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医生的确不可能轻易出诊, 但黑蔷薇侯爵大大方方把消息传递进了皇宫，奥古斯都三世得知狮心广场今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始末以后，便也爽快地将皇室最好的医者派了过来。
卡琳娜跟医生叮嘱一番后目送他进了学院, 随后便回了狮心广场不远处的警卫总署。
威德尔爵士与一名留守海鸥角庄园的家族骑士一道赶过来的时候，侯爵正在与今天清早轮值巡视狮心广场的巡官小队长说话。
“在那起可怕的恐怖袭击发生之后, 我们不能对城内的任何异样掉以轻心，尤其是处于帝国心脏处的狮心广场中心城区。
道格军士长, 您今日事情处理得十分妥当, 完美彰显出了一位合格的精英警卫应该拥有的素质。
我会去函给市政厅，将你这支巡官小队调入警卫总署，以后你们也不必去外城轮转了。”
道格向侯爵激动行礼，大声答应：“是，长官！”
从隶属于市政厅的巡查司到调入警卫总署任职, 这支小队岗位上虽属于平级调动, 但待遇、福利和职权却相当于直接拔擢了一大级。
巡官手里只握有帝国律法赋予的有限执法权，他们归属市政厅, 是狮心城的基层执法人员。
他们的日常工作是轮班在帝都的大街小巷里巡逻维持秩序，用以保障公民的合法权益。
他们看似什么都能干, 什么都沾点边, 但却需要向国会交代，接受公民监督。
而帝国警卫总署才是国家最威严的暴力机器。
警卫队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们无需向国会及民众述职，只听命于皇帝与主官。
若要统计狮心城基层数万巡官的职业规划愿景, 他们十有八九肯定都希望能被警卫队看中，从市政厅调入警卫总署。
一向勤恳务实、兢兢业业履行自己职责的军士长道格, 在又一次平凡且出色的日常任务中, 忠诚执行了上官传达的命令。
他在发现荆棘法塔那位亡灵大法师再次出事后做出精准判断, 向警卫总署及时传递了消息。
谨慎、不自以为是、缜密的思考与判断，还有及时的沟通上报与反馈，这些都是帝都警卫队所需要的中层领导者的品质。
他也是狮心城执法队伍里，第二个叫卡琳娜觉得值得费心思扶持培养的对象。
黑蔷薇侯爵虽然只是警卫总署的临时主官，但只要操作得当，哪怕日后卸任，她也能在狮心城站稳脚跟，于帝国最强大的暴力机关里留下一个直直通往海鸥角庄园的通道后门。
已经与黑蔷薇家族保持了亲近友好关系的威德尔爵士就是通道的雏形。
“长官，里昂骑士长已经与汉克领押送叛徒的队伍汇合了，第五集团军的詹姆斯中校正在海鸥角庄园等您。”
银畔桥的那场恐怖袭击，虽然由前任警卫总长扛去了大半罪责，但如果他们不能及时破案，戴罪立功，给狮心城全体公民一个交代，总署里的警卫长们，包括威德尔这个副总长，都得在秋后算账，一个也跑不掉。
而主动揽下了这件事的黑蔷薇侯爵是警卫总署众人的救星。
她能力卓著，不仅想办法让学院里那群高傲的魔法师们乖乖开口配合，也揪出了窝藏在帝国北境私通蛮人的叛徒。
现在人犯和罪证都被北境约克曼家族抓获送过来了，只差最后一步取得口供证词，就能将叛徒送上军事法庭给狮心城一个交代。
威德尔怎么可能不激动上心？
但他知道分寸。
卡琳娜侯爵是明日之星、他前途一片光明的临时主官，押送叛徒及罪证的约克曼同样是大贵族，也是卡琳娜侯爵的母族。
这样的能力、身份与地位，使得黑蔷薇侯爵成为了他人生中一旦错过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攀上的贵人。
侯爵提前传讯给自己的表哥，请他将雷蒙德押送至海鸥角庄园而不是直接送到警卫总署，这种行为多少有些不合规矩。
但威德尔没有多问，他主动率领一队警卫兵与侯爵的骑士队一起前去将詹姆斯等人接到了海鸥角，替主官完善了流程。
