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匣中,长剑嗡鸣不绝。

  玄圃剑主盘膝坐于殿中,阖着眼继续加深自己与法剑的牵系,直到迈入人剑合一的境界。这是一柄六尺长的、纹路古朴的铜剑,它存在于剑匣中,可随着玄圃剑主进入剑境以待施展“逐血踪”这一剑上神通后,剑身反而变得黯淡无光了。然而那匣中的剑律越来越清透,仿佛一道悠长的龙吟。这是一个“自实入虚”的过程,待到法剑无形,便是法剑出鞘的那一刻!

  一日后,剑匣中的嗡鸣越发响亮。一道虹光自剑匣中冲出,玄圃剑主蓦地睁开了双眼,他伸手朝着左手侧早已经备好的嬴氏血脉“精血”一点,顿时血色泼洒如迷雾,注入了那道虹光中。他身上的气意再度拔高,从他身上荡开的威势横扫四方,使得那座大殿都摇摇欲坠,像是要在这股强横的气息中倒塌。不过这等波澜壮阔之象只维系了数息,虹光腾跃,眨眼便消失在眼前。玄圃剑主的气息骤然跌落,变得极为萎靡。那张清隽的面容上不复少年,而是多了岁月的痕迹,像是要显出“本相”。

  这是使用了“逐血踪”后精血亏空之象,若是得手之后,他的精血会复还回来。可要是失败了,就相当于那部分精血凭空折去,再也回不来了。只是玄圃剑主并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存在,在失去了帝朝气运护体之后,一个修为低微的寻常人如何及得上昆仑的手段?他从袖中摸出了一瓶丹丸吞服,便阖着眼打坐调息。儒门、灵山那处不知战况如何了,若是清州事了,他们得前往灵山,到时候又是一场恶战。

  清州城中。

  嬴梦槐注视着摆在了面前的“证我剑”,眉头微微地蹙起,她的眉心堆积着一股淡淡的愁绪。她察觉到这柄剑与过往不同了。若是之前无锋而内敛,此刻则是自内向外的散发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坚韧意志来。

  不管她如何询问,嬴清言都不肯再开口。

  她知道嬴清言不会害她,只是——

  正暗暗思忖着,嬴梦槐心中陡然浮现了一股警兆,她的眼皮子剧烈跳动着,伸手将法剑一捉,气意顿时拔升到了最高层。那股汹涌澎湃的剑流凭空现出,如同海浪一般滚荡着,顷刻间便抵达她的身前,似是要将她斩成两半。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手中长剑发出了一阵啸鸣,紧接着就是隆隆的鼓声、沓沓的马蹄声以及兵戈交击的金铁声传出。那骤然间冲出长剑的无数鬼兵在帝剑号令之下,散发着一股始帝横扫六合的壮气。“逐血踪”能斩一切外力,可其中蕴藏的灵机终究是有限的,在那绵延不绝的鬼兵阻碍下,不过数息便在撞击中被削去了一半。

  气浪翻滚,如狂风横扫。桌椅破裂,就连那梁柱也被巨力冲撞着摇摇欲坠。嬴梦槐见状不好,即刻从殿中飞掠了出去。那道如虹气般的剑影追逐在她的身后,只是被鬼兵一挡,早已经失去了先机。师长琴、嬴清言等人被惊动,纷纷祭出了法器迎上了那道虹光。

  残余的虹光在破碎后发出了一道沉闷的震响,剑势看似已经消尽,可实际上还藏有最后一击。在“逐血踪”破碎之后,自里头飞出成百上千道飞剑,惨白的光芒填充四野,每一剑都藏着“逐血踪”之势,直指嬴梦槐!嬴梦槐提着剑也一口气祭出了十二道剑芒,可她终究不是修剑道的,在正面相冲之中,那十二道剑芒很快就被搅碎,溅落的光芒像是连绵不绝的白色闪电。

  嬴梦槐眉头一皱,手中的长剑一震,剑脊上流下了一线寒光,从上至下,闪烁着数点刺眼的星芒。正准备再度出手,一道金身法相骤然在她的身上显化,那数百道剑光仿佛一头扎进了钟中,打出了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沉闷声响,可却始终不能够将金身打坏。“逐血踪”的剑势到了此刻才算是散尽。

  半空中,记何年一步踏出,伸手摘下了兜帽,双手合十朝着嬴梦槐行了一礼,笑微微道:“没来晚。”须弥佛宗已经化作了废墟,余下的三千寺庙曾被丹蘅打坏了大半,元州、流州之事已经不需要她们来料理,只将善后之事交给方伯便可。记何年原本是想要寻找丹蘅的,可听闻嬴梦槐前往青州前线之事,她便也改变了主意。

