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浮着一团日轮的虚影,仿佛坠落的金乌在凄厉的哀鸣。

  见秋山躬身,她弯下了脊背,不顾那燃烧的赤焰,伸手捡起了那张陡然间变得离奇诡异的面具。指上蒙着一团团灵光,赤焰不住地灼烧奔涌的灵力,见秋山轻叹一口气,袖中飞出了一件黑白色的、椭圆形的形似眼珠的法器。此法器名“真知灼见”,借助此物能够透过厚重的历史尘埃,看破那如瘴雾般浮动的虚妄。

  篆字如游蛇扭走排列,通过那模糊而又沉重的墨迹,见秋山的思绪仿佛也被拉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里。那里起初没有明光,仿佛天地未开、混沌未明。数息之后,她才觑见了一道青色的刀影自东方飚出,狠狠地斩破了那绵延不绝的幽寂与暗沉。但是在瘴雾散去之后,不再是通透的白昼,而是无尽血海。

  九重天上巍峨的神宫崩塌破碎,只余下了断壁残垣在如墨色的业障中浮动。鲜红的血从那数千阶高的白玉石阶上流淌,蜿蜒汇聚,形成了一片滚烫沸腾的血海。无数破碎的残骸混合着淅淅沥沥的血,从那被染成一片赤色的云雾中下泄,如那哀鸣着死去的金乌一样,堕向了大荒西海之中。

  “屠神是罪业。”一道轻叹声响起。

  “可这样的世道实在是可憎可恶。”那提刀的虚影缓缓地转身,语调冰冷而漠然,丝毫不将罪业放在心上。在沉默了数息后,她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丝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不。”说话的人没有任何的形影,好似不存在这片天地之间,又好像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落。“是我应该说抱歉,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话还没有说完,那道模糊的青影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长刀落在发生了铿然一道响声。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青帝,在屠尽诸神后,面对着无穷无尽的业障,也只能够散作万千流火坠落。

  天地寂然。

  游动的云、吹拂的风、流淌的血海在刹那间停滞。

  一道淡薄的人影终于凝聚了出来,踉踉跄跄地顺着枯萎的扶桑入了人间。

  上下有别,大荒的天地很难承载诸神正身降临的伟力,只能够借助白玉圭分得一缕缕微弱的性灵。没有哪个神祇能够走入大荒,除非是这片天地的天道,毕竟祂本来就属于这个世间!

  见秋山的思绪一下子从那历史的碎片中抽离,她跌坐在了椅子上,内心深处是无边的惊悸。奔涌的情绪在脑海中炸开,隆隆一片如雷鸣。等到醒过神来后,她再度凝望着那片火焰腾烧的面具,蓦地以灵笔在玉简上刻录一行字。

  “青帝屠神堕邪,天道下人间。”

  天外诸神不希望道在自身之上,大荒诸人则是渴天道的骨血作为自己长生的宝药和资粮……可那些参与狩天计划的修士都死了,九天上神宫崩塌,更是血流漂杵,一片骇然凄惨的景象。唯一的解释就是青帝惊闻此事后,刀斩九重天。不管是大荒还是诸神对青帝都只有辜负,这是怎么样的恨意啊?一旦宣泄出来足以扭曲整个天地。

  那些人怎么敢这样做的?!

  -

  西境生州外的荒漠绵延千里,没有笔直高耸的山峰、没有错落起伏的建筑,天地很空旷,而在此间的人则是万分渺小。

  丹蘅盘膝坐在石上,她指尖压着刀柄,口中哼着轻快的、不知名的歌谣小调。

  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时不时也会向着镜知觑一眼,她这样一直坐到了五更天,才看到沉睡的人眼睑轻轻颤动,好似要从沉睡的梦中醒来。

  丹蘅起身走到了镜知的跟前。

  在看到镜知那张素来自持沉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了极为浓郁的情绪时,丹蘅的心中生出了几分好奇,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镜知,直到看着她从梦魇中挣扎了出来,才伸手扶着面色苍白的她坐起,问道:“你梦到了什么样的东西?我怎么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恨?”

  镜知眉头微微蹙起,她的耳中嗡嗡作响,仿佛那千载的轰鸣声仍旧存留在心中。她一把扼住了丹蘅的手腕,将她拽入了自己的怀中,她另一只手搭在了丹蘅的腰间,用力之大,仿佛要将怀中人勒入骨血中!

