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他
丝丝冷意从后背沁入, 吸入肺腑的是冷冽的寒气。
吴不悔缓缓睁开眼，上方的红色字迹赫然已经消失。
眼角余光看到一个通体纯黑的木质锦盒，没有一点纹路, 摆放在身侧，触手可及。
但他并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躺着。
眼神平静, 微微茫然。
他完全没有预料, 在最后一个幻境之中, 竟然全部都是兰野。
甚至仅凭想象, 居然凭空捏造出来一个小小的兰野。
那些本不应该出现在吴不悔内心的幻境之中的, 兰野小时候发生的事, 都是那晚坐在树屋的枝桠上, 听白萍有一句没一句絮絮叨叨说来的。
那时, 吴不悔也只是当故事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似乎并未记得如何深刻，却不曾想, 仅仅只是通过那些只言片语, 竟能在心中幻化出兰野儿时的可爱模样。
原来, 不经意间, 自己竟然已将这些和兰野有关的、零零碎碎的事情都记在了心里, 并且……记得这样清楚吗？
还有山水涧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兰野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习惯性的动作，他含笑的样子，沉默的表情, 甚至是闭眼之时睫毛轻轻的颤动, 都那样清晰, 那样明朗，仿佛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烙印在了内心最深处。
玲珑冰塔的最后一层，按理说，本来应该是最难的关卡，出来得……似乎太容易了些。
稍微一想，便知幻境中的兰野如果想困住自己，完全可以有无数种方法，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仅仅只是问了一句。
吴不悔忽然明白过来，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在他的心中，兰野就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存在。
“轰隆隆——”
冰门缓缓移开，吴不悔从玲珑冰塔中走了出来。
雪妖居然还站在原地，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到吴不悔身上，雪妖先是怔住，随即骤然色变，满面骇然。
看到雪妖，吴不悔也是十分疑惑，不由停下脚步，问道：“雪……姑娘，你怎么还在外面？”
雪妖拿灰白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延衫霆
吴不悔想了想，问：“……我进去多久了？”
“一刻钟。”
半晌，雪妖道。
原来那些虚幻的梦境，囚牢中那漫长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过眨眼一瞬间。
吴不悔怔了怔，片刻后，又笑了。
他本还担心用时太长，火莲咒会将兰野折磨得太久。如此，兰野便不用再多受一次那火莲咒的折磨了……
“劳烦，带我下山吧。”吴不悔快步朝雪妖走近。
雪妖转过身，往下山的方向走。
吴不悔心中着急，只顾埋头往前，完全没有注意到雪妖在转身的瞬间，脸上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诡异神色。
冰宫殿门之外。
白萍正抱膝坐在地上，面前横躺一人。
吴不悔将脚底聚起灵力，几乎是飞奔上前，果然是兰野躺在地上。
白萍愁眉苦脸的表情，在见到吴不悔之后，立刻换上了一副惊喜神色，“呀！这么快就回来了！”
吴不悔应了一声，目光却是一直落在兰野脸上。兰野的两边脸颊上是两团极不自然的红晕，不知身体温度究竟多高，那红晕甚至都快接近紫红色。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不知是心中不安稳，还是被寒风吹的。
他在兰野身侧蹲下，手臂揽过兰野后背，掌心握住肩头，将兰野半圈在怀里。
尽管隔着衣服，还是能感受到那滚烫如火的体温。
“果然发作了。”吴不悔低声道。
白萍“嗯”了一声，目光从吴不悔握着兰野肩头的手移到兰野脸上，“这什么火莲咒发作速度实在太快了！你们才走了没多久，小兰野忽然就浑身滚烫起来。我怕冰宫里温度不够低，就干脆把他放到外面来了。”
吴不悔从胸口的衣衫中摸出一片湛蓝色的六芒霜花。
白萍道：“雪妖妖核？”
吴不悔点头，直接把妖核往兰野嘴里送去。
妖核刚要触到兰野鲜红的嘴唇，忽然，一阵疾风呼啸而来，刮擦过脸，掀起冰冷的刺痛。
吴不悔和白萍被夹杂着冰渣的风吹得根本睁不开眼，不由抬手去挡。然而二人都没注意到，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不远处的雪妖，已经消失了。
寒风飞快卷过。
