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灵们手捧文书穿行往来,薄薄的身影将洒入回廊的银月光华切断。

  来到尊上的书房前,月灵恭恭敬敬地通传,再走进那片长明的灯火里。

  气息流转,他们与同样来送文书的同族打了个照面。

  两批月灵竟不约而同在对方脸上,读出了几分脚不沾地奔忙的无奈。

  暮生朝死的他们自是不会知晓前代月灵的工作量,还当皆是相同的忙碌。

  纷纷感慨起前辈们的辛苦,再成为后代口中辛劳的前辈。

  如此日复一日,玄微不停地驱使月灵去往九天各处,处理太子机锦留下的烂摊子。

  往日太子掌权时,九天面上一派祥和,宴会丝竹声常彻夜地响,美酒的芳香能传出去十里,仿佛无处不是快活。

  如今太子远遁不知去向,九天像是被骤然掀开了覆于表面的绫罗,实则其下早已腐朽不堪。

  欺压频发,踩低捧高,仙府掠夺至宝,资历轻的仙君乃至仙侍皆各投各门。

  私下凡间者众多,甚至有引诱凡间貌美修士,豢养于府中这等的骇仙听闻之事。

  天君本就有重伤在身,加之亲生儿子竟会与骨瘴勾结,对其打击颇大,接二连三的舍命控诉牵连出的大案使他难以维持,便请玄微君代行权令。

  如此连续忙了四五十日,才暂时稳定了局面。

  原先每日文书雪花般送往晖明殿,后来不知为何,玄微君将批复的地点改成了他的披银殿。

  众仙叹道,即使是玄微仙尊怕也是被高强度的公务折磨的够呛,要在自己府上才能舒缓几分精神。

  可事实上披银殿非但没有缓解玄微的精神,还愈发使他状态浮动。

  再搬回去,却又是不想。

  他不知如何解释自己这心思,只当做是水莲洲上幻术遗症,白影憧憧,像是在急切地催促他去做些什么。

  清心术已用得快要失灵。

  唯有在披银殿内,仿佛才有几分安心。

  可这里处处是乌云盖雪生活的痕迹,教他不能不去注意。

  猫咪竟用那短短的半月,完全攻占了他的宫殿一般。

  负责洒扫的月灵们不能给后来者留下文字,规矩里说,所有的摆件均不可擅自移动。

  因只要挪一次,后面的月灵就会原封不动地放在那,然后几百年也不会变。

  少有的几个仙侍也遵循这个规矩,如果有特殊增加的吩咐,则会用留音石录下。

  录好后将其悬挂于殿内指示处,新生月灵化形后,便会根据自己负责区域的留音石的内容去执行。

  岁年虽在这里没住多久,但他离开后玄微也未再回来过,玉融则前往族内秘境历练。

  没人记得这茬,这就导致因乌云盖雪的入住,披银殿里新增的事宜都还每日照旧在办。

  譬如,他住的小阁月灵从来不去,因乌云盖雪领地意识极强,有只月灵在推门进入后把,曾把他吓得四只脚都离了地。

  于是这只月灵便请好说话的仙童留音:“勿闯东南阁,易惊吓猫咪。”

  再比如披银殿各个有桌子的边上都挂了留音石:“瓶瓶罐罐远离桌台,可滚动之物远离桌台,有猫咪出没,易掉落。”

  “若有黑白色猫咪盯鲛绡白纱许久,请及时将其抱走。”

  “此木椅出现划痕无需惊讶,乌云盖雪磨爪而已。”

  “年仙君到处睡觉,正常绕过即可。”

  有时还会有月灵自己的记录留音,以前玉融会定期清理一批,近来却没来得及把这些留音石都回收。

  故而碰一碰它们,便还能随机听到一些零散感想。

  “岁年仙君的衣袍有时是他毛毛所化,请夸他好看。”

  “猫咪毛可收集,仙君同意了,能扎毛毡扎出小猫咪!”