  灵山,那边是神的战场。

  剑尖淅沥沥地淌着血,肃杀之气冲天而起。那是一股从千年前便已经刮起的、侵蚀骨肉的肃肃之风!在十二道儒门护法法相崩溃后,连接成阵的儒门十二贤也一同遭遇了重创。他们欲以圣人言来教化敌人,可“圣人言”是哪里来的?“圣人之道”又是怎么求来的?史籍中不再详细记录这一笔,但是他们心中清楚,一切都源于“青帝”!唯有“青帝”是一切之源,那么他们要用什么来“教化”?所有圣人言化作的坚甲、兵刃都在刀气中破散崩溃,他们发现此刻的丹蘅已经没有了“极限”。

  “弃了人间身……那么此刻站在我等跟前的,只能是‘祂’了。”孟长恒的声音很低,他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惨淡。他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在天际一道庞大的法相逐渐地显化……仙凡有别,大荒人间要如何承载那来自高天的伟力?新神借着祭品将化影投入人间,那么青帝呢?少了肉身后,谁是祂铸世之基?是大荒的天道吗?

  镜知与丹蘅并肩而立,她的身影颇为虚幻,似是能被一阵清风给吹散。她出剑的次数很少,并不是她不愿意助丹蘅,而是她与天地之间有一场“自我”的拉锯战。随着丹蘅气意的拔高,她的身影逐渐与过去的青帝叠合,人间没有祭坛,已经没办法承载祂的力量。可她不能让丹蘅,她要以一片赤忱爱丹蘅,那么天地就该以同样的赤忱来爱她的帝君!

  天地隆隆,滚雷震荡不已。

  人间帝王释放出的气运填补着她的神魂,逐渐将她推向了至高、至大、至远。

  可镜知抿着唇,如霜雪般的容颜紧绷着,银灰色的双眸逐渐地被灿灿的金芒覆盖,她索性分出了神魂,用无穷山川堆成祭坛,用自身神魂燃成祭火,给她最爱的人一个天下无双的祭典,一个可以停驻在人间的祭典。

  丹蘅转身看了镜知一眼,她不难感知到天地之间的变化。

  她的双眸幽寂,像是那森沉不见底的深渊,可慢慢地,那股森冷化开,变作了一股如骀荡春风般温柔的笑容与叹息。

  丹蘅什么都没有说,她提着刀斩向了横亘在前方的敌人。

  这是余留了千年的孽,是再也无法抹消掉的悔,是她该摧毁的一切。

  儒门十二贤人只觉得那柄青色的枯荣刀无处不在,越来越难招架,他们根本没办法阻止丹蘅、镜知踏入灵山中!再这么下去,他们自身也会被斩于刀下!在亲眼看到了一个同道化作了血肉爆散后,孟长恒的心中出现了悔意。“用舍行藏、不可做匹夫之勇……是我辈该隐时。”他口中的话语颠三倒四的,祭出了一道剑芒斩落了那即将劈中自身的刀气后,他一旋身却是向着另一个方向窜逃!那位要入灵山登扶桑,那么撤退是他们唯一生还的机会。

  孟长恒一动,余下的儒门修士自然也跟着他一道向外窜逃,直到瞧不见那道青芒,他们才重新聚首,重重地喘息。耳中刀剑的嗡鸣散去后,孟长恒长吐了一口气:“我等已经尽力了,也不知灵山十巫那边祭典如何了。”

  温长应抚了抚汗湿的云鬓,答道:“回去瞧一瞧就知道了。”她几度以为自己要丧生在那夺目的刀光之下!

  “就先——”“如此”两个字尚未出口,孟长恒眼皮子一跳,他蓦地抬起头,望着那凭空压下的一页金册,眉眼间满是错愕和震怒!六十四卦风云变,每一回爻动都藏着一股杀机!而这世上修此道臻至化境的人,唯有见秋山!

  “师姐……”温长应心尖一颤,眼波漾动,那张玉雪可爱的面庞上出现了欲说还休的柔情。

  见秋山温声道:“请诸位道友留步。”自上回一别后,他们连“同门”都不是了,过往的同修情意一笔勾销,剩下的则是一种没有爱与憎的疏离和陌生。

  “忘恩负义之人,不必再劝。”孟长恒冷笑了一声,面露疾风之色,“她连昔日枕边人都可以下手,何况是我等与她早已陌路的同道?都道蓬莱无情,我看那位就是太多情了才会落得如此结局!要不然以蓬莱之力,怎会溃败得如此之快?”

  孟长恒故意提起蓬莱,却是要以姬赢来攻心。

  他们才经历了一场恶战,与见秋山对上未必能够讨得到好处,可要是见秋山心境有缺,那么他们就能找到破局的机会了。

  只是见秋山听说了这番话,神色不改。她心中冲澹寂寂然,那双如春水横波的眼中,是一种无情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