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汵闹出不愉快的那天晚上。

  江寒月拎着江哲回家,途中江哲嘴里一直哼哼唧唧,赶路也磨磨唧唧。他忽地停下脚步,看也没看江哲,一直凝视前方,道:“小哲,你与汵汵同龄,也有十四了,怎么不知道让着点儿她?你还比她大三个月。”

  汵汵?!

  叫得如此亲切,与在私塾判若两人,江哲以为自己听错了,攒了攒耳朵,扒扒耳洞。

  身为屠夫,江寒月并不是五大三粗,光膀子,络腮胡的壮汉,相反,他很白瘦,脸蛋颇俊俏。

  平时谈吐办事极其和缓温吞,吃个饭跟数碗里饭粒儿似的,能吃一个时辰不止,无论冬夏。夏天冷餐冷菜倒还好,冬天那饭菜能吃到结冻。

  就是这样一位温润而泽的人,却独独对肖烛汍与方家一众人横眉冷目,足以见他对他们的厌恶。

  江哲万万没想到父亲会这么亲昵地叫方汵。他不服气,用略带撒娇意味的语调嘟囔着:“也就三个月而已……我可是你儿子,我头都破了……爹爹也不知道心疼我一下……”

  江寒月仍是没转头看他一眼,道:“你都这么大的男孩了,还当自己是孩子。”

  江哲默默地比了下自己与父亲的身高。这才意识到,还差一个头,他就能赶上父亲了。他小声嘀咕道:“男孩子也还是孩子……我又没有娘亲疼,只能指望爹爹多疼我些……”

  江寒月似乎被戳到痛处。他长嘘一口气,缓步到江哲跟前,伸手抚着江哲的脸颊,道:“江家名声不好,没有女人愿意跟父亲,所以你便没有娘亲,只有父亲。”

  江家祖上是刽子手,不过到江寒月这儿改行做屠夫了。江家世代做这行当,戾气极重,子嗣样貌代代粗鄙,能做门神镇煞的那种相貌,但江寒月仿佛突变,自生下便是乌发如墨,肤白如羊脂,秀气得很。

  江寒月的样貌是实打实地晾在太阳底下的,如果不是江家名声不好,浔武要嫁他的人能从赤水头排到赤水尾。

  也正是因为江家在浔武的名声不好,江哲至今都不知晓娘亲是谁。

  平日里,除了固定上门的债主,登门拜访的人寥寥无几。

  但他肯定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家中就有收藏娘亲与父亲的定情信物——一把玄刀。

  父亲从不使用那把刀,而是供在厅堂前,案台上,每天擦拭。

  江哲虽不懂为什么定情信物如此粗犷,但看父亲对刀的爱护和在意程度来看,定情信物没跑了。

  他也总喜欢抚摸着玄刀,安慰自己道:我又不是孙猴子。估计父亲太爱娘亲了,不想因为江家的骂名而让娘亲被人戳脊梁骨,才悄悄地把娘亲藏了起来。

  “你老这么说!”江哲打掉江寒月的手,“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可能没有娘亲!难到还是爹爹生下我不成?”

  “爹爹生不下你。”江寒月一本正经道。

  “那我娘亲呢?”

  “唔——”

  “这都不知道?!”江哲温怒。

  “这个……”江寒月凝眉沉思。

  看神态,竟然真的不知道。江哲觉得不可理喻,“难道我是爹爹捡来的?”

  “啊!绝对不是捡来的!”江寒月以严肃的神态反驳道。

  “这……”男女之事跟闹着玩儿似的,江哲也弄不清情况了,冲口而出说:“我娘亲不会是肖烛汍吧?”

  没停顿一刻,江寒月立马回复道:“绝不可能!”

