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千里,吹过了山门高耸的重楼金阙,吹过了市坊高高低低的屋檐,吹醒了树梢的宿鸟,吹起了那载着厚重历史的书页。

  见秋山在翻书。

  那些尘封在了白玉圭与面具中的过往被她重新誊写,由一张张薄薄的纸页来承载。

  “老师,天道既生灵,那不就逐渐向着人靠近了吗?”非书意立在了庭阶,一仰头,那双明亮的眼中好似盛着星光。在得知见秋山要前往昆州后,她主动提出了跟随。她的本事还不大,但是她知道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日她跟着老师一起走过千里山水,待到来日,若她有幸存身,那么就得是她独自一人行走了,这是她无法回避的事。

  一阵清风吹来。

  见秋山抬眸温柔地凝望着非书意。

  非书意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几分鼓舞,不由自主地张口,继续道:“凡人狩天,那祂该有多么恨。都说天道运行日月,长养万物,那么在恨土上诞生的一切,会是怎么样的?”她犹豫了片刻,又道,“我不是将如今的局势成因推给天道,我、我只是——”说到了后头,非书意支支吾吾的,一时间不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天人互成。”见秋山点了点头,温声应答,“可就算天地趋于晦暗,我辈也能修心定压心魔。而不是继续放纵。”

  非书意称了一声“是”,她没有提那渺远而又虚无的天道,而是将话题一转,落在了昆州的战事上。“蓬莱兵锋正锐,到如今已经占了昆州一半的城池了。或许是战事让他们生出了迫切心,如今来求学的人多了不少。”

  “人总要学会自救。”见秋山合上了书册,轻轻地拂去了肩头的落花,“蓬莱弟子很快就会抵达群玉山了,那边的封山坛要是被打破,帝朝的气运会再度下跌。”大秦帝朝立朝千年,龙气磅礴如海潮澎湃。可是昔日开启始帝陵,气运一坏;四龙相争,又是一坏。整个帝朝江山早就不像过去那般稳固了,这对仙盟而言,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您要去守吗?”非书意询问。

  “去!”见秋山的语调温柔而又坚定。

  她既然来了,那就不会再退缩了。

  -

  “去!我为什么不去?!”

  千万里之遥,在同一片天下,丹蘅如此说道。

  闷雷滚滚,雷光连绵不绝。不久之前,焚尽了“地火天炉”后,她跟镜知才从神魔战场走出来。她知道镜知想要问什么,可她不愿意再提,而是将话锋一转,落在了“须弥佛宗”上,毕竟枯禅子是从须弥佛宗走出来的,这柄悬在头顶的刀要是落下,第一个劈的就是佛宗。

  镜知不忍心再去追问,她所希冀的前尘尽忘只是一种空想,在尚未明悟本我的时候都那样痛苦,如今堕入了前尘往事里,那又该多么沉痛和不甘?她的心思沉沉,想至了深处恨火再度在胸腔中燃烧,原本因神魔战场生出的戾气和剑意并未消散,如今陡然间一涨,森严冷厉,仿佛置身于冰冷的寒渊之中。

  直到一缕清风吹入,那颗躁动的心才平和了几分。

  丹蘅抬手,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着镜知的眉骨,她没有问戾气的由来,而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怎么不给一个回应?”

  “我——”镜知身躯一震,她压住了丹蘅的手指,仿佛要将那点温度长久地留存。可丹蘅却不愿意依镜知的意,慢条斯理地将手收回,笼在了袖中。一直到环佩琳琅声响传入耳中,镜知才算是真正地回神,她终于想起了先前的话题,回答道,“是应该去的。”

  “元州崇佛,在须弥佛宗之下,有大大小小的佛刹千百座,它们的佛气汇聚成了一张张无形的网,将一整个州化作了圣佛的资粮和血食。”丹蘅不笑了,长长的眼睫扫下了一小团阴翳,遮住了那双眸子中的幽沉之色,她不再放肆而莽撞地闯上须弥佛宗,而是将刀锋一转,指向了那一根根与佛宗密切相连的线。“纵遭千千万万人恨,今日也要灭佛!”

