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沈渊醒来。

  周围环境恬静,他呆呆地盯着房梁看。

  那只偷食的老鼠已经来回了不下三次。

  突然,屋外传来何梦访与向延的谈话。

  何梦访叮嘱道:“如果阿渊醒了,我们一会儿进去千万别跟他提右眼的事!”

  向延叠声道:“知道知道知道了……”

  何梦访道:“我不放心你,你还是少啰嗦两句,最好还是别开口说话了。”

  向延满口答应:“行行行……”

  旋即二人推开房门走进来。

  “你们都来了啊——”沈渊举起右手在身侧晃了晃,不转头,只能看见几根手指晃晃而过的残影。

  一时,他的右手颤抖不止,心却很麻木。

  猝然,另一双手整个握住他的右手,顺势往掌心塞进一颗东西。

  小小的,圆乎乎,热腾腾。

  那手的主人是何梦访,他道:“出去玩就买了袋糖炒栗子。是我顺手买的啊。你醒了就赶紧趁热吃了。”

  彼时正处二月末,不是栗子成熟的时候,得专门去炒货店才能买到,哪能顺手。

  沈渊立刻坐起身,盘起腿,笑道:“谢了。”说着,剥开栗子壳,把栗子肉往嘴里塞。

  他随便嚼几下,就往肚里咽,哪知咽急了,栗子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嗓子难受极了。

  当下,他涨红了脸,捂住嘴就咳嗽起来。

  向延在桌子边,见状,他赶忙倒上一杯水递上去。

  何梦访接过水杯,送到沈渊面前。

  他接过,仰头将水往肚子里送。

  何梦访拍着他后背帮助顺气,说道:“我们才不稀罕这栗子呢。你慢着点吃,没人跟你抢。”

  喝了水,嗓子舒服不少,沈渊拿下何梦访的手,兀自地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栗子,而不是什么土豆、地瓜?”

  “当街啃土豆,地瓜,多失风度呐。”向延忍不住说道。

  “刚刚让你别说话呢。”何梦访拿出恒耀皇子的气势对向延冷声提醒道。

  他转眸看向沈渊,只见他的右眼整个地失去光彩,点漆般的黑瞳变得苍白无比。

  既气愤又懊悔,终是他先熬不住了,气道:“我根本不关心这些!我只想知道是谁害的你!”

  沈渊短暂一愣,随即噗嗤一笑,道:“都过去了,知道又能怎样?徒增烦恼罢了。”

  “才不是什么徒增烦恼!父皇说过凡侵我者,必杀之,留则后患无穷!”何梦访的眼底流露出隐隐杀伐之气。

  他终归是要当一国之主的。

  “不会后患无穷的……我、我已经、已经杀了她……”沈渊勉强笑了笑。可他笑得比哭还哀伤。

  何梦访微微折起眉头,“真的?”

  向延忆到自己父亲常说的话,道:“不说皇家,就我父亲操练士兵时也常把来者必诛、乘胜追击挂在嘴边,阿渊怎么会不懂。”

  “嗯。”沈渊不说话,只点头。

  何梦访半信半疑,欲再追问细节,刚启唇,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他蹙眉,一脸怒样地看到房外,“基本礼仪有没有?”

  压根没人回应何梦访,房外也没动静,就好像这门是被一阵狂风吹开的。

  他起身欲关上房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声:“且慢!”

  正当疑惑之时,汪盼单手拎着一位红衣人,从客栈一楼飞上二楼,既稳又快地落到他眼前。

  再看红衣人,竟是逸舒君!

  此刻,他正被缚灵绳绑住,气得满面通红,嘴里却塞着口条,只能“呜呜呜”地愤不平,活像任人宰割之鱼肉。

  汪盼居然敢这么对逸舒君!——何梦访目瞪口呆。

  汪盼看他一眼,淡淡地解释道:“方才打开门后,老师跳下客栈一楼,我怕老师出事,便追了下去,所以刚才房外才好似没人。”

  他面无表情,却手法粗暴地大力拖着逸舒君进到房中。

  赤子厄常年隐居赤水,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模样,向延很疑惑红衣人是谁,却见汪盼拿了红衣人的塞嘴布,随后红衣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炸响,“好你个不尊师敬老的汪盼!有你这么请逸舒君的吗?!唔!唔!!……”

  ——汪盼又塞住赤子厄的嘴。

  “阿渊,这被绑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逸舒君?”向延揉着耳朵小声问到沈渊。

  沈渊朝向延微微颔首,便转口对汪盼问:“汪盼,你把赤子厄绑来做什么?”

  “治眼睛。”汪盼回答得很干脆。

  “可他好歹是你老师,又比你年长,你绑着他不好吧……”

  “可是……”汪盼转身看到赤子厄,说:“可是老师不愿医治你的眼睛,我只能绑着带老师来了。”

  “唔!唔!唔唔!!……”赤子厄气得跳脚,似有一肚子话要说。

  沈渊明事理地道:“那你有问赤子厄为什么不愿吗?”

