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玄幻奇幻>暗杀敌国太子失败后>第3章 囚车覆雪

  其实单说相貌眉眼,隋风的变化并不太大。只是银盔将他的面目映衬得更加冷郁而已。

  他周身气质却是与三年前截然不同了。昔日的明朗全然不见,取而代之,满萦了幽森的肃杀之气。

  那视线锋利如剑、寒冷如冰,居高临下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心头寒意遍布。不知道自己的死期还有多久到来,又是个什么死法。

  我们在风雪中对视了一会儿,他才调转马头,鸣金收兵。

  他的士兵将我带到战车后头,搜我身,可谓无一处不详细。先是叫我脱得只剩下薄衫,又从头簪到靴筒,全部逐一查验。我冷得直哆嗦,却也能感受得到,那士兵的右手在我腰间暧昧的流连。

  尽管我要赴死,也不容这等下人来辱我。一股无名的怒意冲上灵盖,我蓦地朝他厉喝:

  “你没资格查验我!”

  果不其然,马背上的隋风寻声回头,正看到那士兵摸着我的腰。

  士兵猝然受了惊,手都还未收回去,便见到一根金梢长鞭裂空而来。啪的一声促响,他手背上兀然泛起了一道狰狞红痕。

  骏马踏雪踢风,眨眼功夫便停在了我们面前。隋风的眉眼隐在阴影中,看不出情绪。他勒停马首,声音冷极:“查、仔、细!”

  士兵跪倒在地,边抖边说:“……王,王上恕罪!”

  在隋风地注视之下,士兵再不敢有多余的动作,草草查了,便让我再次穿上衣裳。

  我被锁在满新的囚车里,押往他们二十里外的营地。

  隆冬腊月,雪花落了我一头,渐渐也开始融成雪水。我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裘衣,不住发抖——

  我的身体早已不是当年了。

  其实我初入梁国时,隋风大概是不信任我的。我入梁国都城的第一天,他就暗中给我下了毒。只要我乖巧,那我每天的吃食中,他又会命人加入解药。

  多年来毒深入骨,虽然赵王找了无数神医来为我配解药,却依旧不太对路。

  事到如今,我已是勉强维系着这条命罢了。

  说起来,竟也算不清我和隋风之间的恩怨纠缠,评不出到底是谁更对不起谁。

  我的意识渐渐昏沉。就在我将要昏过去时,队伍忽然停了。铁锁的声音响起来,旋即囚车的门猛被拉开,带着烦躁的力度与刺耳的吱呀声响。

  一个强大的力道将我拖了出去。

  意识不清之际,我被人粗蛮打横抱起。我想看看是谁,却没能睁开眼睛。

  不知昏了多久,再睁开眼时,周遭温暖如春。四肢百骸都如同刚融化一般,恢复了知觉,却没什么力气。

  我身上是一件珍贵的氅袍,内衬一层野兔皮,温暖而柔软。浑浑噩噩间我支起半边身子,勉强辨认着身边陈设。

  是飞驰的马车内。

  隋风的身影骤然入了眼。

  他已经卸下了铠甲,只穿着一袭冬袍,冷着脸坐在位子上。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虽然我成了阶下囚,但到底也是赵国人。于是我不禁迷惘地想着,该称他梁王,还是王上?

  车厢内静得让人倍感压抑,我想了半天也没找出个答案,干脆同这位旧爱不要脸地寒暄起来:

  “梁王将我这阶下囚带到这里,可是有话要问?”

  隋风面色不动,只有唇畔闪过一抹讥讽:“你没话要说?”

  我不由得低哑一笑:“罪臣无话可说……听凭梁王处置。”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处置?”隋风不屑,“孤想问问你,你若身死,该按照什么仪制,来办你的身后事?”

  身后事。

  我竟还有资格办身后事?