  “梳毛工作极好极好,分到此的月灵你有福啊。”

  偶尔岁年还会与他们回话,此类接龙在厨房最多,在灶头挂出了一串留音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披银殿的特色装饰。

  “后厨重地,小心猫咪突击,小心鲜鱼失窃。”

  岁年说:“太坏了!记得留两条给乌云盖雪啊!”

  左边有枚留音石接道:“清蒸最佳,岁仙君喜欢。”

  岁年回道:“嗯嗯,炸鱼干也很美味。”

  再右边接道:“吃不出味道呢呜呜。”

  岁年安慰他和后来的月灵道:“不怕,我也吃不出甜,你看着它高兴了,就是这个的味道。”

  风廊下有块留音石这样说:“此处乌云盖雪频频出现!”

  玄微发现月灵若得闲时,便会往那里站站。

  在日出前月灵们更会聚集在此处,玄微问起,他们便如实道:有位岁年仙君会在这里与他们告别。

  若他来不了,便是因仙君又受伤生病,不要去打搅他,在心里默默与他说再见就行。

  若实在想听,有块留音石里记下了年仙君的话。

  他说:“再见啦,你今天真好看啊,特别的好看。”

  月灵们不可被起名,不能识文断字,终其一生都在披银殿内,不沾染与仙君们的因果。

  不喜仙侍的仙者殿内,或多或少皆有此类灵体,暮生而夕死。

  岁年受过教训,不再与他们多谈外界,但仍用这样的方法去教他们开心。

  正如昔日阿凛,若此生只余一日,那定要是愉快的一日。

  在这一日里,将会有只乌云盖雪随机出没在各个地方,或会有位年仙君来打招呼。

  披银殿中,没有一只月灵把岁年已经离开的消息放入留音石,日复一日,总有月灵在等他出现。

  传说,披银殿里有过一只猫咪。

  玄微听罢月灵们的讲述,在书案后坐了片刻,提笔欲再批文书,不知为何迟迟落不了墨。

  他开始回想岁年究竟是怎样的性子。

  越想越发觉,除了是骨瘴的寄体及机锦曾告知的人界经历,他竟全然不了解对方。

  乌云盖雪似乎任性妄为,却从未犯过太出格的错,他骄纵喜奢,亦住得了兰阁与破旧的客栈。

  他总在口是心非,明明放不下纪沉关,却又每日嚷嚷着要离开。

  玄微总担心他生出变故,惹出祸端。

  但没有一次,他真正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书房里清冷的像是冰雪所砌,窗外有月灵们在扫去阶上落花,衣袖扫过木廊的地面,发出“沙沙”的细微的声响。

  玄微恍惚中听到有“吧嗒吧嗒”的爪垫踩过的脚步声,乌云盖雪总是走得飞快,像是道黑色的毛茸茸的闪电贴地而行。

  玄微按住额头,捏紧了手中的笔。

  堆积成山的文书下压了支玉笛,自从这支纪沉关的法器放在这里后,玄微便会常常有这般的思绪发散。

  可人界法器哪里能影响到仙者呢。

  清风从窗台外吹来,悬挂的笔杆轻轻碰撞,他听见自己的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脱口而出道:“放过我的杯子。”

  正在汇报近期情况的玉融一愣,道:“师尊?”

  玄微抬起头,那一刹那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但弟子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诧异。

  仙尊眉头蹙起,放下了笔对玉融道:“你去趟人界,收集乌云盖雪的过往。”

  文书下的玉笛被抽出,放入其后的书柜暗层中,再设下封印。

  玄微不会任由这凡人的法器去迷惑自己。

  他判断纪沉关顾念岁年,是因他们相互陪伴了对人族而言漫长的岁月。

  ……若自己足够了解那些年的经历,仍可无动于衷,那么他是否可以坦然放下这段过去?