  丹蘅闷哼了一声,她推了推情绪有些不对劲的镜知,正打算开口,忽地感知到了一股灵机在奔涌。不是杀机,并不危险,而是一道术法咒印,她曾在典籍中看到过,知晓此咒印名“弃千秋”,是用来封存记忆的道术。

  到底是怎么样的痛苦记忆才会让她借助咒术来遗忘?是在昆仑的那些年吗?不,不可能至于此。一切异状都是从那群仙人埋骨之处生发的,尤其是在看见“天命录”时,内敛的心绪如山洪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丹蘅正兀自猜测着,那头镜知翻覆的情绪随着咒印的生效而渐渐收敛了起来。她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藏着一丝丝的茫然,好像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松开了丹蘅,面上飞起一抹绯色。

  丹蘅意味深长地瞥了镜知一眼,哼笑了一声道:“‘天命录’上看到了什么?是在哀怜那些不幸的人吗?”

  镜知闻言有些恍惚,深沉的情绪褪去后,总会留下丝丝缕缕的痕迹。在回忆着天命录上记载的事件时,她的胸腔中仿佛有股烧不尽的火。丹蘅问得随意,她的神情散漫,眉眼间勾着一股懒意,好似并不在意镜知的答案。镜知不想让她心生烦恼,可长久的缄默会让她们之间那道鸿沟越来越深。

  犹豫片刻后,她终于开口道:“千载之前,大荒生出天道。要知道过往日出日落、风雨雷电都是诸神所掌,大荒便是此辈收敛功德、灵机的利器。他们并不愿意天道凌驾于自身之上。因天道生大荒,便打算借助大荒之人来猎杀生出形体的性灵。”

  “哈。”丹蘅短促地笑了一声,眼中掠过了一蓬幽火,讽刺道,“是他们能做的事情,可最后失败了是吗?”

  镜知:“没有赢家。”大荒十二州没有变坏,但也没有变好,一直维系着千年前的模样,还怀着一丝微弱的、再度被诸神怜爱的希冀。

  “往事。”丹蘅兴致寥寥,她的目光落在了空空荡荡的左手腕上,她倏地想起了那日夜灯下的似水温柔。

  镜知忽又道:“这里是生州。”

  丹蘅转头看着她。

  “如今仙盟与帝朝的对立已经跃到了明面上,嬴梦槐——或者说大同学宫,是仙盟必须铲除的存在。十二州即将战起,须弥佛宗的僧人当会来生州传法。”镜知顿了顿,面上露出了一抹忧虑之色,“玄州处在大荒之中心,可周边有十万大山横亘,众鸟难飞,要是元州入侵,玄州援军未必来得及施援。”

  丹蘅耐着性子听完了镜知的话,拧着眉道:“你想说什么?”

  镜知沉默片刻,认真道:“我想帮他们。”

  丹蘅闻言一哂:“仙盟绝杀令还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着救世呢?”

  镜知解释道:“可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丹蘅似笑非笑地望了镜知一眼,她倒是不知镜知这独来独往的剑客还会有融入人群的心。

  东方既明,白日出山。

  丹蘅拂了拂袖子,道了一声:“随你。”

  -

  不管是仙盟的大秦仙朝还是原本的帝朝,都有着统御十二州的心。没等到修士们有什么动作,便见一封诏旨自嬴危心的小朝廷发向了帝朝掌控下的六州,要各州方伯识相地归降。

  生州方伯靖海尘自然也收到了那封“伪诏”,除此之外还有元州方伯那假惺惺的“劝降书”。若是靖海尘不肯低头,那元州将会向生州出兵。大荒十二州,位处东南的州府最为富庶,而生州、元州以及流州都一样的贫瘠、困窘。只是元州有须弥佛宗在,若佛宗愿意倾囊相助,生州恐怕无力抗衡。

  “‘封山坛’已经开启了,消息已经递到玄州了,咱们让生州天工部先制一批神照弓。”

  “筑造壁垒的宝材呢?”

  “已经准备妥当。”

  “好,传信下去,让郊野的州民也撤退到壁垒中。”

  靖海尘叹气,虽不忍心见生灵涂炭,可时局如此,他只能够尽可能地护佑州府的百姓。

  在生州方伯府做紧锣密鼓的准备时,记何年一行人也踏入了临近生州、元州交界处的险关——落浮屠关。

  “浮屠”乃佛之喻,千载之前,始帝横扫六合,一匡天下,仙盟自是不愿见帝朝如此,便几度出击。就是在此关,始帝提剑斩佛陀金身,提笔题下“落浮屠”三个大字。此处往西为生州连绵的平原,往东则是陡峭险恶的群山,再向东边走五百里,则是一座关城,为“关前关”。从落浮屠到关前关唯有一条狭窄的、遍布机关大阵的山道,极为不易行走。元州的兵马想要进入生州,非得从此处过不可!

