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之前,商泊云才和二十六岁的江麓分开。

  二十六岁的江麓像一只性情不定的猫。

  疏远时冷淡,亲昵时热烈,可疏远与亲昵没有可以琢磨的规律,江麓的秘密太多,所以每一次情绪的变化也似恩赐,偶尔伸出爪子挠几下,商泊云反倒还想亲一亲那只不留情面的手。

  假若商熊猫知道自家主人实际上是深藏不露的猫猫教教徒,一定会失魂落魄地咬一口他的屁股。

  十七岁的江麓同样沉静,同样疏淡,却又还没经历后来那些无可言说的故事,他的喜怒会形于色,商泊云可以从头、重新探究两个人的开始。

  这个梦境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商泊云暂且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再度狗血沸腾了起来。

  “行了。”老张拍拍手,止住了教室里的哄笑声,“课代表,把题给我好好解出来,座位和走廊只能选一个。”

  商泊云转过身去,余光瞥见江麓终于又把脸转了过来。

  耳朵好像没那么红了。

  *

  黑板上,老张板书着一道组合函数的题。到了高三,教材上的知识点早就结束,开学就是第一轮复习。

  商泊云看着求实数a取值范围的第二小问,脑子里居然就不自觉浮现出多年以前学过的知识。

  实际上他属于一程有一程目标的人,鲜少回头看。

  比如七岁专注让自家狗子成为小区狗狗帮老大,九岁专注通关电玩室的所有游戏,十七岁专注数学物理和化学,二十六岁就专注他的公司——和江麓。

  但看到这道题后,商泊云的思路没有犹豫太久。

  高强度的训练会让人形成本能,离开学校太多年,这些知识原来并没有被遗忘。

  老张见他握着粉笔的手还没动,在一旁冷笑:“只记得画爱心了啊?”

  “老张,你打断我思路了。”

  商泊云语气从容,很快就写了起来。

  老张在一旁盯着,神情渐渐满意,这小子,就是得多盯着,不然又万事不上心,看着就让人上火。

  商泊云很快就算出了结果。教室里有的人望黑板,有的人对答案。江麓看着商泊云最后写出来的取值范围,确认这道题和他之前说的那个曲线毫无关系。

  又被戏弄了。

  ……是真的很讨厌自己吧。

  草稿纸上还留着死对头龙飞凤舞的字迹。

  针锋相对其实是一件会让人逐渐困倦的事情。

  尽管在某种焦虑的社会氛围下,人从一出生就开始了竞争。

  比谁先学会说话与走路,比谁在幼儿园得到更多小红花,正式迈入校园,开始长达十几年对于分数的较量,毕业之后,新的竞争立马就接上,人生路上好像对手无穷无尽,待到死了,还要比谁葬礼的唢呐吹得更响。

  江麓无可避免的也加入了竞争——他要和过去的自己比较,要和比赛时的对手比较。天分出众,十年如一日的奋勉,又背负太重的期待,江麓做得很好,没有人不会为那些荣誉投来赞叹。

  但为人所不知的是,江麓自己本身没有那么强烈的胜负欲,必须做到最好像一个魔咒一样包围着他。

  然后例外出现了。

  这个人看起来漫不经心,说性情随意又有些年少的骄傲,人缘好得一呼百应,谁都愿意和他交朋友,但他偏偏和江麓过不去。

  江麓从前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有优渥的家世和得天独厚的才华,被偏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靠着森严的教养或者外人的滤镜,他可以和所有人保持着一个不必费心维持关系的舒适距离。

  进入高中之前,江麓也未曾体验过完整、连续的校园生活。

  和商泊云之间的“针锋相对”全然不似那些比赛,有公正的评委和分数清晰的输赢。

  江麓陌生于这种体验,骤然有了一个记仇且幼稚的死对头,招架不住简直理所应当。

  温和、疏离、不耐,很好的掩盖了江麓的茫然。

  年少成名的钢琴家不知道要如何应付一个情绪丰富有如太阳的人。

  待到回过神来,就这样谨慎且别扭地在意了这个例外将近三年。

  江麓垂着眼帘,心绪全然不似面上故作的平静。

  大喇喇的爱心还在黑板上挂着,解题的人素来随性,画出的两道曲线却合成了完美对称的一颗心。

  表白?

