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嗔痴其二:他好像一条狗啊

  门外湛蓝的亮光有些刺眼, 吴不悔闭上眼。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吸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阵又一阵排山倒海的眩晕。

  记忆纷至沓来。

  再睁开眼,果然身处冰塔之中, 只不过,他看了一下楼梯方向, 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二层。

  第一层已经通过了?

  吴不悔盘腿坐地, 回忆刚才种种, 再联想起一切初始的那个“贪”字, 思索一阵, 很快得出答案。

  他并没有被传送到什么神秘走廊, 而是进入了自己的内心。

  那走廊, 不过是这塔为他制造出的幻境。

  每一扇门, 都是一种贪念。

  金钱,宝物,权力, 地位……

  而贪念的门一旦打开, 门后, 只会有欲望的深渊。如果沉溺其中, 无法自拔, 那么,就将会永远堕落深渊之中, 不见天日。

  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只有吴不悔自己知道,当站在那上辈子永不可企及的董事长办公室中,当落地窗外繁华的街景落入眼底,当看到办公桌上的绿植在阳光下舒展枝叶的时候, 在某一个短暂的时刻, 他其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坐上办公桌后那张真皮座椅。

  还好, 就要迷失方向之际,心中不肯忘记的,那更加强烈的执念将他及时唤醒。

  兰野……

  他还好吗?

  火莲咒有没有发作?

  如果发作了,体温有没有降下来?

  天寒地冻的躺在外面,会不会冷呢?

  他忽然很想摸摸兰野的脸。

  不知道是和平时一样凉凉的,还是火莲咒发作时那样烫烫的。如果顺利拿到妖核,把火莲解了之后,就不会再烧得那样滚烫的了吧……

  诡异的红光再次亮起。

  吴不悔没有急着抬头看。

  因为他知道,一旦再次进入塔为他制造的内心幻象,他又会再一次忘记一切,赤*裸*裸地直面完全未知的世界。

  说不害怕是假的。

  吴不悔甚至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他宁愿面对妖魔鬼怪的殴打或者陷阱诡计的暗算,也绝不想什么都不记得,就像一个傻子一样,懵懵懂懂进入那诡异的幻象。

  红光急促闪动。

  仿佛催促什么。

  尽管吴不悔闭着眼睛,却仍能感觉到那明灭闪烁的红光。

  他不断地深呼吸,捏紧拳头又放松,心跳终于逐渐平缓下来。

  即使再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兰野还在等他。

  吴不悔猛地仰起头。

  血红色的“嗔”字闪着诡光在上方湛然亮起。

  还未睁开眼,“叮叮当当”刺耳的铁器碰撞的声音率先落入耳中。

  紧接着是刺骨的痛。

  吴不悔喉间溢出一丝呻*吟。

  他略有些吃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红色,和一双奇异的紫色瞳孔。

  一道冰凉的感觉从头顶倾泻而下,流动到眉毛。

  有人在往他头顶浇水。

  流水漫到眼皮,吴不悔闭上眼。然后,他感觉到一双滚烫的手抚了上来,温柔地揉搓着他的眼睫。

  红色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好了,洗干净了。”

  不多时,吴不悔再次睁开眼。

  一个紫衣男子正蹲在他面前,小臂交叠,置于膝上。华贵的衣袍下摆堆在地上,被血水沾湿,染成了深紫色,男子却毫不在意,埋着头,抬着眼睛,自下而上地瞧着他。

  “多谢。”

  吴不悔张了张嘴,却只能勉强发出一丝气声。

  “不用谢呢。”男子掩嘴,声音轻快。

  视线恢复清晰,吴不悔转动眼珠。黑色的四壁,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门,整间屋子像一个黑色的囚笼。只有左侧墙壁上,接近屋顶的位置,开了一闪狭小的方窗。

  窗外是茫茫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只有月亮。不知为何,那月亮格外大,格外圆,因此只能透过狭窄的窗户看到半个月亮。

  “……这是哪里?”

  收回目光,吴不悔吃力地张嘴,喉咙火烧一般的疼。

  “我也不知道喔。”男子回答。

  “那你是谁?”吴不悔又问。

  “月。”男子指了指窗外。

  “那……我是谁?”

  自称为“月”的男子没有回答。

  月起身离开,很快又再进来,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碗。

  饭菜的香味飘来,吴不悔无意识吞了吞口水。

  他这才发现自己很饿。

  月把碗放在他面前,再次起身离开。走到门边,忽然想起什么,停住,“哦,对了。”侧身,看着吴不悔。

  “我方才说不用谢,是因为……”

  月歪头一笑,“你身上的血,都是我弄的啊……”

  吴不悔猛地抬起头。

  脖子立刻传来“嘎吱”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断开。

  月已走出了房间。

  吴不悔忍着痛,奋力挣了一下,清脆的铁链声落入耳中,就是最开始他听到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他后背传来的。

  他抬起手,往后背摸去,这才发觉,后背的一对肩胛骨被铁链穿透了。

  铁链缠绕在身后的木桩之上。

  铁链上有一把锁。

  他被锁在了这里!

