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你了

  傍晚, 暴雨如注。

  雨水拍落泥土又从地面溅起一片水雾。

  交错的十字路口,一僻静道边驿站因为这场从昨夜开始下的大雨,难得有了几桌客人。

  屋顶瓦片哗哗作响, 屋内倒是一片祥和暖意。

  几桌客人喝酒谈天,掌柜的在柜台后打盹儿, 店小二勤快地招呼着客人。

  小二眼神机灵, 正中那桌三人衣着不凡且个个身携宝剑, 一看便知是修道之人, 不免对其多了几分敬畏。修真仙人平时这小店实在难得一见, 因此十分殷情地候在不远处。

  于是有意无意听到一些闲话。

  刚开始倒只是一些“某某门派又败给某某门派”或是“哪家仙子又同哪家才俊结亲”之类的闲话, 小二也不过随意听着。

  直到一人忽然压低声音, 又带着点难以自抑的激动说道:“诸位可听说了, 那青城派少城主之事?”

  小二突然耳根一动。

  青城派少城主?

  他见过的修真之人不多,那位仙人一般的少年却是有幸见过一回。

  他记得那是个雪天,一个模样十分俊美的公子路过此地, 进来喝茶。

  那位公子临窗而坐, 只有一名手下站在身侧。窗外白雪纷飞天寒地冻, 那公子身板单薄, 又似乎腿脚不便, 他盯着那公子看了半晌,鬼使神差抱了条毛毯送了上去。那人转头, 露出一个比檐下那透明冰柱还要干净的笑容,认认真真向他道了谢,离开之后,桌上留了一锭元宝。

  仅仅只是这一面之缘, 也仅仅只是通过那位公子与人交谈时对方口中吐露出的“少城主”三字, 小二便记下了那位公子的身份, 也自此,再没忘记过他的面容……

  不曾想,今日居然还能再听到那位“少城主”的消息,小二立刻凝神听了起来。

  “知道啊,他不是忽然腿脚好了么?”一人接话。

  另一人立刻道:“你这都百八十年前的消息了!怎么消息这么闭塞呢?方师兄说的是现在,最近!”

  “最近什么?你倒是说说?”

  “我!我……”

  二人目光又转向最先挑起话题那位方师兄。

  方师兄一本正经摸摸胡须,道:“那位少城主啊,不知怎的,似乎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发了狠一般,忽然开始大力追捕那魔教邪佞!”

  “切,你这叫什么大事?还卖了半天关子,驱逐诛灭邪魔本就是我修真仙门应做之事。有什么好稀奇的。”

  “就是,方师兄,这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亏我花生都没敢剥了。”

  方师兄低喝道 :“可是他发了诛邪令!”

  此话一出,那个正在剥花生的青年手里的花生“咔”的一声脆响,裂开两半。

  “诛邪令是什么东西?”另一人还是一脸茫然。

  剥花生那青年扭头便道:“还好意思说我消息闭塞?诛邪令啊诛邪令!它青城派等级最高的通缉令!但凡提供准确线报者,黄金万两或是青城派中顶级宝器仍君挑选且即刻奉上!”

  “青城派的顶级宝器?!那可是多少修士眼馋得眼睛流血的好东西……”那人闻言喃喃,然后猛地回过神来,“话说,这诛邪令通缉的谁啊?”

  二人目光又齐齐转向方师兄。

  方师兄喝下一口茶,沉声道:“魔教教主。”

  “什么?那神出鬼没的大魔头?”剥花生的青年干脆放下手中那颗花生,脸上变换成了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

  “那魔头打不过青城派少城主倒是真,可若是要探寻那魔头行踪……这、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不然怎么会开启诛邪令?此令都多少年没有问世了。”方师兄摸着胡须,目光悠远,满眼殷切渴望却根本掩饰不住。

  过了片刻,方师兄回过神来,又道:“光诛邪令还不够呢!听说那少城主简直失心疯了一样,从前很少外出的一个人现如今日日在外游荡,同那孤魂恶鬼一般,但凡抓到魔教中人,确认犯过事儿的,立马押回青城派的审讯室,各种手段逼供那魔头下落。就这个把月,带回青城派的魔教中人,没有上千那也有数百了!”

  那青年闻言重新捡起那颗花生,点着头道:“如此说来,的确是有些疯魔了。可是我仿佛记得,他不是这般激进的脾气啊?传闻中,这惊才艳艳的修真界第一人可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另一人接道:“说起这位少城主,我曾远远瞧见过一回,那模样,那气度,跟天上的神仙似的,对,就像那冰山顶上的雪,淡泊高远得很,实在不像会如此行事之人啊?”

  店小二绞着指头,几乎不敢相信。

  那位少城主……可是最最温和的脾性,就连自己这样的无名小卒,不过送上一条毛毯的举手之劳,况且那公子本来还是客人,都能对自己那般真心实意的道谢。这样的人……怎会忽然之间如此行事?想必……定是有什么不得已而为的隐情吧!