警卫总署的两名长官都知情且批准的官方行为，就不算是违反规矩了。
卡琳娜回到外城自己的庄园里，跟詹姆斯打招呼寒暄过后，便与威德尔一起进了一间由地下室酒窖改造成的刑讯室。
地下室的四面墙壁已经提前全部砌上了禁魔符石，空气里的魔力元素全部被封禁，无法正常流动。
没有魔力支援，地下室就不能安装明亮的魔纹灯，只能点燃普通的油灯和壁挂烛灯。
有些昏暗的光线里，房间正中央跪着一个套了黑色头套的男人。
卡琳娜在刑讯室的长案前坐下，里昂动作粗暴地将雷蒙德头上的布套扯了下来，威德尔则拿起笔，准备亲自记录犯人的口供。
乍见光明，雷蒙德双眼眯了起来，但他手脚皆被锁链捆住绑缚在地上，没法抬手遮挡光亮，眼睛被光线刺激流出了眼泪。
“在你面前的是来自黑蔷薇家族的卡琳娜侯爵阁下，她同样也是负责追查此次银畔桥事件的调查主官，另一位则是帝国警卫总署的副总长威德尔爵士。”
里昂将他嘴里塞着的破布取了下来。
“这是一场被记录的正式讯问，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该怎么做。”
里昂退到侯爵的身后，威德尔识趣主动接过了问讯。
“先生，请报上自己的名字、年龄与籍贯。”
雷蒙德精神萎靡，双手被锁链捆绑住跪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
室内悄然无声，过了好一会儿，他自己打破了这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颓然开口回复道：“我叫雷蒙德，雷蒙德·古德曼，二十七岁，来自内城鹰鹫区。”
帝国律法对负隅顽抗的罪徒会如何处理，雷蒙德心知肚明。
魔法学院除了教授学问，同样也教授法律，魔法师不是拥有一定赦免权的特权阶级，严苛的律法也同样适用于他们。
雷蒙德没有隐瞒，将自己如何从毕业后进入狮心广场法师塔工作的朋友那里获取精准消息，又是如何通过隐秘信道投递消息联络上北地蛮人的经过和盘托出。
若雷蒙德还在狮心城，他与蛮人的书信早就被执法机关查获截取了。
帝都对此与魔法公会有合作，信路管控很严，狮心城不可能有直通北地的加密信道。
但北境没有内陆和平安定，帝国前线与北地蛮人王国的拉锯对峙漫长而持久，几百年的时光里彼此于边境互相渗透。
在战区，通敌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但我不知道他们会派这么一大批杀手潜入狮心城，策划出这样可怕的一起恐怖袭击事件！”
说着，雷蒙德自责痛哭起来。
雷蒙德虽然有许多坏毛病，但性格豪爽又大方，家境也不错，朋友一直很多。
即便他后来接受科恩伯爵的雇请，离开帝都来前线松克罗郡担任贵族的供奉法师，与狮心城的联系也十分紧密，一直没断过。
帝都魔法界发生的很多事情，他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
银畔桥的恐怖袭击也不例外。
雷蒙德的朋友们给他写信，或惊恐或叹惧地描绘了桥上的惨案。
银畔桥是帝都内外城交界处的几条主干道之一，人流量一直很大。
虽然卓尔乘坐的那趟马车上幸存者很多，但真正造成的大规模死亡事件其实在桥上，发生于一瞬间。
那群暴徒里，剑士们佩戴禁魔符石蛰伏在桥中央，至于前后两端碍事的无辜路人，自然有杀手法师在动手时远程清除。
雷蒙德泣不成声：“我以为只会是针对那个女人的一次暗杀，我不知道会连累那么多无辜市民！”
血淋淋的伤亡数据被送到他面前，雷蒙德惊慌失措的毁掉了与蛮人往来的所有书信，将收到的财宝丢掉了一部分，不好处理的沉重金块则砌进了壁炉中。
而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内心饱受折磨煎熬，每晚都在做噩梦。
威德尔将供词陈述一一记录下来，又询问了雷蒙德与敌方间谍的接头地点。
