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海之鲲气撼江海,仿佛要吞噬天地。龙卷风裹着上涌的海水,形成了一片片白色的大浪,悍然将孤岛、礁石拍得粉碎。原本在笛声中晕头转向的海妖好似挣脱了束缚,口中发出了一道道古怪的长啸。半空中,隐隐浮现了一道道龙鲸的法相虚影,与披甲士的金蛇相对峙。

  大尉瞥了见秋山一眼,见她吹笛弄风波,便没有继续打扰她。他沉着脸下了一道命令,将士们或许弯弓搭箭,或是操弄战舟上的玄兵,迎着风浪向着海域中落去。如同雷霆滚荡,连绵的爆响声不绝于耳,浩瀚的沧海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蓬莱长老见失序的海兽得到了控制,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那寒峭如冰针的视线向着对方的敌人身上射去。他们的身上衣袍鼓荡着,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身后骤然间腾跃出一道道神尊法相,将法剑一祭,就朝着前方帝朝的人马杀去。

  那头姬赢坐在了蓝鲸身上,乘风破浪而行。她自身修行的是《冲虚一气经》里的“九渊真法”,但是此刻蓬莱历代宗主都在她的身上显化,她所能运使的神通就不仅如此了。瀛海之鲲是蓬莱的一个倚仗,而请来的历代祖灵,同样也是蓬莱的厉害手段。当初逼着姬赢立下血誓,一方面是为了挟制她,二来蓬莱历代宗主皆是如此。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许下了向蓬莱奉献的诺言,那未来休想成为自己了。蓬莱宗主的意志会逐渐地明晰,驱逐往常的杂念,这是蓬莱奉的“归一道”。

  在蓬莱宗主法相显化后,姬赢自身的法相反倒是看不清了。她的面孔仿佛也受了历代祖师的影响,逐渐地呈现出了不同的模样,与记忆中笑得肆意的那人区别越发大了。昔日在皇都重逢时,见秋山尚能够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可如今对视间只余下了陌生。

  见秋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情绪都寄托在了如风雷齐动的笛音里。

  “姬赢,姬赢,你终于回来啦。”清脆快活的声音倏然间响起,并没有被轰鸣与厮杀声压制住。一道虚影如云絮一般聚拢起,慢慢地化作了一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女童,她歪着头立在了水面上,一双乌黑的眼眸紧紧地凝住了姬赢,笑嘻嘻地开口,“到你践行承诺的时候了。”

  姬赢闻言皱了皱眉,她抚了抚额头,想不起“承诺”是什么。眼下战局正激烈,并不是与海鲲争辩的时候。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沉声道,“等结束后,会有血食供奉。”

  “不成不成。”女童头摇得像是拨浪鼓,她气鼓鼓地瞪着姬赢,又道,“你不是让门中弟子送来了那枚丹丸吗?当初说好了,只要有精血融入那枚丹丸的人,都是送给我的祭品。”

  “祭品?”姬赢眼皮子一颤,那混乱僵硬的思绪中找到了一道影像,可它一闪而逝,始终分辨不清。“眼下不是恰当的时机。”姬赢压着眉眼,语调有些许冷硬。她将笛声一催,却是打算控制着海鲲去驱逐帝朝的修士。

  立在水上的女童有些生气,她不高兴地看着姬赢,身形化作了水中泡沫消散无形。姬赢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身后法相往前踏了一步,伸手一抓,五雷齐动。见秋山也蓦地起身,无字书化作六十四卦在半空浮动,卦象演变天理之序,真龙出渊!与雷火撞击在了一起,发出了一道悠长的龙吟。姬赢面无表情地望了见秋山一眼,身后又踏出了一尊法相。

  见秋山眉头微蹙。

  她与姬赢功行相仿,可如今姬赢得了蓬莱历代祖师之助,身后每一尊法相都相当于一个“她”,卦象推演到了最后,定然会出现漏洞。她不再犹豫,将一枚牌符一祭,数息后就见龙马负图而出。始帝立朝后得玄龟、龙马线献图,谓之“河图洛书”,承载的是整个帝朝的气运。有此物在手,可借帝朝气运来镇压蓬莱气数。

  姬赢哪会看不出来那法器的来历,她的眉眼间掠过了几分讥讽。如今帝朝与大同学宫联手,焉知等到未来,大同学宫不会被天子抛弃?她的大道何其荒唐?!她伸手将法剑一捉,一气祭出了九渊之水!可骤然间,半空中传来了一声震响,风起云涌间,一具庞大的无边的巨鲲法相自海域之中生出。天际雷走电奔,闪烁的雷火明灭不定。它并没有针对大惊失色的帝朝,而是向着蓬莱一众猛地吸了一口。