  “那爹爹在私塾对她们的态度严肃得很,怎么现在四下无人时却汵汵,汵汵地叫那个妖女?”江哲带着明显的醋意说着,完全没注意江寒月的神情已经凌厉下来。

  他闭着眼口无遮掩,道:“正好肖烛汍是寡妇,爹是单身汉;江家名声不好,肖花魁身世不好。爹娶她,让她来当我的娘亲好了。你们凑一块儿,说不定就扭转众人对你们的看法……”

  “啪”的一声脆响。

  江哲惊恐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是父亲愤恨至极,怒目切齿的样子。

  一瞬间,他的脑袋空白,□□上没反应过来,只是圆睁着双眼,可眼泪却不自觉地落下来。

  随着冰凉的泪水划过脸颊,他才意识到,父亲打了自己一巴掌。

  紧接着,疼痛涨潮般决堤上来,整个脸颊火辣辣的疼。

  撒气般地用力抹掉眼角的眼泪,江哲一把扯下帽子般裹在头顶的纱布,狠狠掷地上,一句话没留跑了。

  与温吞的性子相配,江寒月反应慢半拍。

  他居然先弯腰捡起地上的纱布,一瞧,纱布上没半点血迹。

  此后,呆愣原地,半晌,他“哎呀”一声,才拔腿去找江哲。

  江寒月一路向北,追逐着江哲背影,可人似在眼前,却怎么追不上。

  不知不觉间,周遭突然变得十分静谧,虫鸣蛙叫、莺啼蝉唱,统统消失。

  爱子心切,他没半点察觉,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夜空中起了几片黑云,风清云过,露出寥寥几颗星辰,最闪烁的要属北极星。

  突然,北极星猛地一耀,跟着,江寒月心间电光火石,忽地亮彻,周身血液都冷下来。他正要开口唤江哲,却听江哲在身后凄厉地唤了一声:“爹!!——”

  江寒月追赶一路的人并不是江哲,而是肖烛汍,她正前方微笑地凝视着他。

  ……

  江哲会对父亲短暂地撒气,任性地跑开,但不会离家出走。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江哲家与方汵家很像。肖烛汍像一汪泉水,深入细节,无微不至,包容力强;江寒月则像一团火,不能太靠近,会灼伤,但自己需要他时,他总能带来温暖,不过烤久了会麻木,感受不到那股温暖。

  所以江哲总以某件事来重新让自己鲜活。

  那晚,他拼命跑开一段路,停下喘会儿气,等气顺了,便跑进一条小巷等着江寒月过来,一旦等江寒月跑过去,他就会立马跳出来,吓父亲一跳。

  捂嘴偷笑。江哲已经想象到父亲拍着自己胸脯以安慰自己,却不能拿他怎么办,只能叮训他的无奈神情。

  然而,江哲跳出小巷,江寒月却没按照他的设想而做出反应。

  宛若被魇住了,江寒月根本没看见他,反倒向浔武郊外疾跑而去,嘴里叠声念道:“小哲小哲小哲……”

  “危险——”江哲眉头一凝,没多想,亦步亦趋跟上去。

  不知跟了多久,江哲腿脚灌了石头似的,完全抬不起来。

  到体力极限了,他心道:累死了——

  说罢看见江寒月停下脚步。对方好似听到她的心声。

  由于江寒月脚程太快,江哲稍不注意便会跟丢了人,所以一路上根本分不出心去想自己到哪儿。

  现在稍微松口气,他擦了擦额头汗珠,四顾而望,才发觉身处浔武郊外的松林,再引颈往前展望,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他气道:“再往前走上一炷香时间便是肖烛汍家了!”

  说着,江哲准备带父亲回家。

  春去冬来,寒暑往复千载,虽浔武四季炎热,也不妨碍松针落了厚厚一层。

  浔武进入五月便没再下过雨,再叫日头晒上几日,松针干爽得很,踩上去就发出“喀嚓”脆响。

  江哲刚一抬脚,前方便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他轻轻放下脚步,那声音还在继续。

  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来人了!——江哲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横移一步,躲进松树树干后。

  大半夜约谁呢?——江哲心中疑惑刚一升起,那脚步声便戛然而止。

  他小心地探头看去,只见那人披头散发,一席长发垂到腰边。

  那发丝吸收了月华,向外凝出一层柔和的白光。白玉似的。

  江哲本是带着玩味在看。戳露大人心事,这一听就值得窥探下去,毕竟都是小孩被大人管束着。

  可这一眼,只叫把玩味宕成惊吓。

  白发?!方汵?!