  “小二,小二……”

  方师兄连续喊了几声小二都无人应答,只好一次一次加重声音,惹得其他几桌客人不满地瞪眼看来,只不过在看到他们装扮之后,又都纷纷避之不及地将头扭了回去。

  “嘿!叫你呢!”

  方师兄气沉丹田,一声大喊,小二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赔着笑迎上前去,“哎!来了来了!客官有何吩咐?”

  方师兄指着桌上茶壶,“空了空了!”

  小二到后厨打了个转,再端着一壶滚烫热茶出来的时候,忽然发现正中的桌上变成了四个人。

  新加入的那人,头戴一顶蓑帽,面覆黑布,衣裳似乎有些小了,穿在身上胳膊都露出了半截。

  略一回想,小二反应过来,此人是大约一刻钟前来的客人,要了壶暖酒和热粥便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这之后再没出过声,也没叫过一声小二,他都差点把这位客人给忘了。

  小二走近,将茶壶放在桌上,打量那人一眼,漏在外面的眉眼倒是十分眉清目秀,不过下半张脸却以黑布覆面,想来不是鼻子嘴巴奇丑就是什么潜逃的盗贼,又再多瞧了几眼,心道只怕身上穿的这极其不合身的衣裳也是偷来的,眼神不禁多了几分嫌恶。

  察觉到小二鄙夷眼神,吴不悔真的很想出声解释:这衣服是他花了一整个金锭从一户农家中买来的!不是偷的不是偷的不是偷的!!

  至于为何遮着脸……在那棺材里整整躺了一个多月,整张脸已是毫无血色,惨白得吓人,为了不被当成什么厉鬼走尸乱棒打死,还是暂且遮一遮比较好。

  吴不悔实在没有想到,龟眠模式碰上那没养好的太阳花,竟然让他在土里整整埋了一个半月!

  昨天夜里,一脚踹开棺材盖子,把自己的坟重新埋好以后忽然一阵电闪雷鸣,霎那间暴雨倾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路狂奔,跌跌撞撞下了一座山,还好棺材里陪葬了不少金银财宝,在一处农户人家吃了饭,又换了男主人的衣服,再去镇上买了匹快马,马不停蹄又开始赶路。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总之,先远离是非之地总不会错。

  一路上一直在下雨,傍晚时分雨又下得大了,便在此驿站落脚暂时停歇片刻。

  哪里知道,好巧不巧,才坐下不久,便听到了……兰野的消息。

  方才听这三人嘀嘀咕咕说了半晌,越听越是心惊。

  好不容易听了个大概,那三人却忽然不说了,实在按捺不住,还是坐了过来。

  吴不悔清清嗓子,在那三人错愕的目光中将手一拱:“贸然叨扰三位,是方才听三位言语之中提及青城派少城主之事,鄙人十分有兴趣,可否行个方便再同我详细说上那么一说?这壶热茶,我来请了,三位若还有什么想吃的,也可叫小二上上来,所有费用都算在我头上。”

  剥花生的青年和另一个青年互相看了一眼,俱是一脸莫名。

  方师兄似是反应过来,却也没有说话,而是自顾斟了一杯热茶,然后在吴不悔殷切的目光中,字正腔圆道:“滚。”

  另外两个青年登时笑成一团,“哈哈哈哈,这蠢货好生莫名其妙!”

  “人家青城派少城主的事情,你来打听个什么?与你何干?”

  “要听故事就去找说书先生,别胡乱打听不该你来打听的人。”

  “喂,臭叫花子。知道我们是谁么?也配来和我们同坐?”

  吴不悔眼里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移动视线,轮流看着那三人。

  “没听我方师兄说的吗?还不快滚?”

  “再坐下去,这张桌子都要不得了,臭气熏天,臭死了臭死了!”

  见吴不悔还是没有动作,剥花生的青年目光转向店小二:“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这叫花子赶走?”

  虽然说方才是对这人印象不好,但是真要他去赶人,却实在做不出来,正不知所措之时,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小二连忙抬眼看去。

  那方师兄竟然把刚倒的茶水朝着那人泼去,还好那人反应极快,立刻抬手挡了,没有烫到脸上或是身上,只是露在外面一截惨白手臂却瞬间红了。

  小二一惊,那青年又催他:“快去赶人啊!”

  抬眼看了一眼咬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的店小二,吴不悔垂下眼睛,忽然低低叹了口气,“别为难他了,我走便是。”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恶狠狠地塞了一口白粥,翻着白眼嘀咕道:“不说拉倒,搞什么人身攻击,实在没品,而且你们这三个瘪三不说,我自己还不会打听了?”

  说完忽然一愣。

  可是……他再打听这些消息……又要做什么呢?

  又……能做什么呢?

  一旁窗户忽然往里砰然弹开,一股冷风挟着潮湿雨水灌了进来,吹得吴不悔一个激灵,连忙起身将窗户关上。

  重新坐下,一道若有似无的幽香飘入鼻中。

  一瞬间,吴不悔所有的动作停住,血液都仿佛刹那间停止流动了一般。

  他缓缓抬起眼皮。

  然后,目光对上那双幽暗的紫色眼眸。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