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临渊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

  这并不是因为他圣父,而是因为他见过太多的人。

  推了他一把抢了他龙套角色的人在拍完戏后把不舍得吃的盒饭给了他,自己小心翼翼地把钱藏好,留着给家里人治病;对他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演员在发现剧组工作人员不检查安全措施就让他上戏之后把工作人员骂了一通,问对方有没有把别人的命当命;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导演在拍摄结束后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干这一行,如果想干的话,要从哪方面提升自己……

  虽然万念俱灰的时候,这些占比不大的不算纯白的记忆对他负面的情绪没有带来多少正面的反馈,但当时间越过越久,仇恨逐渐消弭,这些灰白的记忆反而让他对遇到的人宽容了不少。

  但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值得宽容的。

  比如他没找对方算账对方还敢凑上来想踩着他往上爬的卢响,前段时间他做了个梦,梦到了自己出事前的最后一秒:失去支撑的手指落在了发送键上,那份录音终于还是发了出去。

  这样就很好,上辈子报了上辈子的仇,这辈子报了这辈子的仇,从此他们两不相干。

  又比如……钱强。

  钱强是普通观众眼里演技不错的老戏骨,在一些年轻演员出事、或者演技太糟被吐槽的时候,他时不时会被拉出来作对照组,说他德艺双馨云云。

  但事实恰恰相反。

  钱强最喜欢的就是折腾剧组里的小演员,借着“拍戏不能借位”,每次动手都用了十足的力气。

  上辈子的祁临渊曾经被对着腹部踹了一脚,如果不是他反应快,下意识地做出了防护,就算一场戏下来没进医院,暗伤也不可避免。

  而钱强道歉了吗?没有,不仅没有,甚至还阴阳怪气“龙套没按剧本说的反应啊,导演你这找的都是什么人”,导演看了钱强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没安慰他,但也没骂他,只是让他休息几分钟再拍。

  这样的一个人,按理来说就算没被爆料,也被正常剧组避雷了,更别提成为正面教材。

  可谁让钱强有个好女婿呢?

  他女婿开了一家影视制作工作,财大气粗,钱投得多,指手画脚得少,就是护短厉害。

  如果钱强想进他们公司投资了的剧组,他就会让手下人交代一声。

  除非真的不缺投资,大部分剧组都捏着鼻子认了,有良心的会事先交代和钱强有对手戏的演员,做好应对;没良心的……

  “郁导有争取过的,也想翻脸,但他想把这部剧做得精良一点,加上组里没什么打戏,于是他思前想后,便给钱强安排了一个就算加戏,也加不出打人戏份的角色。”因为祁临渊的同仇敌忾,梁诩悄悄和他分享起了情报。

  祁临渊本来在担心要和钱强对戏的演员,听他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这口气并没有松到底:“以他的性格,不会轻易接受没有这方面戏份的角色吧?他演的是哪……”

  祁临渊没说完,自己反应了过来:“蒋仲思?”

  梁诩就知道他能猜到:“对,就是蒋仲思。”

  祁临渊揉了揉额头。

  如果说谢云归是都城里隐藏最深的那只幕后黑手,那蒋仲思就是一个和谢云归正好相反的角色。

  他从出场看起来就不像好人,下令逮捕相关者、让人对相关者用刑、一边用刑一边说着阴阳怪气的难听的话……但这些都是假象,他感觉都城有股力量,但这力量不是他可以抗衡的,于是他选择加入,表面作恶,实则最大限度地保住相关者的一条命。

  为了避免真切地被拉下水,蒋仲思一直声称自己碰不得不干净的东西,各种不干净的东西,配合明面上他对那些相关者“脏东西”的看法……他自然是不可能对其他人动手的。

  “郁导尽力了……但仔细想想,还是有点恶心,”祁临渊叹了口气,“我还挺喜欢这个角色的,甚至在想等我四五十岁了,也要接一个这样的角色。”

  梁诩也跟着叹气:“谁不是呢?”

  两人对视一眼,满眼都是无奈。

  也是在这个时候,郁锋终于宣布拍摄完成。

  祁临渊站了起来,看着梁诩说道:“我回去看看他的戏份,找找有没有他能钻的空子,如果有……梁哥,可能还要麻烦你。”

  梁诩点头保证:“行,到时候我们一起想想对策。”

  祁临渊应了一声。

  他没再迟疑,就这么下了茶楼,向化妆间走去。

  郁锋回头的时候看到的刚好就是他的背影,眼神里难掩赞叹,走过来问道:“你们刚才聊什么了?他刚才那背影,太正气了,果然还是正派角色最适合他吧?”