  瞳孔疯狂地震颤,恐惧涌上心头。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顾刺骨的疼痛,吴不悔开始奋力挣扎。

  直到精疲力竭。

  他将脸埋进手掌,发出无声的呜咽。

  窗外的天亮起,吴不悔终于再次动了一下。他盯着地上摆着的已经凉了的饭菜,看了许久,然后猛地端起碗,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窗外天色再次变暗。

  吴不悔站着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

  一道脚步声响起,他身体一抖,猛地醒了过来。

  他紧盯门口。

  “昨夜你问我那个问题,”月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我想到答案了!”

  他凑到吴不悔面前,盯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了!”

  月咧起嘴笑,“你是我的一条狗呀!”

  瞳孔骤缩。

  吴不悔忽然大吼着往前扑去。

  他漆黑的眼珠仿佛要燃出火焰来。

  月后退一步,抱起双臂,噙着笑看着那个披头散发的癫狂身影。

  铁链在骨头中疯狂搅动,痛得吴不悔嘴唇都在颤抖。

  最终,极致的痛觉战胜了失去理智的愤怒。

  吴不悔安静了下来。

  月伸出手,在他头顶拍了拍,“唔,这才是乖狗狗。”

  “我不会用筷子。”吴不悔忽然说。

  次日,再送来的饭菜上放了一个勺子。

  窗外的天亮了黑,黑了又亮,又过了几轮。

  “啪嗒。”

  一声轻响,吴不悔抬起沉重眼皮,月晃晃手里的铁锁,“和我一起玩吧!”

  他被月牵着铁链,带到了一处高阁之上。

  在一间寝房外的回廊上,吴不悔停住脚步,整个人站在阳光之下,眯起了眼。

  后背一痛,月站在房间的阴影之中,不耐烦地扯了扯手里的铁链,“快点进来!我要玩‘我追你赶’的游戏!”

  吴不悔没有动。

  月加重力道。

  铁链“哗哗”作响。

  吴不悔嘴唇已经白了,还是一动不动。

  月忽然将铁链往地上愤愤一砸,扬着眉毛地走了出来,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

  “喀啦——”

  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吴不悔直接跪了下去。

  月用脚踩住吴不悔的头,让他的脸贴在冰凉的石板上。

  鞋底用力碾着他半边脸。

  吴不悔一声不吭。他仰着头,执拗地望着天上的太阳。

  太阳太刺眼,照得他眼睛流下泪来。

  不知踩了多久,月似乎终于累了,烦躁地挥了挥衣袖,“最讨厌太阳!明晃晃照得人难受。不好玩!不玩了。”

  月蹲下来,哼着曲摸出一个药瓶,摊开手心,倒出一粒白色药丸,抓住吴不悔头发,迫使他将头仰了起来。

  “乖乖,把这药丸吃下去,断掉的骨头明天就能长好啦。”

  声音很轻,很柔,像在哄着情人。

  脸上泪痕已经彻底干了,吴不悔张开嘴,把药丸咽下。

  捏了捏袖中冰凉,他漆黑的眼珠闪过一簇幽幽的光。

  这之后,过了一月,吴不悔再未从那个牢笼中离开。

  月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大约是发现吴不悔的反应不再激烈,或者说,他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反应了。

  月估计也终于觉得无趣。

  夜,很静。

  “啪嗒。”

  一声轻响。

  “哗啦。”

  铁链坠地。

  黑色的铁门被推开。

  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走出牢笼。

  吴不悔像只黑夜潜行的猫。

  轻巧地攀爬木柱,握住栏杆底部横梁一翻,跃上那高高的阁楼。

  寝房镂空的雕花木门是开着的。

  他进门,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没有一丝声响。

  房中,一架床榻置于正中,榻上那人侧身而卧。黑发散乱,铺在枕上。

  单薄的寝衣是红色的,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

  红袍逶地,从床榻上倾泻成绯红的瀑布。

  一道寒光乍现。

  磨得发亮的锋利铁片悄无声息探上榻上那人喉间,却并未碰到他颈上皮肤。

  那铁片是吴不悔吃饭的勺子。

  勺柄已被他打磨成了一根细铁丝,铁丝拧开了穿过他后背铁链的锁扣。

  勺心正被他握在手里。朝手心的一端是圆的,对外的另一端则是锋利无比的薄片。

  吴不悔垂着眼睛,静静看着榻上那副苍白的面孔。

  榻上那张脸,此刻在黑夜中,尤为苍白,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呼吸轻而长。嘴唇紧紧抿着,显得有些倔强。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恬静的少年。

  铁片平移寸余,触上了那苍白的肌肤。只要稍稍滑动,便可直接划开喉管。

  静静呼吸几息。

  吴不悔撤了手。

  他往外走,头也不回。

  “不动手吗?”

  他走到门口,床上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夹着一丝鼻音,懒洋洋的。就像是问“吃了吗?”那样随意。

  吴不悔侧头,圆月正好在他后方,月光勾勒出他分明的侧脸,犹如刀刃的锋芒,透着冷津津的寒意。

  “如果我因憎恨和恐惧而杀了你,那我才是真的被恐惧打败了。

  “只有强大到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恐惧,让我憎恶,我才是真的赢了。”

  说罢,他跨过那扇门。

  赤足落地的一瞬间,脚下的石板凭空消失,他一脚踏空,从阁楼上跌了下去。

  猛吸一口气,吴不悔猝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