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陷坑, 坑底是一道如岩浆般滚动着亮红光芒的五芒星法阵。
随着漫天汹涌燃烧的火焰慢慢化为溢散的黑气消失，魔神于高空中的庞大身影也不见了。
卓尔站在法阵中央，脚下热浪滚滚袭来, 扭曲的热空气向上卷起舔舐着法袍衣角。
无数只地狱恶犬早已经冲出来将费什的身体撕碎，把他哀嚎惨叫的灵魂硬生生拖入了地狱, 地面上满是猩红粘稠滚动的血浆。
而魔神阿加雷斯此时本体以人的形态出现在人间，就站在了亡灵魔导面前。
[到我们约定好该履行契约的时候了, 是把灵魂抵押给我, 还是交出你所有的力量？]
......
银色月光下，巨大的深坑周围到处都是零散炸开的黑火，烟尘漫天飞扬洒落，远处已围了一大圈指指点点却又不敢上前查看的好奇居民。
而在众人畏惧的视线里，从碎石废墟的陷坑中缓缓走出了一个衣袍破碎, 身形高挑的单薄女人。
她步履虚弱无力, 才爬出陷坑走了两步就被砂石绊到，踉跄着左手支地摔倒, 长发从肩头洒落至肩前飘散飞扬，右手无力般不自然的垂在身侧。
枣红色的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 发色金灿的娇艳美人从马上跳下来紧紧抱住了她。
“妮娜。”
蔷薇大公揪着法师的衣襟扑到她怀里微微颤抖, 听她唤自己，轻声答应, 语调带了些许鼻音，脸埋在她肩头蹭了蹭, 擦去眼泪才抬头。
等看清法师苍白憔悴的容颜，卡琳娜连忙解开自己的外衫, 心疼的将斗篷披裹到了她身上。
里昂他们此时护着马车紧随其后也到达了, 稳稳停在两人跟前, 挡住了远处居民们投来的异样目光。
“领主，警卫队已经紧急封锁了附近街区，但方才动静太大，大半个狮心城都看见高空中的——”里昂语焉不详的略过这段，“国会、军部和市政厅都派人往这边过来了，威德尔爵士只怕拦不住，我们得赶紧走！”
卡琳娜闻言急忙将兜帽给卓尔盖上，遮掩住她的脸将人半搂半抱地扶了起来。
她急切地搂住法师的腰就要把她扶进马车。
“卓尔，我先带你离开这里，海鸥角太远了，我们去魔法公会，你不能被人看见……”
可已经来不及了，一列帝国士兵奔赴而来，涌入这条破败损毁的街道后分为两列，一左一右成半圆形隔绝了远处居民们的视线，同样也将蔷薇大公和刚找到的亡灵魔导师包围住了。
“方才的动静原来是卓尔魔导弄出来的......”
一个身着军装的帝国少校出列靠近，走到占据了大半个街道的巨大陷坑边缘，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
“听说教授您不幸于昨日被歹徒掳走，警卫署和魔法公会一直不眠不休找您找到现在，万幸您没有出事。
不过也幸亏有这样不自量力的蠢货，才能让我们见识到一位亡灵属魔导师的强大。歹徒只怕已经尸骨无存了吧？”
卡琳娜挡在了卓尔身前，“康沃尔，你来做什么，军部现在想插手帝国内政了么？”
“您说笑了，公爵阁下。”
面膛微黑，眼睛狭长的康沃尔侯爵右手抚胸，弯腰对蔷薇大公行礼后直起身子，目光投落到她身后，声音低哑阴柔。
“军部自然不敢介入内政，但今晚整座狮心城都被巨响所惊动，无数居民看见了高空中的那尊可怕魔神，现在城内人心惶惶的……
魔导阁下，方才的异象，是您弄出来的吧？
我知道魔法能召唤来各空间的奇异生物，但来自地狱的魔神——卓尔小姐，事关帝国安危，您需要给狮心城一个交代了。”
“你什么时候能代表狮心城了？”蔷薇公爵面色不善，“康沃尔，认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一个领了虚衔的荣誉校官，驻守狮心城的第十一集团军都没出动，你有什么资格跳出来指手画脚？
至于刚刚的异象，自然会有魔法公会和市政厅联手调查后出具报告，用不着你在这里多管闲事。”
康沃尔侯爵笑了起来，声音如蛇信嘶鸣，黏腻又冰凉。
“您说得对，可是公爵阁下，您忘了，当事态危及到国家安全的时候，军队是能从市政厅手里紧急接管过调查权的。
将恐怖的魔神从亡魂地狱召唤至人间，我想无论是谁，都需要就此事给帝国和狮心城公民一个交代。”
公爵咬牙暗恨。
自从这条暗纹蛇在帝国第九名大公席位的争夺中输给自己以后，康沃尔就在国会明里暗里跟黑蔷薇家族对上了。
暗纹蛇家族先前投入太多，即便失去了公爵之位，他的回报也很多。国会及封号贵族里，被他拉拢过去的不计其数。
李斯特家族还是底蕴不够，虽然公爵的身份让人忌惮掂量着不敢明目张胆下场站队，但康沃尔在贵族院时不时蹦跶一下也有够讨厌的。
再加上皇帝陛下为了安抚暗纹蛇家族，或许也存在着牵制的意思，在对外表现出对蔷薇大公器重欣赏的同时，也将康沃尔从贵族院提拔进了军部。
这就更让他有能力给人添堵了。
“让开！