  雄关屹然而立,如刀戟直刺天穹。关门处披甲士持着法器在巡游,但凡是入了关门的人,都要细细盘查其来历,省得仙盟的修士趁机渡入其中。记何年、雪犹繁一行人有正统仙盟出身的,也有那浪迹四方的散修,在“关前关”是便被盘查了半日,到了“落浮屠关”更是被披甲士所阻,纵然有大同学宫的符印,也没有例外。这一查直到入夜,他们一行人才得以进入“落浮屠关”,寻了个客栈落脚。

  “从元州进入生州只能够走落浮屠关吗?”一位年轻的散修询问道,他才迈入道途不久,又无师门引领,对仙盟和帝朝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在他看来,修士飞天遁地、无所不能。那数百里的山道,是让凡人走的。

  “哪有那么容易?”雪犹繁慢条斯理道,“大秦始帝曾得天地谶命,统御天下。他也担忧百年之后仙盟来攻袭帝朝各州,于是便让手下能人祭炼赶山鞭、镇海印等诸多法器,在十二州落下‘封山坛’,定锁各地灵机,一旦将‘封山坛’开启,便只有官道能行,除非有大神通者强行打破‘封山坛’。”停顿了片刻,雪犹繁又继续说,“这绵延的山体与龙脉帝运遥遥呼应,虽然在始帝身死后,仙盟反过来压制帝朝,可始终没法将始帝留下的手段一一驱逐了。也是如今大秦内部崩裂,才借着嬴危心身上的气数夺了六州。”

  记何年也道:“那六州临近仙盟四宗,被其风俗浸染千年,人心自然变动。要是六州反抗,仙盟以及那所谓的仙朝才不会这样顺利。”仙是仙、凡是凡,千年之间横亘在仙凡之间的鸿沟只会越来越深。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总是被忽略,悲苦的人逐渐地麻木,习惯了自己如草芥的命运。

  “真是可悲。”

  “昔日青帝传道人间时,想要见的岂是这样的世道呢?”说到末了,雪犹繁的话语中带上了几分悲愤。高高在上的仙盟习惯了被人供奉,逐渐变得卑鄙无耻。昔年琴圣传下曲谱,创建醉生梦死楼,她们这一脉的弟子偏居一隅,可在这等时刻,哪里还能够独善其身?

  记何年叹气,她拨动着念珠,低声道:“今夜太晚了,明日再去关城的将军府。佛宗那帮人恐怕不会先动手,而是等着元州方伯府上的士兵掠阵。若是能长驱直入,便不必再寻思打破此地的封山坛了。”

  雪犹繁一行人闻言低低地应了几声。

  -

  乌云蔽日,窗外的林木间一片栖息的鸟雀惊飞。

  元州边境,元州方伯韩檀亲自来此。他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紫白色、绣着紫藤的僧衣,脖颈上挂着一串漆黑的念珠,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他沉沉地注视着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对面的僧人,面色冷峻。

  须弥佛宗中,佛尊之下有三大主座,分别是昙法华、厄金刚与净琉璃,三人之中以厄金刚修为最高深。此刻坐在元州方伯韩檀跟前的麻衣僧人就是厄金刚座下的真传弟子,新晋的佛门这一代首席——释如来。

  韩檀沉声道:“清州那边不会出兵,生州只能靠着我们自己拿下。”见释如来缄默不语,他又继续说,“从关前关到落浮屠关,有四百里机关道,想要闯过去,只能够用人命来填。只是我元州驻兵有限,毕竟在做抉择的时候,有很多人选择了逃亡。”

  “然后呢?”释如来轻轻地问。

  “有没有一件可以助我们过机关道的至宝?”韩檀问,眼神中冒出了一蓬燃烧的火。

  释如来含笑望着他,摇头说:“没有。”

  摇晃的灯火投映到了韩檀的脸上,他死死地盯着释如来,有些沉不住气:“我元州驻兵只有八万,其中披甲士更是只有五千之数。天工部忠于帝朝,在我背弃帝朝后,那些大匠不会再提供神光甲了。这些人都是死一个、少一个!”

  释如来不以为然道:“我仙盟祭炼法器的手段难道比不过天工部么?”

  韩檀冷冷一笑:“很强,不代表适合。修士祭炼的法器,凡人没有灵力,怎么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释如来眼皮子跳了跳,他的面容也跟着深沉了起来,与不甘示弱的韩檀对视半晌,才道:“那阁下要如何?”