吴不悔还保持着揽着兰野肩头的姿势，怀里的人却不见了。
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抬头，茫然四顾，目光在左侧方大约三丈开外的地方定住。
此刻，兰野的肩膀被捏在了另外一只大手之中。
那手掌宽大而有力，漆黑的指甲衬托得手部肤色格外白皙。
苍茫冰原，无边无际透明的冰面，一袭红衣胜火，尤为夺目。
看到司月半蹲在地，自下而上地用紫色的瞳孔盯着自己，嘴角甚至还勾着几分邪气的笑，吴不悔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红衣人仿佛和那个叫“月”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
将手中冰凉的六芒霜花重新放入胸口，妥帖收好，吴不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正要开口，一旁的白萍却忽然不见了身影。
他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得一声闷响，只见在司月上方凭空出现的白萍被司月轻轻抬手一挥，整个人瞬间弹开三丈远，重重砸落冰面，挣了一下，不再动了。
“白兄——！”
吴不悔失声惊呼。
白萍覆在冰面的手指动了动，随后，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吴不悔猛喘口气，片刻后，扯了扯嘴角。都这时候了，白萍居然还没忘了用自己教他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久不见啊。”
司月出声，语调轻快。
吴不悔半点都不想和他寒暄，道：“放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司月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快，“喂，你为什么不和本座说好久不见啊？”
吴不悔道：“因为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
“哦，这样啊……”司月垂下眼睛，看着兰野通红的脸和紧拧的眉头，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脖颈，指腹在他跃动的脉搏上停住。
“不……”吴不悔猛地往前半步，伸着一只手，身体微微前倾。司月侧抬起头，斜眼看着他，嘴角勾着令人悚然的弧度。
“什么？”司月道。
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失态，吴不悔深吸口气，直起身体，道：“难道你真的想杀掉这样一个已经失去意识，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吗？”
吴不悔清楚地知道司月的执念，深知他有多想亲手打败那个永远不可能被他打败的兰野，所以他才会这样问。可出乎意料的是，司月干脆地回答：“想啊。”
“他清醒的时候本座杀不了他，那不就只有趁虚而入，趁他不清醒的时候杀喽。”司月说完，五指霍然收紧，兰野太阳穴上立刻凸起几条青筋。
吴不悔脸上终于控制不住地显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司月扫他一眼，“啧”了一声，“你很在意他？”
吴不悔道：“是。”
“有多在意？”
“很在意。”
“很在意是多在意？”司月穷追不舍，玩笑一般道，“难不成你喜欢他？”
“对，我喜欢他。”吴不悔道。
司月嘴边的笑意忽然消失了。
白萍指尖微微一颤。
须臾后，司月放在兰野颈间的手松了松。他目光涣散，不知看向了哪里，口中喃喃地道：“你喜欢他……你居然也喜欢他……可是已经有全天下的人喜欢他了，你为什么还要喜欢他？你不是明明……”
司月手上力道骤然加重，猛地扭过头来，目眦欲裂，“你明明是我的人！你怎么能喜欢他啊！”
这下不仅太阳穴，兰野连脖颈上的血管都凸了出来，脖子和脸涨得青紫，完全不能呼吸了！
吴不悔瞳孔剧烈地震颤，努力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还能清晰且快速地说话：“松开他，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求你松开他，松开他啊——！”最后一句，还是忍不住失声喊了出来。
看到吴不悔一瞬间夺眶而出泪珠，司月眼底闪过一抹晦涩不明的情绪，猛然将手一松。
兰野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片刻后，胸口微微起伏起来。
吴不悔双腿一晃，整个人如同被人绷直的皮筋忽然被松开一般，瘫倒在地。
司月嘴唇翕动，冰冷的声音传来：“那么，你替他去死好了。”
说完，眼珠一转，满面讥讽地看着吴不悔。