在没有证据及逮捕令的情况下，你没有资格阻拦我的车驾，如果要交代，就让军部去贵族院提出申请。
国奉亡灵魔导被暗黑者掳走，军部现在的职责是调查清楚帝国涡流之下还藏了多少暴徒和投效蛮人的奸细，而不是将矛头对准我们自己的魔导师！”
“您说的这些我会报告给军部的。但同样都是危及国家安全，我想，远在北边万里外的蛮人王国及暗黑者的危害，论紧迫性远远比不上一名在帝都失控召唤出地狱怪物的亡灵魔导师吧？”
康沃尔将目光落在卓尔身上，意味深长道：“或者说，您没有失控，只是地狱里的恶魔听令效忠于您？”
这可真是笑话，即便是下位魔神，那也是神明，怎么可能被人类所驱使？
魔法归根究底也只是工具，是特定的人掌控奥义操纵魔法元素列阵借用过来的自然力量。
亡灵魔法也不例外。
魔法师是人类，亡灵法师可以沟通亡魂施展出亡灵魔法，但其中的限制也很多。
亡灵魔法师失控带来的最大灾难就是打开地狱之门，使恶魔不受限制地来到人间。
如今帝国国立供奉亡灵魔导跟魔神扯上了关系，相信许多人会更倾向于先解决这件事。
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危险，总是比前方的灾难更叫人惧怕忌惮。
蔷薇公爵红唇紧抿，面容冰冷，将卓尔挡在了身后，“我说最后一次，让开！”
话音落地，身旁随侍领主的一众骑士拔.出骑士剑持握，与帝国士兵相对，虎视眈眈。
只要能将卓尔顺利从现场带走，后续公爵自然有办法将她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虽然困难，但在自己的地盘，不叫她落入别人手里，事情的原貌与真相就都能篡改，总有回旋的余地。
康沃尔脸上笑意扩大，身边列队的士兵们也军刀出鞘，明显是不准备放人了。
远处喧哗声扩大，地面传来大队兵马奔袭而来的震响，卡琳娜心急如焚，手中长鞭一甩，便牢牢缠住了自己留在马背上的宝剑剑柄，手腕再一抖，长剑清亮有声出鞘落入手中。
公爵剑尖指向康沃尔，面容狠厉，“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敢阻拦一位帝国大公的路！”
法师却于此时从身后拉住了她，轻声道：“我跟你们走。”
“卓尔！”
卓尔看着不远处举着火把奔涌而来的大队人马，方才魔神阿加雷斯的出现不仅毁了大半个街区，也破坏了整个地区的魔法网络。
现在附近的魔纹街灯全部熄灭，除了陷坑内及散落四处的零散黑红火苗，就只有面前包围着自己的帝国士兵手中火把的光亮了。
妮娜如果想带走她，就必然要与这支军伍对上。
她已然暴露，阿加雷斯切断了她所有后路，逼她将隐藏的一切赤.裸裸推到世人眼皮底下。
[唔，这不是明智的选择，你竟然还对人性抱有幻想……那我就再给你一点时间，只要你点头答应，我随时都能来接你]
她不是抱有幻想，她只是不舍得。
卓尔看向卡琳娜，笑容清浅，嘴唇粉白微干。
“没事的，不用为了我跟军方对上，这是标准流程，我势必要去一趟军部接受调查的。
这场景比我以前噩梦里的景象要好很多，至少他们不是直接抓我上军事法庭。”
她抬起左手轻轻抚摸公爵的侧脸，倒映着火光的墨瞳深邃动人。
“我早就和你说过，妮娜，我是一个大麻烦，你应该离我远一点。”
卓尔将身上披裹的斗篷拉紧，看向对面的康沃尔侯爵。
少校微笑招手示意士兵上前，“多谢您的配合，魔导阁下。”
“等等！”
家族骑士立刻将上前押解的士兵推开，蔷薇大公看着康沃尔，眼神里有怨毒的敌意。
“卓尔会接受军方的调查，但你还没有资格接手。我要求军部高层出面，至少得是准将以上的军衔。
我们的亡灵魔导刚从敌人阴谋里脱身，她的安全必须得到保障。我可不想再有什么虫豸恶犬跳出来咬人，阿猫阿狗的，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
大批军伍此时已经赶到了现场驱散民众，他们围住了整个陷坑，也与康沃尔侯爵带来的士兵们汇合了。
远处天边出现了几抹黎明前的亮色，康沃尔被她暗讽的讥骂骂得脸色青白，与新来的校官交谈过后，不甘心退居了二线。
几名校官上前对蔷薇大公行礼致敬，领头的上校面容严肃古板，“公爵大人，请您放心，军部已紧急出面接管此事，虽然还不确定会由哪位大人主持调查，但想必一定会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帝国将军。
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卓尔小姐的安全会由军方保障。”
“魔导阁下，请跟我们走吧！”
厚重粗大的禁魔枷锁被搬了过来，公爵见状忙道：“先生，魔法师体质弱，能网开一面不要枷住她吗？”
康沃尔讥笑插话：“公爵，卓尔法师可是魔导，如果不用最上等的禁魔锁，她逃了可是一个大麻烦——”
