头,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教室里窸窸窣窣地发出物品挪动的声音,要把书连带着巨大的收纳箱搬到会议室去。

  商泊云打算把江麓的一起拿走,却发现小江同学的桌子惯常整齐,不需要挪动。

  陈彻的哭天喊地里,他把这厮的东西扛进了会议室。

  *

  时隔一周,江麓再次接到了张淮的电话。

  教室里乱哄哄的,他去了走廊。周五放学,老师也不会管手机。

  电话那端,这位秘书说:“太太恢复得有些慢,先生预计延迟到下周三再回家,谭老师那边,先生也已经说过了。”

  因为要上钢琴课的缘故,江盛怀甚至都不打算让江麓也去榕谷。

  张淮的声音公事公办,让江麓觉得自己犹如一个下属,而非江盛怀的孩子。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等回身,看到商泊云后,江麓的神情又下意识地松懈。

  眸光温润的少年和往常一样开口,问道:“搬好了?那回家吧。”

  *

  落日透出暗紫浓橙的暮云,两道影子倒映在校园大道的水洼上。

  “总觉得你今天不太开心。”知心大狗再度上线,“我想想。下周一就联考了,紧张?”

  雨后的梧桐叶还没来得及扫,整条路上七零八落地散着。

  有一片格外硕大的,商泊云一脚踏了上去,他的话同时和裂纸般的声音一起响起。

  江麓略微犹豫了下,说:“不是。”

  影响他的实际上是江盛怀的安排,以及“商泊云”这个人本身。

  前者说出来,如同不懂事的抱怨,后者则纯粹难以启齿。

  总不能和商泊云说——我十分在意你的事情。

  因此江麓敛眸,给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音乐社的比赛会替他们紧张?”

  “不会。他们尽力了就好,我也尽我所能了。”这个话题无关于家庭和商泊云,江麓便坦然了很多。

  “也是。”商泊云声音里噙着笑,“周鸣关莘他们确实不紧张。”

  “周一开完动员会碰到了他们几个,就在为庆功会去KTV还是游乐园吵架。”

  “吵完又问我去不去。”

  “我如果去的话……”

  江麓的眸子缓缓暗了下来。

  也许是这一周来积压的事情太多,情绪危如累卵,摇摇晃晃,恰好在这个时候就崩塌。

  总而言之,确定的“被父亲排除在外”和“不确定的商泊云”终于让气泡统统破裂开来。

  暮云底下,风仍是冷的。

  “商泊云。”

  江麓看向神采飞扬的巨型犬,忽而唤住了他。

  商泊云步子一顿,回过身来。

  他微微偏头,饶有兴致地等待着江麓的话。

  鬼使神差一般,他抛出折磨自己许久的困惑:“你一定要交那么多朋友吗?”

  江麓的眼睫颤了颤,心也随之很轻微地抽动。

  有一道口子豁开了,酸楚的情绪涌了进去,膨胀在了整个胸腔。

  原来喜欢并非一种纯粹的感情,当书房里,父亲凝视着母亲的时候,满室的阳光笼罩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江麓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做沉默的陪衬。

  一脉相承之中,他对于商泊云的喜欢也带有排他性,夹杂着不光彩的占有欲。

  因此,做了那些奇怪的梦、又不断看到商泊云不胜数的朋友之后,嫉妒居然在心中疯长。

  梧桐叶被踩得细碎,商泊云愣在原地。

  话题从闲聊转向对峙,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他朝江麓走了过去。

  懊悔愕然顷刻涌起,江麓的情绪比梧桐叶子还七零八落,看到只有几步之距的商泊云,感觉自己的身躯像被定住了一样。

  一片混乱之中,迈巴赫停在了附中的校门口。

  “小麓,好久不见!”风尘仆仆的谭枳明推开车门,在校门口遥遥朝他挥手。

  如蒙大赦。

  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稻草似的,江麓强行逼迫僵硬的身体往前走去,和商泊云错了开来。

  ……

  我疯了吗?和商泊云说那种蠢话。

  什么叫做“一定要交那么多朋友”,总之——

  脑子里嗡嗡的,只剩下乱七八糟的念头。

  在和他成为朋友之前,商泊云就已经有很多朋友了。

  所以,自己内心滋长的晦暗情绪又有什么站得住脚的道理?

  他慌不择路,几乎落荒而逃。

  *

  将近一个月没见到江麓,看到他跑过来,谭枳明还涌起了一丝感动。

  这孩子,平时确实太内敛,没想到这回这么热情。

  谭枳明在风中张开双臂,神情动容。

  江麓从他手臂下穿过,径直坐在了车上。

  “……”

  “谭老师。”江麓后知后觉,无力地和他打招呼。

  谭枳明摸了摸鼻子,掩饰住了自己细微的尴尬。

  “少爷,您同学今天还坐车——”老纪在前头问。

  “不用,开车!”

  江麓头皮发麻,脱口而出的声音发着抖,像是忍耐着极大的不适。

  车里的两个成年人对视了一眼。

  下一秒,老纪的神情瞬间严肃起来,轰鸣的引擎顷刻启动。

  黑色的迈巴赫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割开空气,以极快的速度驶离附中的校门口。

  商泊云的爪子在空气里虚虚晃了下,什么都没抓到。

  而迈巴赫早变成了道路尽头的影子,消失不见。

  跑那么快干什么?起码听我解释一下……商泊云的头缓缓低下,半晌,又暴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没那么喜欢交朋友。

  和他们搞好关系是想盯着孟楠,“疑罪从无”,我现在说他可能是反派你也不会信。

  说起这些事情,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而已。

  结果怎么给搞砸了?

  但等一下。

  开天辟地的惊雷忽而降落,劈开了商泊云这些天的未曾明晰的感觉。

  江麓,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凝滞几秒,表情迅速变得精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