手指在冰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吴不悔用低哑的声音道：“好。”
“什么？”司月的眉头猝然压下，眼睛微微眯起。
“我说好。”吴不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司月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 只是，我想先把那雪妖妖核给他服下，可以吗？”吴不悔道。
司月眸光微微闪动，沉默片刻，朝着吴不悔所在方向伸出一只手。
毫不犹疑，吴不悔手脚并用飞快爬起，大踏步朝司月走去。白萍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大喊：“别过去啊！那魔头肯定要使诈啊！”
话音才落，吴不悔已至司月身前。
这次，不再是司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是吴不悔垂眼看着司月。
茫茫冰原，万籁俱寂，唯余猎猎寒风扑面。红衣紫瞳倒映在吴不悔漆黑的眼珠之中，浓烈的色彩，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你似乎变了。”司月忽然出声。
吴不悔耸耸肩，“是吗？或许吧？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而且，其实我还是很怕你的，教主。”
听到这个称呼，司月嘴唇微微弯了一弯。
“啊……差点都忘了，本座的好部下，亲爱的副教主……”
“唔。还望教主念着那些过往并不算多的交情，等会下手快些，更不要吓唬我。我胆子很小的，又怕死又怕痛。刚才鼓起好大的勇气才说的‘好’，这时候，其实正害怕得要命……”
吴不悔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边在胸口掏来掏去，最后掏出那片六芒霜花。
雪妖妖核捏在指尖，散发着莹润的蓝色光芒。
司月微微笑道：“不怕使诈了？”严善艇
吴不悔道：“你不会。”
司月脸上笑意忽然一滞，片刻后，再次加深，狭长的眼睛都弯了起来，“你怎知本座不会？”
吴不悔想也不想，道：“不知道，感觉吧。而且，说句实在话，现在在场的还能动的，根本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你若要硬抢，我也没有办法，还不如信你呢，是不是？”
司月哈哈笑了起来。
吴不悔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爽快地笑出声来，似乎……也并不算讨厌。至少，总比之前那阴恻恻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强。
司月接过妖核，没有塞进兰野口中，而是干脆利落地将指尖一弹，一道蓝光瞬间没入兰野腹中。
“好了。”司月道。
吴不悔缓缓呼出一口气。
指甲漆黑的指尖轻轻往上一抬，兰野腰间青灵剑“嗡”地出鞘。雪亮剑身不再澄澈，而是裹上了一层黏稠的黑气。
司月抬起眼睛，望着吴不悔，眼底竟然是悲伤的神色，“该你履行承诺了。”
一道剑光划过。
一声含混闷响。
胸口蓦然传来冰凉的感觉。
忽然间有些无法呼吸。
吴不悔用力喘了几口气。双腿微微一晃，一只脚后退半步，这才稳住身形。
痛。
难以形容的痛。
直到白萍惊惧的嚎叫声响起，吴不悔这才茫然地低头看去。
他看到了青灵剑那镌刻着繁复纹饰的剑柄。
而剑身，已经全部没入了他的胸口，从后背穿刺而出。
他忽然想起，之前明知先生给胸口钉上银钉之时，他还一直吵着麻药给少了嚷着痛死人了。直到此刻，心脏真正被刺穿的时候，他才切实明白，究竟有多痛。
“嗡——嗡——”
不知是不是见了血，青灵剑忽然开始一阵一阵地颤动起来，就像是，配合着吴不悔兀自震颤的心跳。
司月“咦”了一声，手指加速转动，青灵剑却毫无反应。
忽然，青灵剑的嗡鸣戛然而止。
天与地，一片寂静。
下一瞬，汹涌强劲的灵压如滔天巨浪般掀起。那灵压竟然蛮横到在空气中搅出透明的波纹。
意识恍惚中，吴不悔似乎看到一袭红衣被震飞半空，像断了线的风筝，转瞬间掠出数丈之远，远到几乎只能看见一个红色的小点。
而被这强大的灵压所波及，吴不悔再无法稳住身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撞上冰面，“喀啦”一声，不知是膝盖还是冰面碎裂开来。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兰野模糊的身影踉跄扑了过来。
吴不悔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一声声地唤着“不悔”，他感觉到一只冰凉的、颤抖的手抚上了他的脸。他想睁开眼看看，可眼皮实在重得要命。他想说话，刚一张嘴，“哇”地呕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