  江麓划掉了草稿纸上那个无关的函数,沿着之前的思路将题写了出来。

  *

  做完题,终于被老张赦免了罚站,但后半堂课老张说了什么,商泊云完全没听了。

  他暂且没有在梦里重新高考一次的激情,九年前已经尽过一次全力,不必重来,也没什么遗憾可言。

  窗外云走云消,九月的蝉也依然聒噪,商泊云坐在教室的后排,看着和他隔着两个座位的江麓。

  这才是他的遗憾。

  江麓没察觉到身后有只狗子虎视眈眈,还在专心致志听着老张讲题。

  商泊云回想着和十七岁的江麓有关的事。

  五班的人都知道,江麓高中毕业后就会出国,并不参加国内高考。

  如无意外,他会去伦敦或者费城。伦敦有他母亲的母校,费城则有一位十分赏识他的钢琴大师。

  但意外的是,江麓一直保持和五班的同学一样的状态。

  一样的上课,一样的刷题,一样的参加社团和各种校园活动,以至于后来他在高三第二个学期就离开附中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有些突然。

  没有正式的告别,也没有提前和谁说,甚至音乐社那些曾被江麓指导过的学弟学妹,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一件事。

  教室里忽然就空了一个座位。

  陈彻那会儿还说:“商老板,钢琴家终于对你忍无可忍,连夜逃离附中了。”

  商泊云努力回忆自己那会儿的心情。

  当时并不在意。

  “真的假的?”

  漫不经心,没心没肺。

  “那我得去问问高桂生,活动室能不能还给我了。”

  还很记仇。

  商泊云仰躺在座位上,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旁的同桌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因为老张的粉笔头使命必达。

  “课代表,下节课来我办公室一趟。”老张黑这张脸,看着今日格外懒散的商泊云。

  商泊云不笑了。

  这个梦,还真是各种意义上的逼真。

  *

  老张很生气。

  生气的后果是让商泊云在办公室继续罚站,期间一直输出各种冷笑阴阳怪气与嘲讽。

  商泊云心态倒是很平稳。

  虽然梦是自己的梦,按理来说做一切事情都不需要后果。

  如果按照高中的中二期幻想,商狗子应该很拽地双手插兜,潇洒一走,又或者和老张直接干一场名垂校史。

  脑回路清奇的高中生大概都幻想过自己在梦里为所欲为统治宇宙?

  但老张骂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他不是很多年后班级聚会上那个和蔼但衰老的模样,正如这时高桂生还有不少顽强不屈的头发,商泊云就觉得梦里的这一切——都挺好。

  因此老张喝了口枸杞菊花茶后,看到了商泊云带着微笑的欣慰表情。

  ……这傻狗。

  怪瘆得慌。

  老张缓缓咽下了几颗枸杞。

  “张老师,歇会儿吧。商泊云期末考了年段第五,数学单科第一,人孩子心里有数。”

  说话的是五班的班主任叶凝,她是教英语的,年纪才二十七八,长得很慈祥,开口说话时也很慈祥。因为教学水平高,遂破格当了重点班的班主任。

  “他上回英语考了72,我都高兴了好几天。”

  老张:……不是我说你班英语均分最高但是有这么个随时拖后腿的例外还不着急么?年轻人果然是很知足常乐的么?

  他叹了口气:“到底也高三了,学习状态尽快调整过来。老师对你期望很高,也不是要你为了老师的期望学习,要对得起自己是不是?”

  叶老师在一旁给商泊云使眼色,眼尾的笑意柔和,商泊云端正了神情,点头应了下来。

  刚出办公室,就碰到了从小卖部回来的陈彻。

  “又被老张说了吧?”陈彻幸灾乐祸。

  商泊云瞥他一眼:“我还得谢谢你。”

  陈彻嘿然一笑:“好兄弟,应该的。”

  “不过,你和钢琴家是怎么回事?你这个态度很突兀啊。”他把辣条递过来,“走一根。”

  商泊云满嘴跑火车:“就这几天忽然反省了自己,我太记仇了,对不起市三好的荣誉,决定靠实际行动来弥补从前的过错。”

  他推开辣条,指了指陈彻手里的百奇:“我要吃这个。”

  陈彻攮开他:“不行,这是我给我禾姐的。”

  但人高手长的商泊云还是借助体型优势把百奇夺了过来。

  “陈彻,你先别急,听我狡辩。其实,我是时空旅行者。”身体回到了十七岁,性情好像也是,商泊云摁住了试图反抗的死党,语气真诚,“我来自二零二三年,我必须告诉你,你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有和许葭禾在一起。”

  他的表情太认真,以至于陈彻都愣了一瞬。

  “不会吧……”陈彻面露绝望,又和想到了什么似的望向商泊云,眼中带着期待,“那你穿越时空,是为了改变你好兄弟我的BE结局吗?”

  “不是。”商泊云拆开百奇,是草莓味,但许葭禾对草莓过敏,五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了改变,我的。”

  我和江麓的。

  “这样吗……”陈彻呆呆地看着商泊云,忽然抬手猛掐他的脖子,“那你吃我的百奇干什么?把它还给我!”

  “嗷呜噜噜噜噜噜……”

  商泊云一次性都倒进了嘴巴里,腮帮子顿时鼓如仓鼠。

  “……商泊云我杀了你啊啊啊!”

  商狗子将印着粉色草莓pocky的盒子塞到了陈彻手中,一溜烟儿的扬长而去。

  下课的走廊吵吵嚷嚷,陈彻的喊杀声几乎整栋楼都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