  “没有。”

  “那太胡来了,还是先听听为什么吧。”

  汪盼很听沈渊的话。沈渊话一落地,他便转身拔去赤子厄的塞嘴布。

  冲口而出,赤子厄怒喝道:“为什么,还有为什么?!你好好用脑子想想,我是药师,不是医师!制药是我的强项,但治病这种事应找楚云!”

  汪盼道:“可阿渊后颈的斑,老师说能治的。”

  “你昏头了吗?!沈渊那病,我早在四十年前便知道病灶所在,只需对症下药便好。”赤子厄对汪盼劈头怒斥:“太不像话了!说治眼睛,问到瞎眼的原因和症状,竟一概不知!如此还不至于生气,你偏偏二话不说就把我绑来。怎么?绑我来了,我就能信手拈来地治好那瞎了的眼睛不成?!”

  “其实……”沈渊缓缓开口,“其实瞎了一只眼睛也没什么的……也不疼,也不是全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好歹我的左眼还好端端的,不会影响我的正常生活……”

  赤子厄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太激动,言语太重了。

  他走到沈渊跟前,向延眼疾手快,拉过一旁的椅子送到他身后,再掺着被绑住双手的他坐下。

  赤子厄一坐下,便凝视到沈渊的右眼。半晌,叹口气,道:“我没办法治,楚云也没法子治。”

  “为什么?!”听闻回答,何梦访比谁都震惊,“父皇没法治,阿渊也没法治,难道害他们的都是同一个?!”

  赤子厄说明道:“这小子是被拿了视力。这是偷,根本不是病。你们告诉我怎么治?”

  汪盼凤目眼角的红从进门开始就没消下去,听了赤子厄的话,又红了一个度。他道:“既然视力是被拿走的,那还能拿回来吗?”

  赤子厄直截了当地回答:“能。”,却照例“但是”道:“你向谁拿?方汵死了,灰飞烟灭,你知道她把沈渊的视力给了谁?在哪儿?做什么去了?”

  汪盼暗暗握拳,“既然方汵能拿,那么我也能给!”

  除赤子厄和汪盼,其余人皆大吃一惊。

  向延小声问到何梦访:“这才几天,他俩关系能好成这样?”

  何梦访瞪一眼向延,低声道:“我怎么知道!”

  沈渊忙道:“我不要!你和我什么关系?那是一只眼睛阿。我不能拿你的,这太贵重了,我还不清你的。”紧跟着补了一句,“要拿也是拿梦访的,我是他叔呢。”

  何梦访不明所以,附和了一句:“对!”

  他还准备开口补两句,赤子厄忙清咳两声并对他与向延道:“你俩先出去,带上门,别偷听。”

  何梦访和向延懵里懵咚地就出去了。

  房门一经关上,赤子厄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渊瞧,连连摇头,叹道:“太像了太像了,你和他好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渊不明白,问道:“像谁?”

  赤子厄不愿意说,笑道:“他让我把一句话带给与他相似之人,你要听吗?”

  沈渊点头,“说来听听。”

  赤子厄道:“他希望那与他相似之人能放肆一点。”

  沈渊又问:“怎么放肆?”

  赤子厄答:“对爱之人要放肆得到,对恨之人要放肆摧毁。”

  沈渊不能明白这话的意思,“怎么放肆得到?那要人家不爱我呢?强扭的瓜不甜;他要是喜欢别人呢?君子不夺人所好。恨的人嘛……目前我还没有恨的人。”

  胸膛缓慢地上下起伏,赤子厄长叹一口气,说:“所以才叫你放肆一些,你看看你,就是为别人顾及多,为自己设限也多。”随即,他转移话题,问道:“小子,盼盼要给你视力,你为什么不受着?”

  沈渊答道:“我与他非亲非故,让我拿他的东西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那可是一只眼睛啊!”

  汪盼虔诚地说:“不需要理由,我拿我的视力换一个与你长长久久的关系。”紧跟着,他小小补充一句:“不是叔侄关系。”

  喜眉笑脸。沈渊心里欢喜,喜不自禁笑了出来,但他马上敛住笑容,拒绝汪盼道:“不。没了一边视力,很难受。”

  噗嗤一声,这次换赤子厄笑出声。他笑道:“确实难受。这没了一边视力吧,有些重要的人就不能再偷偷地看,因为可能视线受阻看不到。那看不到就要转头去看吧,可一转头,就暴露了。那就不是偷偷了,而是光明正大。你想想你敢光明正大吗?”

  话里有话。赤子厄这段明显不单单说给沈渊听,也是说给汪盼听的。

  沈渊听不懂,但感觉赤子厄说得很有道理,便点头附和:“不敢。”

  赤子厄看眼汪盼,只见他默不作声。他便回应沈渊道:“小子,你懂我在说什么吗,你就不敢?”