  梁诩也没隐瞒:“聊了钱强的事……他想尽量避免钱强在剧组闹出事。”

  郁锋一怔,沉默了片刻:“你们有心了。”

  郁锋说着,看着祁临渊离开的方向,轻舒了一口气:“如果圈子里多一点像他那样的演员就好了……”

  .

  祁临渊正在拍戏。

  是岁,北方暴雪,五个州府受灾严重,流民数十万。

  这些流民向南逃难,预备来年折返的,逃到都城便不愿意再走了。

  他们不被允许放进城,只能蜷缩在城外,靠着一顶顶帐篷和薄薄的单衣,苟活过一日又一日。

  以谢云归为首的世家公子,在城外建棚施粥,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出城,只有谢云归,他换了身粗布外袍,与府里的下人一同出了城。

  有流民想冲上来抢粮,却被城外维持秩序的兵士震慑,也被谢家膀大腰圆的下人震慑,后者怒目圆瞪,谢云归却不以为意:“若是我们落到那个境地,我们也不会比他们好多少。”

  谢云归说完,便指挥着下人开始搭棚。也是在他搭棚的时候,城里陆续有车马载着工具粮食出来。

  城外的流民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能多活几天,他们痛哭流涕,而谢云归看着他们,轻叹了一声,待粥熬好,自己动手,开始给流民分粥。

  邵珏出城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往日里一袭长衣、纤尘不染的云归公子,连衣摆溅上泥土也毫不在意。

  有一个妇人抱着的孩子不懂眼前的人和自己平时见到的人有什么区别,一手抓上了他的袖子,直接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手印。

  妇人吓得发抖,谢云归却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嘲讽,也故作姿态地安慰,和之前一样稳稳地给她舀了一勺粥,便看向了下一个人。

  果然还是我小人之心了吧?邵珏在心里想着。

  他看着谢云归神色里并不明显的对流民的悲悯,前几天刚升起的对这人的怀疑顿时消失无踪。

  就算我不是好人他也不会不是好人。邵珏做出了结论。

  他溜达着走上前,站到谢云归的旁边,调笑道:“不愧是云归公子,和你比起来,我仿佛是地上的泥。”

  邵珏说着,扯下了腰间的配饰:“前些时候那位大小姐嫌弃我不学无术,你帮我也采买一些粮食一并施了流民,就当我也干了些好事。”

  谢云归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接过:“行,我会让他们记好账。如果有剩余我就让人把剩余的钱和账本一并给你,如果没有剩余就只给账本。”

  邵珏摆了摆手:“成,那我回去了,我还要巡街呢!”

  邵珏说完,就这么走了。

  谢云归摇头失笑,把那昂贵的配饰给了身边的人,继续给等待的流民舀粥。

  “卡!”郁锋喊了一声。

  这回他不像之前,满脸都是喜色,反而皱着眉头,似乎在纠结什么。

  祁临渊和梁诩走了前去,郁锋正

  准备喊他们,看他们已经过来,眉头稍微舒展了些许,却还是皱着:“小祁,你是觉得这段戏用这种情绪更对,是吗?我觉得太正气了点……”

  祁临渊看了拍摄下来的画面,也感觉太正了点,但如果调整情绪,又好像哪里不对。

  他还没想明白,梁诩已经开口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邵珏何等聪明通透的一个人,如果谢云归不是真的悲悯,怎么瞒过他的眼睛?”

  郁锋点头:“这个倒是没错,所以我纠结的也是这个——太正气,和谢云归后面的人设割裂感太重,不够正气,瞒不过邵珏。”

  祁临渊认真思索了一会:“其实,正气和谢云归后面的人设未必冲突。我一直觉得谢云归前期的表象是真的,后期的内核也是真的,只是一个是和自己没有利益冲突时的模样,一个是和自己有利益冲突时的模样。整个角色的定位也是如此,谢云归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恶人,所以到了最后,邵珏才分外失望和惋惜。”

  郁锋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也是。”

  他看邵珏也认同,便拍板道:“那就先这样,如果拍到后面还是感觉不匹配,我们再重拍这段。”

  两人都没有意见,他们准备下戏,结果一回头,就看到不远处有个人走了过来。

  两个人的表情都是一顿,那人的笑容也很是假惺惺:“我刚才看了你们的表演,真是英雄出少年……不过这位小兄弟的角色不是反派吗?表演成刚才那样,会不会太伪君子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