  镜知没有多言,只道了一个“好”。

  她应得干脆,仿佛就算丹蘅要她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撞上那锋利的刀锋,献上自己的一片赤忱。

  日落月升月又沉。

  东方亮起了一片白,但是很快便被那跃出群山的骄阳点燃,化作了一团团燃烧的火。

  佛寺中,昏昏欲睡的小沙弥拿着扫帚一边清扫落叶一边小声地抱怨,他时不时朝着寺中的功德箱窥去,眼神中流过了一抹显而易见的贪婪。香客稀稀落落的,可是功德箱中却不空荡,然而由上至下,落到了他手中是一点油水都不曾有了。如果他当上了主持,他一定要有美酒华屋,要穿锦绣衣裳……正在发梦,一道雷声炸响。

  小沙弥惊惧之中抬头,只见白日之下,一道雷霆轰然砸落,将那正殿中供奉的佛陀像砸成了齑粉!殿中原有值守的弟子,此刻抱着功德箱连滚带爬地奔了出来,可他太过于害怕了,下台阶的时候被自己的脚步绊倒,砰一声跌倒在地。他的额头磕得一片青,功德箱中的金银宝钞洒落了一地。小沙弥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是往外跑,可双目黏在了金银财宝上始终挪不开眼。吞了吞口水,他将扫帚一扔,跑到金银洒落的地方开始疯抢,第一个、第二个……越来越多的和尚加入了其中,再也没有人去管那散架的佛陀了。

  侍佛者尚且如此!

  可丹蘅并没有多看佛寺中的景象,她身形一转,仿佛一道掠过了天幕的闪电,转瞬间便到了另外一家香火旺盛的佛寺!她指尖一弹,便见雷火当空降落,将那伟岸的、慈悲的佛像打成齑粉!往来的香客有人惊、有人怒、有人惧……一时间乱象丛生。

  不到半日,元州佛刹中的佛像就被她毁了百余座!

  须弥禅宗,钟声大响。

  值守的弟子面色悚然,将视线投向了那高高的宝塔金殿。

  “这二人毁我禅寺!真是欺人太甚!”佛门长老自蒲团上站起,面上怒火几乎难以定压。

  “不算是最过分的。”一位须发皆白的白衣老僧从座中起身,他的视线左右转了一圈,叹息道,“枯禅子师兄圆寂了!”

  “什么?”座中有尚不知此事的,闻言压不住内心的惊怒,连连唱了几句佛号,才克制住心境,询问道,“怎么一回事?!”

  “那二人去了神魔战场,恐怕已经发现了战场中的事情。”

  “可是以师兄的身手,如何会身陨?”顿了顿,他又皱眉道,“那两人进境太快了!”

  “你们还记得那日昆仑殿中,蓬莱长老所言的‘狩天’之事吗?”昙法华起身,“若事情是真的,天道未陨,那么那位呢?”他没有提那位帝君的帝号,可是在座的每个僧人都想到了那一点,一股寒意顺着脊骨攀爬,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中,每个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无穷无尽的业障总得有个源头,可眼下真相在眼前铺开,他们却不愿意去思考这个可能!

  “是真是假,一问就知晓了。”昙法华缓缓道。

  “问谁?!”

  昙法华没有再开口,那在蒲团上枯坐始终闭目不言的佛尊倏然间睁开了眼,淡淡地开口:“灵山十巫。”

  灵山十巫与仙盟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扶桑枯萎之后,仙盟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压制十巫,在他们的愤怒和憎恨中将一直置于灵山的白玉圭带走,这成了双方之间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纵然后来偶有合作,那也只是偶尔罢了。等到灵山十巫靠向了帝朝,献上了敕封大秦之神欲取代仙道时,双方关系更是僵硬。只是后来灵山十巫从帝朝撤离了,他们重新隐居在了灵山,没有半点声息传出,仙盟自然也无暇去管。

  佛尊又道:“灵山十巫世世代代为奉神者,昔日的扶桑神树直通天穹,没有人比他们更加靠近神了。如果那位尚在,他们不可能没有感知。”

  “可我听闻灵山十巫已经疯了。”有人忧心忡忡。

  十巫时代奉神著史,可在十日并出之劫后,他们将记载着巫史的木简尽数投入了火中,这些年更是狂悖无礼,想要自己敕封诸神,将神系纳入执掌之中!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一群疯子还能去敬奉神尊吗?

  “是不是总要去问一问。”佛尊冷淡的话语再度于殿中响起,众修一时噤声,半晌后才齐齐地应了一声“是”。在谈过那位之事后,话题重新回到了元州禅寺上。原本慈眉善目的佛修们齐齐露出了杀意,凛冽凄冷好似黄泉中的阴风。

  “她们不是要灭吗?那就让她们灭!以千百佛寺造那兵杀之局,我看她们还敢不敢出刀、出剑!”两州生灵崇佛,用功德信火推动佛宗的昌盛,他们早已经投入了“佛火”之中,与佛宗密不可分!不是想人人都成佛吗?那就让他们化身泥俑,当那佛寺中的金身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