  “二十五年前,姬赢许下了承诺,如今将封着精血气意的丹丸送来,说明该是应验的时刻了。”

  它的声音很是稚嫩,可在落下之后,姬赢以及蓬莱的诸长老都身躯一震,好似遭遇了重击一般,两眼以及双耳中俱是渗出了鲜血。

  二十五年前……姬赢尚未坐上蓬莱宗主之位,她会许下什么承诺?蓬莱长老心中无端地浮现了一股恐慌,他们微微地仰起头,望着那窥不见尽头的巨鲲法相,好似堕入了深渊中。

  海鲲并不懂蓬莱一众的恐慌,她只是道:“她许诺祭海。”它向着前方吹了一口气,便见数道血线向着前方逸散,一头连着海鲲,另一头连着蓬莱长老。“用你们来祭海。”海鲲又补充了一句。瀛海之鲲与蓬莱有契,可如今《沧海伏波曲》尚未失传,姬家一脉尚未断绝,蓬莱神宫还在……它不算背弃了承诺,反倒是姬赢那处——它不能让对方耍赖。虽然有千年之寿,可海鲲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心智宛如小童,哪里会思考那么多?

  “这是怎么回事?”蓬莱长老咆哮声如雷,一擦眼角淌下的血迹,恨恨地质问姬赢。

  姬赢一脸漠然,没有答话。

  不远处的战舟,这意外的事情让大尉欣喜若狂,他下意识地走向了见秋山,可在看清楚她满脸愁绪的时候,所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二十五年前,她们还是一对爱侣。

  蓬莱宗主怎么会许下了祭海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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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浩长风吹遍天地,鲜血如河涌。

  佛陀法相倒了、藏经阁倒了,那笼罩在了元州、流州的晦暗似乎在此刻彻底地消失不见了。丹蘅坐在了一片废墟中,看着那晦暗阴沉的天色,漫不经心地开口:“看不见太阳了。”

  镜知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是天道,她比任何人的感触都深。

  日月蒙晦,十二州中瘴雾起。过去的日月早已经在千年前的浩荡中消亡了,如今的日月是青帝所化,可青帝心中藏恨,那日月自然也有恨,那要怎么施恩泽于天地生灵?

  丹蘅又道:“我累了。”很久很久之前,便已经厌倦了这样的世间。如果她一直长眠于幽冥就好了。

  镜知的语调开始发颤:“阿蘅……”

  丹蘅笑了笑,她蓦地拽住了镜知的袖子,借着她的力量站起身。她附在了镜知的耳畔,语调温软得好似一阵清风,她说:“让我如愿,好不好?”

  镜知双拳收紧,她摇了摇头,涩然道:“不好。”

  “诶,我就知道。”丹蘅故作叹息,她往后退了一步,对上了镜知那双充满了愁绪的眼睛,敛起了那抹郁悒和怨恨,她展颜一笑,“那就去蓬莱,去——”丹蘅停顿片刻,“去送她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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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弥佛宗败了。”

  “蓬莱目前如何,尚不可知。”

  两封飞书传到了昆仑天墉城,坐在了主座的神净道君面上喜怒难辨。

  那两位来历不凡,须弥佛宗不是她们的对手,那么昆仑呢?昆仑四大剑主只剩下两人了。神净道君心想着,又取出了一枚来自儒门的玉简。倒不是佛宗、蓬莱那般的丧气事,而是提到了灵山十巫入儒门祖庭。不必等他们去“猎日”,日月蒙晦之后,白玉圭上落下神谕的那位也要下九重天、入大荒了。

  有一位真神之助,他们就不会落败了。

  神净道君舒了一口气,面上终于绽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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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重天。

  神宫倒塌后化作了断壁残垣,与神尸、神血混合在了一块。那些死寂的血肉,在下界日复一日的供奉中生出了灵性,渐渐地开始复苏。神尸连带着碎瓦、残柱在缓慢地蠕动,它们拱成了一个高不可攀的肉山,从中探出了一只奇形怪状的手。可昔日青帝留下的日月中藏有刀气,只要它们悬照高天,神宫之中永远无法诞生新的神尊。不过如今日月蒙晦了,那始终镇压着“神尸”的“封印”消失了。肉山上的裂痕如蛛网蔓延,最后啪嗒一声响,一个形似小山、面貌丑陋的巨人从中走了出来。它贪婪地注视着下方的世界,渴望着用庞大的灵机滋养自身。

  它的意念一起,白玉圭上立马出现了一行行扭曲的字迹。

  而在祖州做客的灵山十巫,也同样得到了他们如今所供奉的“神祇”的诏旨。

  新神要入大荒、吞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