  沈渊嗫嚅地说:“大概……懂吧……”

  赤子厄又问沈渊:“我再问你,你有没有只敢偷偷地观察,而不敢直视的人?”

  沈渊不明白,“为什么要偷偷地看?”

  赤子厄嘴角一直挂着微笑,他道:“那你是光明正大地看咯?”

  沈渊点头,“对啊。”

  赤子厄有气无力道:“你还没开窍呢……某人浪费时间哦……”

  沈渊奇道:“谁浪费时间呀?”

  “沈渊,你看着我。”汪盼突然要求道。

  沈渊二话没说,看向他。

  二人相视半晌,汪盼面红耳赤,终是他先叫停。

  反观沈渊,面上没半点变化。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莫要太卑微呐……”赤子厄突然吟诗。

  汪盼认命般地说:“你当真对我没感觉……”

  沈渊道:“有哇!”

  凤目里带着期待,汪盼问道:“什么?!”

  沈渊盯着汪盼俊美的脸,举例说道:“金睛凤目,一表非凡,还有……”

  就在这时,向延与何梦访突然破门而入。

  向延急道:“阿渊赶紧把右眼遮遮,汪岛主过来了,他要捉你回蓬莱!典后还在啊!!”

  赤子厄追问道:“岛主从不轻易出岛,所以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何梦访道:“你们前脚刚出蓬莱,后脚东海五岛就下沉了两座,而那两座岛上均有人指认出事前一天看见了阿渊,认定是他做的。”

  “胡闹!”赤子厄气道:“这些天这小子一直在浔武!”

  何梦访道:“是啊,我也这么向岛主解释,可是,证据确凿。”

  赤子厄要起身,汪盼忙收了绑着他的缚灵绳。他愤愤而起,“证据确凿?这儿也证据确凿,我们、整个浔武的百姓,都能为沈渊作证!”

  “我想浔武的百姓不会愿意帮我作证的……”沈渊小声地说道。

  “怎么?”赤子厄疑道。

  沈渊低下头,说道:“说来愧疚……那天在庙里,你们昏迷后木柿便捉着我的手,强制地让我的手贯穿了她的腹部。我杀了她,害怕得躲在神像后,不停地擦干净手上的血。中途梦访与向延寻来庙中几次,我都不敢回应他们,我怕他们看到我的样子就知道是我杀了江月,他们会厌恶我是杀人凶手……木柿占据着江月的身体,后来浔武百姓寻到庙中,看见她的尸身,于是在庙中、在浔武大街上四处寻找凶手……木柿死后,我的皮肤莫名开始皲裂,往外渗血,异常疼痛……我是没有痛觉,可总有些什么能让我感到痛苦……我做不到忍痛不发……后来痛得双脚发软,一时意识模糊,从神像后跌了出来,让他们发现我。之后,他们第一时间压下我,又看我满身未干的血迹,便认定了是我杀了浔武唯一一名大夫。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我只能用尽气力逃回客栈躲起来……浔武的百姓想着捉拿我还来不及呢,不可能帮我作证……”

  汪盼忽地想起幻视中那些嘈杂的人声。

  原来他在客栈昏睡的时候,沈渊正被不明真相的人指责,针对着。

  后来沈渊跑回客栈,他将人藏了起来。

  只是,沈渊一直昏迷不醒,肌肤莫名其妙撕裂,出现一些细小的血口子,不断往外渗血。他帮助其刚治愈一道口子,很快便出现更多,遍布全身。

  沈渊也眉头紧锁,唇色苍白,一脸痛苦。

  都伤成那样了,他更像被害者。

  汪盼说道:“阿渊,虽然是江月的身体,可魂魄早已经替换成木柿。你不必感到愧疚,是她主动寻死,只是刚好借用了你的手而已。”

  沈渊举起双手,手掌平摊在眼前。他盯着手掌,说道:“可我记得这双手染血后的样子,血淋淋的,血红色……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手中消失……”

  汪盼心中一紧,隐隐作痛,“阿渊……”

  “没事的。”沈渊打断了他,说道:“父亲母亲不会把我怎么样,最多拿清源鞭抽打几下,让我长长记性。”

  “是那样的话,我和梦访就不会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向延否定,“我听典后与汪岛主商量好了,如果沉岛一事当真与你有关,就要把你流放极北之地啊!”

  “简直……”赤子厄气到语塞。

  他重新调整了呼吸,方道:“无事,有我和汪盼作证。小子,你若当真流放极北之地,就住到我的云台阁来。”他拍到沈渊肩膀,“反正极北之地就与赤水挨着。”

  沈渊立马摆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朝赤子厄抱手一揖,“好啊,到时小弟就整日与兄台花天酒地了。如有连累,还请海涵呐。”

  赤子厄摆摆手,“小弟哪里话,我是逸舒君啊。”

  一番称兄道弟过后,天色猛地变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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