蛮人已经在数百年的战争中寻摸出一条体系完备的情报系统。
他们虽然不如帝国军部的情报人员专业，但却能最大程度的保证愿意与他们接触联络的叛徒的安全。
蛮人斥巨资在帝国北境埋下了许多匿名的秘密联络点，有心人总能从不同渠道获知几个。
雷蒙德只需要在人流量大的闹市街区或者酒吧换装去某个地点送信，下一次特定时间再去下一个指定地点，就能拿到报酬与回信。
蛮人不会追查线人的身份，只会跟踪情报。
这虽然给了很多骗子和帝国军方反间人员可乘之机，但也带给了无数内鬼安全感。
而敌人投放建立的联络点只要有一次虚假的钓鱼情报，就会立马被废弃掉，至于那些损失——
蛮人王国土地贫瘠，但却有着全大陆最丰富的重金属矿产资源，钱财对他们来说还比不上粮食重要。
只要愿意跟他们接触联络的一百个人里有一个是真正掌握了重要情报的帝国叛徒，就能给蛮人王国带来巨大回报。
因为雷蒙德这条线的重要性，负责他的间谍小组也一定是深藏在帝国北境的大鱼。
雷蒙德毫无隐瞒，老老实实将他掌握的多个秘密联络点坦白交代了出来。
“他们跟我说，有几个是专门为我开设的信道，如果想主动联系他们，直接过去就可以了。
银畔桥事件发生以后，他们还用藏头密语登报向我道歉许诺赔偿，但我害怕极了，一直也没敢去联络他们。”
雷蒙德的认罪态度良好，想要的口供已经全部拿到，威德尔将单独记载的一会儿要呈送军部的帝国北境间谍情报内容收录好，又另起了一张纸。
“雷蒙德先生，通过您的言谈举止和良好修好，我相信您的初衷一定不是要伤害养育你的祖国和学院，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调查过，您与卓尔法师是同期入学的，甚至还是同班同学。
据学院内部档案记载，您那时加入了一个霸凌贫困法师的富家子弟小团伙，卓尔法师也曾是受害者。
她那时浑身鞭伤鲜血淋漓被人从小教室里抬走，而你们却毫发无伤。
事情过了这么久，你们本再无交集，可你为什么还要针对她？”
明明是加害者，却在受害者如此仁慈从未报复过的情况下还耿耿于怀，多年后竟然不惜叛国引敌来杀她。
从雷蒙德过往履历及审讯时的表现来看，威德尔丰富的办案经验告诉他，雷蒙德并不是拥有这种暴虐人格的大恶人。
蛮人的报酬他一分钱都没有动用，雷蒙德只是单纯想除掉那位亡灵大法师。
“我刚入学时年少无知，的确仗着身份和家底伤害过很多人……”
魔法世界虽然不看重家世，但家境优渥、刚刚入学成为法师的权贵家的孩子们正是骄傲自满的时候。
当他们看见在学院外身份地位与自己云泥之别的泥巴种都能跟自己平起平坐，当然容易滋生出被冒犯的不满愤怒与恶意。
初级课堂上的霸凌情况最多，思想观念的转变需要一个过程，学院对此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严加管教，慢慢引导。
等时间久了，这些孩子自然会知道魔法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雷蒙德和大多数富有家庭出身的魔法师一样，没多久就退出了学院里那些毫无意义的低阶小团体。
当然，在那个时候，雷蒙德的退出主要还是因为卓尔的重伤引起了学院重视，文森特魔导过来调查这件事情的时候认识了那个天赋异禀的亡灵属孩子，随后在学院的管理会议上郑重提案。
在接下来的学院整顿中，多个社团被取消关闭，许多学生被处分受罚，还有一批自诩贵族，将特权思想代入学院，领头霸凌同窗且屡教不改的学生被取消学籍勒令开除。
而雷蒙德成长后屡屡回想起来，也不为他们当初受到的惩罚而叫屈，他们的确活该。
但卓尔……
“长官，这件事情我当年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从来没有人相信过我，可到了今天我还是要说。
卓尔是个怪物，她的存在是对学院、对整个狮心城的威胁，她必须死......”