  玉融垂眸,合袖道:“是。”

  徒弟不善言辞但办事向来扎实,这次耗费的时间却委实久了。

  玄微从未有一刻如此关注门扉外的动静,每每见是月灵,便有些焦灼烦闷。

  直到玉融回来。

  他查的不顺利,身上甚至携了黄泉的水汽,显然是去过冥府。

  那莫姓的代掌事给他调了关于岁年的记载,说除了当骨瘴镇守,他也只是有着作为妖很平凡的一生。

  看啊,玄微想。

  不过如此。

  谁知就在当夜,玄微做了一个梦。

  他作为司掌夜间的神明鲜少做梦,梦所指向的均是谶言,可这回他做了个无法解读的梦。

  只能理解为日有所思。

  他梦到一处碧草连天的青坡,天色晴好,蝉声阵阵。

  坡顶上立着漆红的秋千架,岁年坐在上头,穿着清爽颜色的衣衫,光着脚,一下一下地点足借力,让那秋千高高荡起来。

  衣袂轻动,他的发丝在风中被吹起又落下。

  玄微对他道:“吾了解了你的过去,不过如此啊……岁年。”

  他想要让乌云盖雪生气发火,可是对方居然没闹脾气,而是点点头道:“是啊,就是这样,不过如此。”

  玄微注意到他头上顶了个花环,编的倒是格外精巧。

  蓝色的蝴蝶状的花,垂下淡淡的影,格外衬岁年的眼睛。

  他是大晴天里躲在花丛后的猫咪,碧绿翡翠般的双瞳欲盖弥彰,揉着想要被某人发现的笑意。

  岁年继续荡他的秋千,玄微就问他:“你在养龙池如何?”

  “还行吧,基本上都在睡觉,有时候醒来,就陪砚辞说说话。”

  “他一个蛋还能讲话?”玄微问。

  “……我单方面同他聊天。”

  玄微又问:“你为何不恼?”

  乌云盖雪歪头,“恼什么?”

  玄微道:“本君说你的一辈子不过如此。”

  “要是这样才好了!”梦里的岁年无奈道:“寻常的一辈子都是不过如此的,有的人活到九十也没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安稳到命终,未尝不是种幸运。”

  玄微似是未料到他会这般讲,岁年便摊手道:“好吧!当年是说要当叱咤风云的大妖,不过某个人还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到头来还不是成日里同本大爷在院子里晒太阳。”

  一道挺拔的身影浮现在秋千架后,乌云盖雪像是注意到了,还故意不去回头。

  骨节分明的手便伸过来捏他的脸颊,岁年乘机在那人手心里蹭了蹭。

  清凌凌如玉石般的嗓音里含着笑:“年年在说谁的坏话啊?”

  “谁不回来就在说谁喽。”岁年眯起眼,是在埋怨的调子,神情上却是舒适愉快。

  他呼噜呼噜的惬意着,嗔怪道:“纪呆瓜,害本大爷等了好久。”

  那身影渺渺绰绰,随时会乘风散去,可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像是将这缕风也纠缠挽留。

  玄微稍抬了下颌,眼中诸多情绪涌动,却半步上前不得。

  直到梦境坍塌,他也没能靠近。

  然而,他最终记得的是青坡半山,开满了蓝色的蝴蝶花,如同交织的纷繁命轨。

  玄微仙尊自床榻上翻身而起,盘腿打坐,迟迟不能入定。

  他便索性去推窗,让清凉的夜风刮入室内,驱散了仿佛自梦境里蔓延而出的,柔软缥缈的蝴蝶兰颜色的雾气。

  玄微心下不悦,次日办公时月灵们都怵他沉着脸,分明就是不高兴。

  白虎再来汇报追查机锦的近况,无外乎就是不知所踪之类,玄微听得有几分厌烦。

  九天的这些事处理起来无休无止,永远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君如此,太子如此,到他这里也不过如此。

  玄微索性去庭院中透气,玉融按规矩要跟随侍奉,身后却缀了条尾巴,乃是个矮矬矬的小仙君。

  近来,天君有意过继个孩子到名下,作为未来的继承人培养,一来二去竟送来了七八个孩子,定期会到玄微这里听他讲书。

  其中这个年纪小的乳名炒栗子,与天帝有点血缘,被不知从人界哪个犄角旮旯翻找出来,塞到了九天帝君眼前。

  炒栗子成日里往披银殿这跑,要玉融变成大白虎给他摸摸抱抱,算是彻底赖上了他。

  但好在平日里懂事,并不会打扰大人议事,只乖乖站在门口,见大白老虎出来,眼疾手快拉住玉融的衣边,小跑着跟了出来。

  玄微站在廊下观庭中落花,问玉融道:“你可去过凡间的云盖宗,那里可有青坡,可有花草?”

