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

  尸首?

  吴不悔手指一颤。猛然想起那场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大雨。只怕他徒手堆起的那坟冢根本禁不住那狂风骤雨的拍打, 一场暴雨下来,松软的土堆被冲垮,露出棺钉已经松开的棺材。

  他无法想象, 兰野打开棺盖时,发现里面已是空空如也的表情。

  “你、你是如何寻至此地的?!”

  吴不悔第一次听到司月带着可以称之为震惊的情绪的声音。

  显然, 这魔头对自己的隐匿手段十分自满, 自信只要他不主动现身, 兰野绝对不可能找到他。

  吴不悔心中暗答:如何寻来?你自己透露的啊大佬!在那驿站里, 你自己说的潜神渊啊潜神渊!

  那店小二定然听见了兰野启用诛邪令之事, 为了那丰厚得吓人的奖赏, 不得立马跑到青城派去告知潜神渊这一地点?

  不过吴不悔并不知道的是, 那小二并不是因为丰厚的报酬, 而是,为着可以再一次见到那张脸,同那个人说话, 可以帮到那个人而满心欢喜……

  “我说, 交出他、的、尸、首。”

  兰野一字一顿, 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齿间迸出, 根本不理会司月的问题。

  默然片刻, 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传来,吴不悔凝神听着, 司月居然慢悠悠坐了下来。

  “他的尸首啊……”司月的声音已经从刚开始的惊愕恢复了如常的平静,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悠然自得,手指“笃笃”敲着黑岩宝座扶手,故意拉长语调, “我费尽辛苦弄来的东西, 怎么能……轻易说给就给呢?”

  好演技!好反应!

  影帝小吴只想给这魔头啪啪鼓掌。

  如此快的速度便反应过来兰野所为何事而来, 反应过来之后,甚至不需要思考台词,屁股一坐,立刻开演,方一张口鬼话即刻就来。吴不悔自负还有几分演技,此刻却简直自愧不如。

  “他不是‘东西’。”

  兰野的声音就像冰块一样,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又厚重异常,带着十足的压迫之感。

  听到兰野冷冽喑哑的声音,吴不悔手指无意识屈伸一下。没错,自己的确不是个东西。“生前”骗他,“死后”还要骗。彻头彻尾的……一个骗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是我的。”兰野又道。

  吴不悔瞳孔一缩,瞬间捏紧了拳头。

  “我青城派的弟子。”停顿一秒,兰野接着说道。

  吴不悔捏紧的拳头即刻松了松,片刻后,又倏然攥紧。

  青城派的弟子?!

  魔教卧底的身份不是已经被发现了吗?!

  兰野怎么还会说自己是青城派的弟子?!

  “你青城派折在我魔教手中的弟子没有几十也有上百,数量虽然不多,也断然算不得少。怎么没见你个个都要如此急不可耐地为其伸张正义?甚至只为一具尸首,竟然单枪匹马杀到我阎罗殿上讨要。”

  司月立刻反驳,咄咄逼问:“少城主,你,何至于此?又何必,如此大义凛然?”

  此刻吴不悔看不到兰野的神情,不然他便可以看见司月每掷地有声问出一句,兰野的面色便会苍白一分。

  兰野的反应显然让司月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我尊贵的少城主,你可是……有着什么私心啊?”

  司月换上了一种尖厉的声音,入耳极度不适,仿佛有种逼迫之感。

  “是。我的确有私心。”

  没曾想,兰野却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倒让仿佛抓住了对方什么不可见人的小尾巴,正兀自得意的司月愣了一愣。

  “他……是因为同我接触过密,也是因为是我身边的人,才会被你挟持,最后……”说到这里,兰野顿住,没再继续,片刻后,道,“他的死,我脱不了干系,如何能袖手旁观?”

  吴不悔终于明白过来。

  兰野竟然……竟然从未怀疑过他与司月的关系,而是认为他是被司月挟持,惨遭杀害!

  兰野会那样生气,根本不是因为发现了他是卧底,而是因为司月伤害了他!

  那么,他所以为的“囚禁”,是不是……只是兰野为了保护他而下的禁制?兰野又为何急忙离开……只有一个可能——去找人为他治伤……

  眼眶蓦地一热。

  喉咙紧得难受。

  吴不悔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嘴唇实在颤抖得厉害,使得他的整张脸都微微的扭曲了。

  “唔。如此说来,倒也言之有理呢。”司月故作恍然。

  “最后说一遍,交是不交?”