“够了！”
卡琳娜出言打断了他的话，“卷宗里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当时小教室里，包括卓尔在内，一共只有四个人，你们折磨她，伤害她……”
“雷蒙德，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
你们三个，领头的是个精神分裂被关进疯人院的疯子，另一个被学院开除，现在改过自新，在外城老老实实经营着家族生意，只有你，从始至终还在想着给她泼脏水。”
“我没有！请您相信我，那个女人真的是个怪物！
当时汤姆森的确想折磨她，但法咒打到她身上以后，她眼睛变黑，背后还出现了一个恐怖的地狱魔物！”
雷蒙德情绪激动，想上前却被捆绑手脚的笨重铁链缚住，他大声道：“我们根本没有伤到她，汤姆森是被吓疯的，罗宾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他什么也不敢说！
魔物逼近我们，然后卓尔全身就开始冒出可怕的黑火，她是来自地狱被神明诅咒的怪物！
就因为她起了坏心想杀我们，所以被凭空出现的火索神鞭惩罚！她该死！她还是初级法师的时候就瞒过了魔导师的眼睛，要是等她真的成为魔导，狮心城就完了！”
卡琳娜腾的一声站起来。
“一个满口谎言，为了合理自己动机而不惜抹黑他人的狂徒，没必要再跟他浪费时间了。”
她起身往外走，“既然已经拿到口供，威德尔，走吧。”
“是，长官。”
“不，别走，你们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雷蒙德在后面大喊大叫着，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哈，你是黑蔷薇家族的卡琳娜侯爵？来自曼森堡的黑蔷薇？难怪你不信我，因为你跟那个女人关系好，她对你有利用价值！虚伪逐利的贵族！”
“我不信军事法庭上的人都是傻子！她骗得过魔法世界，骗不过所有人！”
卡琳娜在地下室门口停住了脚步。
“的确，会有人相信这番蠢话的。
哪怕没有一丝证据，哪怕传奇大魔导师、前魔法公会主席、现任帝国魔法学院的校长麦格莉·巴宾顿教授亲自站出来为卓尔作证，他这番话传出去，也会有人无条件相信去怀疑她。”
侯爵自顾自说着，侧头看向身后跟着的副官，“威德尔，你相信他的话吗？”
威德尔微微低头示意恭敬：“长官，相较于一个通敌的叛徒，狮心广场上那十几位令人尊敬的魔导师当然更了解魔法，更值得信赖。而我相信证据。”
卡琳娜勾唇，“很好，最后一页记录撕掉吧，没有人关心一个叛徒的心路历程，他不过是因为嫉妒。”
她转身走下台阶。
“里昂，你陪着威德尔去将詹姆斯爵士随叛徒一起押送来的物件整理成完整的罪证链。
威德尔先生，您愿意帮我撰写递交国会的结案报告么？”
若能在报告上署名，那他这个副总长不仅能从先前的失职中脱罪，还能在档案里添上一笔漂亮的功勋！
威德尔毫不犹豫，从口供里抽出一页纸放到一旁壁灯的烛火上点燃烧毁，“是的长官，乐意为您效劳！”
地下室的门打开又掩上，卡琳娜一个人步下环行台阶，重新出现到了审讯室里。
雷蒙德警惕的看着她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匕，“你想做什么？”
侯爵反手将短匕扎进墙壁。禁魔符石比一般的石头要脆弱，也容易打磨。
她手握匕首的短柄，在刺耳的划拉声里，围绕着雷蒙德于审讯室中慢慢环行走了一圈。
牢固的魔力封禁被破坏，室内魔法元素慢慢流动了起来。
损坏墙壁后，侯爵站在雷蒙德身前俯视着他，眼前闪过清早时在马车里为卓尔检查伤势时看到的画面。
拉开领口，单单从锁骨往下看过去，她的法师肌肤上便有好几道触目惊心的粉白色鞭痕，而在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
每每想起那一幕，卡琳娜的心里就涌上一股旖旎又心疼的痛苦。
她语气森冷道：“神明诅咒？惩罚？你有没有想过，她那是为了保护你们，才受的反噬？”
下一秒，匕首狠狠刺进了雷蒙德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