  没等他再细看,江寒月便迎上那人面前,把人挡得严实。

  “十四年了,欠的也该还了。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昂?——”听声音是女人,但是不是方汵,得打上疑问号。

  那“昂”的一声,太甜腻了。方汵那个性断发不出那般矫揉造作的声音、语气。

  是什么样的女人,竟让父亲失了魂地来相会?——江哲胸口发闷,隐隐不安。

  他猛地捏紧双手,握拳为自己添加勇气。

  半晌,心理建设完毕,他毅然决然地走出树干后面。

  下一秒,江寒月双手一张,与女人呈相拥之势。女人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双手缓缓摩挲他的后背。

  江哲这才看清女人样貌,妍艳如妖,眼角下一颗血痣——肖烛汍!

  肖烛汍稍微偏过脸,嘴唇贴在江寒月耳边,双眼却盯着江哲,道:“不能犹豫喔——会失去——”说罢,用指甲在江寒月耳后划出一道伤口。

  鲜血如烛泪般地滚落。

  她伸舌舔去。

  尝到鲜血的味道,她弥足一笑。

  江哲指着肖烛汍鼻子怒道,“原来你是妖怪,难怪你不会老!你敢动我父亲,信不信,信不信我……”

  信不信什么?肖烛汍藏这么好,无缘无故的,总不能叫人杀了她们。

  就在江哲失意的空档,肖烛汍已经消失不见。

  江哲回忆道:“那晚父亲虽然没出事,但隔一天后父亲便害了我们身上这种疮。我避而不见人,连私塾都不敢去,就怕影响你们。”

  “不可能!”听到此处,方汵矢口否认,“那晚我发烧盗汗,母亲在我身旁守了一宿。”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江哲眼眶通红,泪光滟滟,是动了气又伤心至极,既气愤又委屈,说话都带上了哭腔,“你敢说一句:绝对,绝对的不可能吗?——!”

  “绝对”是万万不敢说。

  那晚太虚幻,方汵分不清哪部分是噩梦?哪儿部分是真实?唯一可以肯定,后半夜她睡着了,那便更不知道母亲是否一直守在身边。

  “绝对”这个词太极端,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说出口;一旦出口,连一丁点儿退路都没有了。

  她立马补充道:“说不可能,是因为我与母亲朝夕相处十四载,从没察觉出异样。我母亲不是妖。”

  “便是我在胡编乱造,贼喊抓贼了吗?!”江哲质问得极其干脆,“敢问我身上的疮该怎么解释?敢问为什么整个浔武独留你们母女二人无事发生?!”

  方汵提高声量道:“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如果真是我和娘亲做的,我们会这么蠢,在明知全浔武都得病的前提下,独独让自己康健?这不明摆着让你们怀疑我们嘛!你别张口闭口就‘亲眼所见亲眼所见’来压人。证据!证据呢?!我还说我亲眼所见是你害大家得病,为了给自己开脱,才诬陷我和娘亲呢!都能让人害病了,自己配一剂药方还不简单……”

  “你!你!……”江哲为方汵后半句胡诌的话气到语塞,半晌,憋出两个字:“胡说!”

  方汵知道这件事双方都是受害者,很可能,真正的凶手就在暗处看着他们相互缠斗。她把话摊开来说:“云石大师就在这儿,是不是妖由大师来验。如果是,我无话可说,随你们处置;如果不是,也请尽快找出那只妖,正好也让你们安安心,也还我个清白,别老看见一位与众不同的人就以为是妖。”

  “年纪轻轻,却一头白发,这倒是在妖族很常见!”江哲咬住死理就不放了。

  他大概率被悲伤冲垮了理智,与其跟他一直掰扯,不如早点结束。方汵把话锋一转,对准云石,“凡事不可妄断。云石大师,是吧?”

  “所言极是。”云石一不笑,二不怒,这是他的特色,却叫人不禁遐思他到底何方神圣。

  闻言,江哲立马急道:“母女两都要验,先从肖烛汍开始!”

  身正不怕影子斜。方汵无所谓从谁开始,于是,众人把肖烛汍带到云石面前。

  肖烛汍却双瞳骤缩,退步不前,甚至转身想冲出人群。

  可放眼望去,整个浔武的百姓把逸舒君的庙围得水泄不通。

  出不去,她便跪倒在众人面前,连连叩首,歇斯底里地哭喊:“小姐,奴婢错了!……”

  方汵骇然。母亲虽家道中落,但平日里举止端庄,识文断字,弹得一手好琴,一点不失大家风范,怎么会做出如此失态之举?

