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大公甚至都没有多加思索, 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她这么干脆,却叫卓尔有些退缩犹豫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

  法师的确不愿意再隐瞒,过往就像是一个不稳定的魔爆炸弹一样压在她心头,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走得越远,站得越高, 这种压迫感就越重。

  她把真实的自我藏在内心深处,跟所有人的接触都仿佛间隔了一层厚厚的隔膜屏障。

  卡琳娜其实很早就察觉到了这点。在曼森堡的时候, 卓尔要比在狮心城快乐。

  她们重逢以后, 法师总是退避她的靠近,偶尔态度软化以后也会很快压抑住情绪重新缩回去与她保持距离。

  公爵有预感,她们后来的接触之中,如果自己表现的不那么热烈主动,假使她欲擒故纵, 在卓尔身上再用些她们初相识时的小手段, 她的法师是真的会退缩回去,她将永远失去她。

  卡琳娜以前不明白缘由, 以为是自己在曼森堡的拒绝将卓尔伤害得太深,但她现在全都知道了。

  卓尔心里还藏了别的, 她一个人背负了太多。

  在别人眼里, 包括卡琳娜自己看来,卓尔一向都是温和、沉稳又强大的。

  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法师内心伸出或许还藏着那个站在修道院大火前泪流满面彷徨无措的孩子。

  卓尔在黑暗里踉跄长大,她把真实的自我藏进法袍的遮掩下, 不敢接纳这个世界,不敢肆无忌惮显露出自己的情绪。

  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她压在心底, 越积越深, 也越来越消极沉郁。

  这样下去, 总有一天会如内丽夫人担心的那样,积郁压心,她的法师会被压垮的。

  或许在南境曼森堡,卓尔对她勇敢的示爱,就已经耗尽了所能调动的最大勇气。

  那是法师最后一次主动敞开心扉,尝试着触碰拥抱融入这个世界。

  卡琳娜的视线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她将自己送进法师怀抱中,脸贴着她瘦削的肩膀哑声道:“当然可以,卓尔,只要你想,什么都可以。”

  将过往掩埋其实并不能保证后顾无忧。卡琳娜即便谋划的再周全,也不能保证完美。

  蔷薇大公毋庸置疑是个聪明人,其他人却也不都是任由摆布的傻子。尤其是高位者。

  这个世界上蠢货肯定有很多,但想蒙蔽糊弄军方高层的掌权者,可没那么简单。

  公爵从不敢轻视帝国高层的那群老狐狸们,也因为如此,她才想方设法悄无声息侵蚀军部的中下层小士官,不痛不痒的往调查团的报告里塞些东西混进去。

  有心人其实很容易就能在卓尔过往的成长轨迹里发现端倪。

  底城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被同龄人排挤的瘦弱孤儿能好好长大,干干净净的从下城走出来,既没有与盗贼骗子为伍,又没有落入皮条客手里,身边的所有危险都被一系列意外事件所清除,怎么想都有问题。

  以往是没有人注意。

  贫民窟恶性案件每年都有太多,幼年的卓尔身边发生的事情毫不起眼,没人把她跟这些联系在一起。

  那些案件的卷宗与底城的罪案混在一起,早已经成为无头公案被市政厅巡查司封存。

  现在蔷薇大公想出手篡改,既简单又困难。

  简单的是狮心城最大的执法暴力机关大半掌握在她手里,不动声色的去做这些事情不是不可能。

  困难的是狮心帝国的先行者们制订律法时早就注意到了这些,伟大的先驱们把权力制衡做到了极致。

  警卫总署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是国家最威严的执法暴力机器不假,但作为基层执法机构的巡查司却是归属于市政厅,需要向国会述职,为公民负责的。

  警卫总署作为皇权象征,权柄极大,能无条件指挥调动其他部门。同样拥有有限执法权的巡查司某种意义上是其下级部门。

  可这两个机构职权上不属于同一个体系,警卫署没法一手遮天。

  所以蔷薇大公先前只能做好两手准备,一边不动声色压下真正跟卓尔有关的案件,一边添油加醋混淆一些别的进去。

  真真假假推波助澜,其中暗箱操作的余地很大。

  “我先前的计划其实也有漏洞,无论怎么策划,都有赌博的成分在里面。我要赌军方挖不出来我们封埋隐藏的东西,赌那些混淆视线的意外案件能成功转移注意力,激起国会各党派的愤慨逆反情绪……”

  “可真相就摆在那里,谎言再怎么矫饰也无法抹去真实。”

  更何况十多年前,卓尔还只是个惊惶失措的孩子,每一次爆发后都会恐惧逃走躲起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抹去痕迹布置善后。

  谁也不知晓调查团会不会从各个方面入手查到什么。

  “对啊,”卡琳娜枕在她肩上,仰头摸了摸法师的脸,“所以你不用犹豫,我先前的打算并不是万无一失,谎言总没有真相来得更易打动人心。”

  公爵面对面靠在她怀里,身前雪腻一般的柔软也尽数偎贴上去,软翘的弧度蹭得法师眼底幽深。

  卓尔指尖微顿,伸手兜握住她纤细软滑的腰肢。

  卡琳娜浑然不觉。

  先是父母,再是卓尔,她自小就被宠惯长大,既娇气又黏人,早习惯了跟她的法师搂抱贴靠的亲密。

  现在爱意衍生,公爵更是总爱有意无意腻靠在法师身上。

  “你的过往本就是一个隐患,现在一并曝出来也好,免得以后再被有心人拿出来攻讦唔……”