  “梁王若肯留我全尸,我便不胜感激了。至于其他……不敢奢求。”

  隋风脸上更添了几分嘲弄。

  “赵国太子玉?”他跟我翻起了陈年旧账,“你这假太子!不过是个将军之子,因为赵王对你的偏爱,封你为武安侯。后才冒名顶替赵国太子,入了大梁。”

  我嘴唇嗫嚅了下,没有说话。

  毕竟他说得都对。

  “听闻,赵王对你的喜欢,远超臣子,甚至是太子。时常携你在侧,出入不同场合。外朝使臣觐见,宴席内总有你陪侍赵王的场面。”

  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但我也隐隐觉出不对,下意识地反驳:“王上他并非……”

  正想替王上辩白几句,却恍然意识到,王上已经视我为弃子。

  这令我再度感到迷茫。

  多年来我背负王命,辗转于异国他乡……现如今,一招“弃车保帅”之下,我成了“车”,赵王便是众人保住的“帅”。他安居于高殿之中,指点生死。

  不得不说,权柄真是好东西,难怪人人趋之若鹜。

  可赵王昔年对我的教养之恩,却又在我心中无声涌动,我还是为他说了两句话:

  “赵王他……并非你想的那样。他于我有栽培之恩。”

  “栽培?”隋风眸中精光四起,仿佛别有所指,口气森然,“栽培哪里,身体么?”

  “……不是。”我的辩解显得有气无力。正要再说点什么,下颌却蓦地被他掐住。

  隋风英毅的面目霍然靠近过来,却也难掩其上的狰狞之色,他道:

  “你十五岁入我大梁为质。什么赵国太子,在那之前,你不就是赵王的男宠?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被他掐得生疼,下意识挣了一下。

  隋风丢开手时搡我一把,我的头撞在了车壁上。好不容易找回东西南北,便见到他正狠狠盯着我,道:

  “你当初不情不愿接近我,在我身下承欢。”他嗤笑了一声,“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杀我,嗯?”

  ……我懂了。

  隋风将我弄到车里,无非是有几旧句话想问明白。这样即便我死了,他也无憾了。毕竟,我或许是他年少时的一场绚烂绮梦。

  我沉默了一阵子后,重新坐好。莫名觉得眼前的梁王实在是真实可亲,比梦中的厉鬼要强上百倍。

  “梁王,你难道不好奇么?我为何耗了六年才动手?你又如何中箭不死,还刚好跌入了那条你、我都熟悉无比的河里?”

  我箭术最好,没人知道我故意错开了寸许的距离,避开了他的心口。我怀着一丝侥幸,但二十来个赵国刺客在我身侧,我无法做得太明显。

  “呵,”他哼笑一声,“问得好。想刺杀我的人,从未少过。你还替我挡过一刀。不就是为了彻底获取我的信任,方便你动手,好万无一失么?”

  “……”

  他的分析能力……确乎不错。我定定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见我默不作声,他冷笑:“被我说中了?”

  我感到眼鼻无端酸涩起来。未免丢人,我阖上眼轻声笑了一下:

  “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

  隋风眉眼一沉,恻恻道:“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说不是,你信吗?”

  马车里再次静了。

  “我父亲沙场殉难。是赵王体恤勇将忠臣,收留了我,教养了我。我欠他的太多。”

  隋风听完,蓦地转过头来,寒声朝我道:"你欠他的与我无关。但你欠我的,我慢慢跟你算。"

  我不屑地嗤了一声。

  马车里的炭火很旺,一路又是双双缄口,我逐渐有些昏昏欲睡。同时,我静默等候他宣判我的死期,但他似乎并不着急。

  他没有再将我送回囚车,只是将我圈禁在他的马车里。偶尔小憩片刻,也牢牢将我箍在怀中。

  时不时,他也会梦呓一般唤我名讳。可当他醒来,眼眸又是冰冷如霜。

  车内气氛太过压抑,我借着如厕,终于有了三分喘息。

  外头风雪已停,两国边境的漳河万里凝冰,真是隋风北伐的好机会——他的铁骑轻而易举就能渡河北上。

  没有片刻,隋风就命人来喊我回去。

  车马都是顶好的,行进速度很快。邺城与邯郸又相去不远,没有几日工夫,我已回到了邺城十丈软红之地,这是我待了六年的地方。

  奇怪的是,这分明是异国他乡,我却有种久经漂泊后归家的安宁。

  遥想三年前,我“杀”了隋风,带着偷出的舆图回到赵国,拜相加爵,鲜衣怒马。长街两侧的邯郸姑娘们朝我抛花、掷果……

  那时,我却未曾有过半分荣归故里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