  玉融不解其意,如实道:“回师尊,骨瘴曾在云盖宗附近爆发,其方圆百里的土地皆化焦土,弟子去时虽已重新长出碧草,却不曾见过花。”

  “你如何看待岁年?”

  玄微话锋一转,竟直接问了出来。

  向来无所不答的玉融沉默了,半晌后,他恭恭敬敬地向师尊行礼。

  炒栗子不懂白虎哥哥为何要行此大礼,眨巴眨巴眼望着他们。

  玉融道:“师尊,弟子答不上来。”

  玄微便轻笑,炒栗子以为他要发火,往后退了半步,抓紧了白虎的袖口,却又用小短腿用力往前迈了一步,像是要给玉融抵挡第一波尊上的脾气。

  玉融用袖子给他遮了遮,对玄微道:“师尊,您若经历他的一生,或可有答案。”

  从任何人口中所形容出的岁年,皆不是真正的他。

  若不能心灵相通,又怎样能去轻蔑傲慢地评价,这是玉融从人界学到的道理。

  人界罕有感同身受,但他们是仙者,他们可以做到。

  “是呀是呀!”炒栗子也听过披银殿内的留音石,总是问玉融乌云盖雪在哪里,乌云盖雪什么时候来啊,玉融便只能哄着他。

  炒栗子鼻子里出气,他自己在人界也有只三花,便道:“而且猫咪也不要谁来说它是好是坏啊,世上的人那么多,哪里都会喜欢猫咪呢?猫咪的爱也是很少的,只要它喜欢的喜欢它,这样就够啦!”

  “若不喜欢呢?”玄微问。

  炒栗子哪里预料到尊上会来发问自己,分明是害怕,小小的腰板还是挺了挺。

  他是从人间找回的遗孤,上九天来前过了很长一段饥寒交迫的日子,早已识遍眼色。

  他知九天踩高捧低,越怯弱越被欺辱,于是从不轻易在人面前胆怯,他也规规矩矩行了礼,用老成的口气道:“回尊上的话,野外猫咪最是机敏,不喜欢它们的,自是会远远避开。”

  “若不避开又是如何。”

  “怎么会有不避开的啊!”

  炒栗子鼓起脸思索片刻,顿时有几分伤心,原来披银殿里住了只这么笨笨的猫咪,它一定吃过很多苦头。

  以前在人界,他就见过被抛弃的猫猫狗狗,主人带他们走很远很远,到另一座镇子上,让它们留在原地,从此一去不回。

  它们便会循着气味找回去,如此反复多次,直到被斥骂殴打。

  或者假若送的足够远,此间有东西南北四方大道,天地之广,它们再也找不见回去的道路。

  炒栗子道:“那它便是伤了自己。”

  *

  夜深时分,玄微在书房坐了许久。

  他将那支玉笛从封印中取了出来。

  而此刻玄微也才注意到,这玉笛通体苍翠,却在挂穗前几寸,有抹淡淡的红痕。

  他探到其中封存的法阵不可逆,甚至未必能承受住他作为仙尊的神力。

  但他还是将神力注入其中。

  阵法启动,晴山色的光华刹那漾开。

  “沉”字一闪而逝,一只青蓝色的蝴蝶翩跹飞出,洒下细碎的光点。

  周遭的景象在融化,唯有蝴蝶在眼前徘徊。

  本君一定是疯了,玄微想。

  他合上眼,沉入玉笛内的心魔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