  唇被封堵住,公爵先是紧张的停滞了呼吸,伸手抓握住法师的手臂,呼吸越来越急促滚烫。

  可如鼓般剧烈的心跳里,卡琳娜的身体却慢慢软了下来放松,她抬手回搂住了卓尔的脖颈,被法师托臀抱住,加深了这一个吻。

  这个缠绵的长吻结束后,卡琳娜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唇,指尖在卓尔同样润泽的下唇上勾滑了一瞬,又凑上前亲了她一口。

  “这是你离开曼森堡以后,第一次主动吻我呢!”公爵心里又酸又甜,“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对她的吸引力……当然,这种话公爵还是不好意思在心上人面前说出口的。

  她美滋滋圈着卓尔的脖子,“我听你的,把酒戒了,除了在贵族举办的酒宴舞会上,这段时间一杯酒都没有喝过!”

  卓尔失笑,环住她的腰,“所以呢?”

  “所以你要奖励我!”卡琳娜凑上来又黏糊糊的吻她,“卓尔,既然你下定决心不再隐瞒,那就要将以前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好先做打算。”

  卓尔的顾虑与恐惧被她缠人的腻歪劲儿打消,她无奈道:“坐好,你这样我怎么跟你好好说话?”

  “不许凶我!”公爵可不怕她。

  卡琳娜含住她的唇不满的舔咬,声音含含糊糊的,“我本来想下午来看你,然后和你一起吃晚餐,夜里再回去。监狱方面都通过了预约申请,但军方没批准,真是太可恶了!”

  又缠磨了她一会儿,黏人的女妖总算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趴伏在法师怀里,鼻子凑到她颈间,像个小动物一样轻嗅,“你身上真好闻。”

  公爵微微仰头看着她,湛蓝的眼睛清澈晶亮。

  “如果想不做隐瞒掀开一切,你就绝不能上军事法庭,我必须把多方势力都拉进来,将事情闹大。

  鹰派这段时间放纵民意的作为好多人已经看不惯了,我明日就去向陛下申请,请国会介入进行联合大调查,从军部手里把调查权夺走。

  他们必须知道,战时的退让不是军国主义膨胀的资本,狮心帝国从来都不是军方说了算……嗯?怎么啦?”

  卓尔捏住她精致小巧的下巴,笑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每次和我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眼里都有夺目的光彩,很迷人。”

  公爵被她夸得心花怒放,凑上来又亲了她一口,“不过这样的话,卓尔,你短时间内只怕不能出去了。”

  “没关系,我原以为事发后,我这辈子都得待在监狱,现在已经很好了。”

  法师好似想到什么,唇角扬起,问道:“你既然去了银畔桥,见到伯恩了?”

  公爵闻言咬牙,跳起来勒住法师的脖子,“你瞒得我好苦,明明可以早点告诉我的!

  伯恩昨天被我接到海鸥角庄园去了,安娜管家见到她后吓了一跳,整夜守在伯恩床前抹眼泪形影不离,天亮后还跑来埋怨了我好久,说我对不起你,弄得庄园里大家现在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卓尔笑了起来,“我提过,是你说不要告诉你的。”

  庄园里大多都是从曼森堡跟着公爵来狮心城的扈从和仆役,卓尔在曼森堡的威望几乎等同于领主。

  这位可敬的前家族首席当初是悄无声息离开南境的,现在身边带了一个跟公爵长相相似的小女孩,外人可能思维发散到阴谋论上面,曼森堡的领民们可不会。

  “我让伯恩叫我妈妈,小家伙摇头硬是不肯松口,你是不是跟她嘱咐什么了?”

  卡琳娜抱住她磨蹭撒娇,“卓尔,回头你让她改口嘛!”

  卓尔不为所动,“这你得自己来,别看伯恩人小,主意可大。”

  她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再说,你们要是认可伯恩和李斯特家族的血缘关系,那你得叫她姑祖母......”

  “?”

  “好啊,你占我便宜!”

  ……

  探监结束后,杰西在提门塞斯监狱的访客大厅里迎到了自家领主。

  看着公爵面色娇艳红润,手背在身后,步履雀跃轻盈,仿佛一只刚于花间飞舞归来的精灵一般轻松,女仆就知道法师现在的状态还不错。

  “小姐,刚刚内森管家派人传讯说,已经通过几位校官跟鹰派那几名将军联络上了,他们同意跟您见一面……

  您和卓尔大人商量得怎么样了?”

  正沉浸在甜蜜回忆中的花蝴蝶停住了,“我想想——算了,不见了,让他们滚吧。”

  “啊?”

  “笨,我是说回绝他们!这群鬣狗就等着咱们送上门狮子大开口呢。”

  “可是,不去跟他们周旋,我们怎么想办法将卓尔大人救出来呀?”

  “咱们不用低头求人了,他们才没有资格对我们的亡灵魔导指指点点!”

  卡琳娜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女仆的鼻尖,踮了踮脚尖,语调轻扬往外走去。

  “哎呀,卓尔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真苦恼,好难啊,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说是烦恼,但公爵的语气可真是甜蜜极了。

  杰西愣在了原地,不明就里的回头望向里昂,英俊的骑士长耸了耸肩,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