  韩檀:“佛门修士炼不坏金身,怎么都比我元州兵的肉体凡胎强。”

  释如来想了想,眉头一拧:“你要我佛门弟子来开道?”

  韩檀笑了起来:“至少这样牺牲少,不是吗?”话音落下,烛火灭了数支,屋中顿时变得不太亮光。一股凶戾和冷意从韩檀的身上钻了出来,他骤然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坐在蒲团上的释如来,又道,“你们仙盟怜惜自己的弟子,而我也不忍心州民落难。”

  夜风吹来,寒峭如刀。

  韩檀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飘拂,他竖起了右掌慢吞吞地朝着释如来一拜:“我不想任何人撼动我的位置,我的手中要有自己的人。”他是大秦的方伯,曾一心向着帝朝,立下了血誓。仙盟这边虽有利用仪轨解决了他身上血誓带来的咒痕,可他不能完全信任仙盟。

  释如来盯着韩檀片刻,取出了一幅画。

  韩檀唇角勾起的笑意终于多了几分真诚,他伸手接过了那幅画展开扫了一眼,画上一僧人抬起右臂,目视鲜血淋漓的伤口,眼神哀怜,而停在了他肩膀上的则是一只眼神凌厉、凶煞的衔肉黑鹰,极为传神,仿佛要从画中跃出。

  “这是——”

  释如来平静地望着韩檀道:“佛陀割肉喂鹰图。这幅画会替你们抵御攻击,直至佛陀舍尽血肉,化成枯骨。”

  韩檀抚掌大笑:“好!”

  -

  关前关。

  此处驻扎的士兵不过数千人,关外只有一座小型的困阵。若是元州持之以恒地进攻,此处定然抵御不住,好在这座“关前关”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落浮屠关”有进退的余地。

  一艘玄色的飞舟悬停在了半空,站在舟首的是个披着重甲、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

  “大尉,咱们要撤退吗?”一道声音自后方传来,青年人一转身就看到了自己的副手忧心忡忡地走来。

  “那边黑压压一片,关城迟早要破,我们最好是退回机关道中。”

  青年闻言拿着望远镜眺望,元州出动了八千兵马,其中有三艘战舟,载着至少三百的披甲士,怎么看都比他们人多势众。但是他并没有太多惧色,将望远镜丢给了副手,将剑鞘往甲板上点了点,大笑道:“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吗?怎么说这里也是险关,并不好闯。”

  “关前关地势高,那边已经开始筑土丘了。”青年又补充了一句,“咱们不是有神照弓吗?加高南面的两座敌楼,正好试一试弓箭的威力!”元州那头想要“为高橹、起土山、射营中”,哪有这般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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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城外风雨欲来。

  而淼淼的长河上,则是风雨已来。

  小舟在水面漂浮,如落叶、如浮羽。

  在镜知说了想要帮助“生州”时,两人便一路向着关城来,一直到了“扭阳河”边。生州广漠与崇山各半,这扭阳河便是自崇山峻岭中淌出来的一条湍急的大河,支流众多 、绵延不绝,到了十万大山才被“移山倒海”的伟力截断,在山中形成了一个大湖。

  “龙行云?是呼风唤雨的法术,谁在这里弄神?”丹蘅有些诧异地望着前方奔涌的灵机,眉眼间掠过了一抹异色。这等呼风唤雨的道术不修到精深处,威能并不宏大,更多时候是骗骗凡人的小把戏。

  镜知面色微沉:“有人在引动河水!”

  丹蘅漫不经心地询问:“引河水做什么?”小舟不染烟雨与凡尘,她仰躺在了舟中,望着那朦胧而又缠绵的雨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发尾。

  镜知默然不语,小舟在风雨中打了个旋转,宛如一柄利剑刺穿风浪,直冲那灵力浩瀚之地!

  阴云密布,雷鸣声中,九道水柱冲天而起,与高天相接。

  一位跛足道人捏着风幡,周身盘桓着九条水龙。他是元州的一个散修,投在了韩檀的麾下,因擅长水法,便被遣到了此处引水,要借河水淹关外关。

  此处算得上是荒郊野岭,就算是河流决堤也淹不到任何一座凡民聚居的城池和村落,自然便没有人管顾。道人施展神通无所顾忌,引动风云,一时间觉得内心酣畅淋漓,仿佛要突破一重关隘。然而这股畅快在一道雷霆降落时戛然而止!

  那布雨的阴云被另一重如山般的雷云压住,道人一抬头便见无数雷霆如龙蛇游走,一股寒气陡然从内心深处攀升!他向后跌退坐在了云头,九条水龙呼啸盘桓,水潮掀天而起,好似怒龙翻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