“我以为军人的基本行为规范就是服从命令，听从上级指挥。
康沃尔，你在军部也是这样仗着贵族身份上蹿下跳插嘴上官谈话的吗？”
康沃尔面色难看闭嘴，领头的上校没有接话，但还是对法师缓和语气表明了态度，“抱歉，魔导阁下，这是规定，并不是针对您。”
“我知道，”卓尔垂眸看着面前士兵手里沉甸甸的枷锁和脚链，“能麻烦您换一件轻些的吗？”
她语气轻弱低沉，“我精神力已经被抽干，魔源枯竭了，如果现在戴上这个，我可能就走不动路了。”
卡琳娜不可置信的望向她，包括康沃尔在内，几名军部校官也微微怔愣住了，领头的上校反应很快，迅速命令士兵拿来一个探测仪器。
而检查的结果是，指针停留在零刻度上，一动不动。
康沃尔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似轻蔑又有些不屑，再不插嘴。其余的军官神色也变幻了起来，或轻慢或同情，也有惋惜。
而卓尔面前的这位上校则神情柔和下来，他低声道：“卓尔教授，狮心帝国感激您的付出与牺牲。”
不管这位可敬的魔导师是主动亦或是被动，无论她魔源枯竭的原因是什么，这便意味着，卓尔身上这一条沟通地狱的通道被封上了。
她的前途坍毁，但至少狮心城的危险解除了。
上校叫人重新换了一条只意思一下画了禁魔符文用来押解魔法学徒的轻链，亲自替法师松松垮垮拷上。
“先生，我能和朋友说几句话吗？”
军官们此时很好说话，他们将谈话空间让了出来，卓尔侧过头没有看公爵的眼睛，“李斯特小姐，我想请您帮个忙。”
卡琳娜鼻子一酸，扑过来紧紧抱住她，哽咽道：“你又这样……说好了给我机会的，你却总是不信我。”
她擦干泪抬头看着法师，湛蓝的眸子里满是温柔依恋的情意，“卓尔，我爱你，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有没有受什么伤？
你现在……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了，我一会儿就带着拜伦医生去军部，很快就接你出来。”
“妮娜，我可能出不来了。”
卡琳娜愣住，随即反应过来，眼睫如蝶翼般快速扇动思考，“对，你说的对，政敌可能还是会揪住这件事情不放，用你来攻讦我，是我把你拖入泥潭里来了——”
“不是这个，”卓尔低声道，“他们会据此查到我的过去，他们会查出来很多东西，里面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罪恶……”
“你不用管我了，我应该接受审判的。”她喉咙滚了滚，“我欺骗了你，我骗了所有人......我不是什么魔法天才，我二十年前和阿加雷斯签订了契约，我的天赋是祂给的。”
卡琳娜双瞳震惊放大，她退了一步，难以置信的望着她，近乎梦呓一般轻声呢喃：“你、卓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抱歉。”
卓尔胸口隐隐抽痛了一瞬，她垂下头避开了公爵的目光，压抑情绪平静道：“伯恩还在内丽夫人那里，我现在出事，老师……文森特魔导应该会替我照顾她一段日子。
但他们年纪也大了，精力有限，把伯恩就这么丢给他们太不负责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我想请你抽空帮我看顾一下。”
押解的士兵上前，卓尔转身离开，尾音还是没克制流露出了一丝颤抖软弱。
“对不起，妮娜。”
卡琳娜察觉不对，冲到她面前看见她苍白的脸和脆弱的眼神，公爵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砸碎成了好几瓣。
她捧住卓尔的脸，在康沃尔见鬼了一样的表情里踮脚吻住了她。
远处的居民都被驱散，黎明前的寂静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很清晰。
良久，上校咳嗽几声，贴合在一起的唇瓣分开，卡琳娜又亲了亲她的唇，柔声道：“没事，亲爱的，去了军部什么都不用说，你不需要跟他们任何人交代，一切都交给我，我会接你出来。”
她们没办法再于人前多说什么，卓尔犹豫了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被军方带走了。
康沃尔留在最后，阴阳怪气的哼笑了两声，离开时被蔷薇大公叫住。
“康沃尔，如果你敢针对她，我发誓，李斯特家族跟你不死不休。”
暗纹蛇眯起眼睛打量了她几眼，跨步上马，“卡琳娜公爵，我知道规矩，贵族之间的矛盾，不会牵连到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