  随着兰野低哑的声音,青灵剑剑身缓缓旋转,发出阵阵躁动不安的嗡鸣。

  “哎呀哎呀,要动手了,要杀人了!本座好害怕,好害怕啊!”司月挥舞着双臂,夸张地演了起来,片刻后,忽然停住所有动作。

  “可是……少城主,假若本座死了,谁来告诉你那尸首,所在何处啊?嗯?”司月阴恻恻笑了起来。

  兰野冷眼道:“先杀你,再掀翻你这魔宫,掘地三尺,自会找到。”

  “嗯,好主意。”司月虚虚鼓掌两声,“不过,谁说我把他藏在魔宫里了?”

  “喀啦”,吴不悔听到了一声指节响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上尤为清晰。

  那两排魔族精锐显然也听到了,或是感受到了兰野身上那几乎要克制不住的杀意,“刷啦”一片,纷纷举起武器,摆开架势防御,生怕兰野突然发难一般。

  青灵剑嗡鸣得愈发凶猛,却也更加凌乱。

  司月冷眼瞧着,语速放得缓之又缓,语调更加闲适,简直就像是在故意作弄一般道:“其实吧,要本座把那尸首交出,说难么……倒也不难。”

  青灵剑的轰鸣倏然停住。兰野不假思索吐出一字:“说。”

  “你且向本座跪下,再讨饶请求。说不定本座一时心情大好,便就把那尸首给你啰。”

  话毕,司月吹吹紫黑色的指甲,表情十分闲散,紫色的眼眸却亮得吓人。

  此话一出,吴不悔脸上仅剩的几缕血色也尽数褪去了。

  仅仅只停顿了一秒,兰野道:“好。”

  司月眼中闪过一抹狂喜,嘴角几乎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着向上扬去。

  吴不悔后背紧贴着宝座靠背,开始缓缓朝右侧挪动。

  兰野右脚后退一步,左膝下弯,缓缓往地面跪去。

  司月紧盯他的动作,几乎屏住呼吸,双目诡光闪动。

  拼尽全力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吴不悔总算挪到靠背右侧最边缘的位置,朝着宝座扶手下方探出一只手,飞快摸索几下,摸到一个圆形的凸起。

  摸到那个凸起的瞬间,毫不犹豫拍下。

  就在兰野膝盖距离地面仅有寸余距离之时,那黑岩宝座下方忽然亮起一个圆形法阵。

  法阵亮起的霎那,司月连着宝座消失不见,兰野瞬间停住动作,猛地抬起了头。

  “这是何意?”

  昏暗的暗室中,司月还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坐在黑岩宝座之上,幽幽开口。

  原来吴不悔刚才拍下的按钮,是一个传送法阵的开关。

  法阵亮起瞬间,二人连同宝座一起,被传送进了这间暗室内。

  吴不悔从宝座后绕出,扑通跪下:“教主!难道您真的要等到那少城主发起狠来,把整座魔宫拆得七零八落了才肯罢休吗?”

  司月默不作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我们毫无防备,若真起冲突,必然讨不了好,即便逞了一时之能,说到底,吃亏的还是整个魔教。走为上计啊教主!”

  司月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显然,他在压抑胸间怒火。

  千载难逢的机会,眼看死敌就要跪在自己面前讨饶……

  他方才甚至难以自持到心口狂跳手心冒汗了,却是硬生生被打断,怎么可能不生气?

  他已经气得要疯了。

  半阖的眼睛扫向伏在地上的吴不悔,眸光一阵猛烈闪动,司月开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转念一想,如今有面前这张牌在,不愁以后没有第二次机会。今日实在也算出了风头,罢了,从长计议再是。

  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司月起身,虚扶吴不悔一把,“还是爱卿思虑周全,快快请起。”

  吴不悔垂着头站了起来,额前碎发掩盖之下的苍白的面色之中,透着近乎透明的惨白。

  魔教为何行迹如此诡异,无法捉摸。其实是因为司月的阵法笼罩整座庞大的魔宫,而所有魔教徒众又被虫蛊或是更高级的术法所控制连接,司月便可以在一瞬间移动整座魔宫和身处其中的魔众。

  而魔教的据点远不止潜神渊一处,而是星罗密布在这片大陆的各处。

  也就是说,司月想把黑心魔教公司搬去哪儿,就能立刻去哪儿。

  这么逆天的藏身之法,要外人如何来寻?

  司月竖起二指靠近唇边,合上双眼,指尖聚起漆黑魔力,低低吐出一字:“移!”

  兰野尚且还保持着单膝往下的姿势,整座阎罗殿忽然凭空消失了。

  没错,一座宫殿,彻底消失了。

  兰野站起身来,一双发红的眼睛缓缓环顾四周,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阎罗殿、他方才一路打进来穿梭过的纵横交错的甬道、甚至整座巨大的魔宫,全部消失了。

  寒风呼啸过茫茫一片空白。

  他独自一人,孤零零站在一片宽阔的谷底正中。

  许久,“铛啷”一声,青灵剑坠落在地。

  他缓缓蹲了下去,环抱双腿,将头埋进了双膝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