  惊骇之余方汵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想母亲大抵是被吓到了。

  她疾趋至肖烛汍跟前,小小的身躯揽过母亲的肩膀,紧紧地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娘亲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汵汵都会永远陪在娘亲身边的。”

  云石在一旁也没干等着。他从袈裟中拿出一本书,书封看去平平无奇,一经打开,光耀四方。

  江哲的双眼叫那金光刺得睁不开,忙抬臂遮住双眼,却听云石对他问:“方施主母亲名讳。”

  处变不惊的语气,不思考一会儿,都不能立即反应其是疑问句,江哲顿了顿才道:“肖烛汍。”

  “好。”

  云石应罢,江哲便放下手臂。

  整本书摊开在眼前,纸张“哗啦呼啦”地飞快翻动,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帮他们翻看。

  江哲奇道:“大师,这书怎么自己翻动起来了?”

  云石没回应。

  很快,书本便停止翻动。江哲展眼看去,唯见一排清晰工整的水墨字。

  江哲依葫芦画瓢,不动脑子地读出声:“肖烛汍,因杀死贴身婢女,已与十五年前被……”他兀地停下念读,扭头看向肖烛汍,下巴不住地颤抖。

  云石“啪”地合上书,挺胸朝人群放声宣布:“肖烛汍于十五年前便被斩首于昂琉海滩!”

  人群一阵骚动:、

  “什么?!肖烛汍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那这位是谁?”

  “这肖烛汍果然是妖女!是她害得我们大家的身体生疮流脓,腐烂溃败!我们一定要替天行道,杀了她!”

  众人附和,声量震天:“对!杀了她们母女!替天行道!”

  云石继续朗声道:“这个肖烛汍要么是冒名顶替,要么是一具行尸。”

  “放屁!”方汵骂道。

  “方施主莫要激动。”

  “怎么不能骂你?!娘亲若是早就死了,我又是怎么来的?!”

  云石不合实况的淡然地说:“方施主可能并非肖烛汍之女。”

  “胡诌!”方汵愤愤地站起身,扬腿就朝云石面前纵步而去,半道却被肖烛汍拦下来。妇道人家,很多事只能应承下,做不了太多反抗,但此事非同小可,方汵苦心劝道:“娘呀,这和尚来坑蒙拐骗不够,横竖还要我们死啊——娘亲让我读书,我知道这上下千年,有多少事是推给无辜的人来承担,骂名千古,可能死后千百年才叫人发现端倪,或者永远不可能澄清。这个云石和尚有证据就罢了,可他却在抹黑我们!”

  “汵汵,大师没有抹黑我。”

  “什么!”听闻,方汵僵住。

  肖烛汍哭着说:“娘亲没用……娘亲以为这件事可以一直瞒下去……却连累到你……”说罢,她目光一凌,只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一瞬,一爪洞穿了方汵小腹。

  突如其来,包括云石在内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方汵佝偻着腰,双眼盯着某处不聚焦,涣散着。她大张着嘴,仿若离水之鱼,无用而贪婪地吸收着,渴望着生命之源。

  奇怪的是,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却感觉不到疼痛,反倒轻飘飘的,整个人有终于脱离尘世,解脱的愉悦感。

  肖烛汍猛地抽出手臂。红彤彤,血淋淋。她抱住方汵,小心翼翼地带她坐到地上。

  “我从没说要伤害方小施主!”云石情急。他终于有一丝情绪显现了。

  他既气愤肖烛汍为何动手!

  又疑惑肖烛汍为何动手?

  “等你有孩子,便知道了。不过你是和尚,也是男人。”肖烛汍笑了笑,痛苦而无奈,五味杂陈。她又道:“浔武这些人身上的疮并不是霉斑,而是尸斑,待我一死便会好了。”

  “娘亲……”方汵在肖烛汍怀里虚弱地唤道。

  “你说。”

  “因为父亲的死……娘亲可怨我?……”

  “傻孩子,你是我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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