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帝陵开。

  若只是寻常帝王的陵寝,神通广大的修士可随意进出,不必惧怕墓中的鬼灵。可始帝陵不同,因为这座陵墓的主人是大秦的开国皇帝,是曾经得到神祇赐福、真正可称为天之子的人杰。他的陵墓有天子龙气盘桓,寻常人根本没法掘开封土。可若是始帝的子嗣进行祝祷,亲自祭祀镇墓兽,打开进入陵墓地宫的门,那结果就有所不同了。

  皇都南部的苍梧山脉连绵不绝,宛如蛰伏的卧龙。松柏林木郁郁葱葱,在唿哨而来的风中,宛如一波波绿浪。四面崚嶒山壑环合,崇山峻岭,围着一湖如粼粼清水,雪亮如镜面。此刻,帝朝以及仙盟各宗派的修士都在水面聚集,或脚踩莲花台,或骑着威风凛凛的狻猊,或是御风而行。

  “听说始帝命工匠造陵寝,地宫深达百丈,以宝石珠玉缀满穹顶,象日月星辰。又仿造山川河流、江河湖海,象征大荒十二州仍在其统治之下。”

  “四处都是珍奇异宝,就算拿不到‘玉皇宝箓’,也能发一笔横财啊。”

  ……

  低语声不断传出,修道士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哪会听不见如此言论?这些话语传到了帝朝的人耳中,他们只是冷笑连连,这始帝陵中的东西,岂是那样好取的?

  众人耐着性子等待了一刻钟后,只听得“轰隆”一声爆响传出。一股寒气自前方逸散出,顷刻间便将数里宽广的湖泊化作了一片冰湖。并且冰面上传出一阵又一阵咔擦声响,无数破碎的寒冰被劲气裹挟,如暴雨般向着四面激射。守候在一边的人眼神微微一凛,身上灵机一裹,顿时化作了一道遁光向着前方的入口掠去。

  嬴梦槐的车马行在了最后,路过了隧道口那近十个被冻成冰雕的、生机早散的开墓人时,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着同行的人吩咐了一声,将他们厚葬。这些开墓人乃宗室疏属,他们身怀始帝血脉,不会被始帝陵的龙气所排斥。可到底是惊扰了地下的祖先,多少会勾起祖先的怒火,这些开墓人其实就是给始帝的祭品。

  甬道昏暗沉寂,在踏入了隧道之后,来历不同的修士各奔东西,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丹蘅也来到了始帝陵中了,她并非与蓬莱的弟子同行,而是接到了来自嬴清言的邀约。可虽然应了嬴清言,她却不愿意与帝朝的那帮人一道。此刻她手中提着一盏散发着橘红色光芒的琉璃灯盏,在狭窄的甬道中漫步。

  沉重的机扩声响骤然间从前方传出,一道道如鬼影般的人飞掠而出,法器和灵机奔涌间,爆出了一蓬蓬的红光。那铜墙铁壁被那样的攻势一冲,顿时出现了一道道凹陷,脚下石块微微震动,无数尘土窸窸窣窣落下。

  丹蘅眼神微凝,一拂袖扫开了扑簌簌下落的尘土。阴风拂面,鬼影幢幢,手中琉璃盏的灯火好似随时都要熄灭。她抬起头,阴森森的地道曲折幽深,交错的道路越来越多,宛如一座迷宫。思忖了片刻后,丹蘅从袖中摸出了一道法符,这是分别之前嬴清言给她的,能够指向地宫的中心。丹蘅将灵力一起,法符上光芒浮动,顿时一道如红线般细长的光芒在岔道中择出了一条道路,缓慢地向前延伸。

  琉璃盏的光芒映在了玄铁壁上,将壁面照得光怪陆离。忽然间,前方传出“轰”一声闷响,一团火光骤然间暴起,宛如一道火龙向前冲来。在那火芒之中,数道人影御剑疾驰。丹蘅见了那火光,身形微动,正准备向着一侧避让,哪知道为首的那位骤然伸手将她抓来,那架势好似要将她丢入火焰中。

  丹蘅眸色暗沉,一蓬青光爆散,向着那只手斩去。那道人没有太在意,手臂上覆盖了一道灵力,宛如青铜臂。当一声响,便见青光之下,道人手臂从肩上落下,飞向了那一团赤火。道人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忙不迭掐诀仓皇地应对如天罗地网般的刀光。

  丹蘅原本待这些人没什么杀意,可若是对方不知好歹,那就休怪她手下无情了。她的眼神幽沉,身上的业障涌出又被腕间菩提子中逸散的丝丝缕缕的金芒压下。她左手提着灯,右手握着刀,一个人立在岔路口,将那道人以及同行者阻拦住。

  道人没有其他路可走,要么闯过刀光,要么就回头迎向火海。

  “他奶奶的!”道人叱骂了一声,对着同行者大喊道,“道友们一起动手,先杀了这心狠手辣的拦路小娘皮!”

  一连串“噗嗤”声响,甬道中的机关陷阱被鼓荡的气机涌动,毒雾、□□、烈火、暗器齐发。丹蘅立在原处身形不动,巍然如山。左手的琉璃灯盏随意地丢弃在了一边,掐着决再起“五行搬运术”。她的周身好似有一个无穷无尽的漩涡,不管是何物在碰触到了漩涡时,都会被彻底吞噬。她的右手提刀,那青色的刀芒毫不留情地劈向了前方,寒气四溢的刀芒映衬着丹蘅幽沉的眉眼,那罡风气劲连玄铁壁都能斩破。

  “那是……蓬莱的道术?这是蓬莱弟子?”道人左右闪躲,看着丹蘅,眸中惊疑不定。蓬莱弟子不是同进同出的吗?怎么会有人独自走在这边?碰到了硬钉子,懊悔无济于事。道人深呼吸了一口气,仰头长啸了一声,宛如狮吼、又似龙吟。但是很快的,他的啸声被那隆隆的雷鸣压住了。此地不见天日,何来雷鸣?道人心中疑窦丛生,忽然间,他窥见了一道紫色的雷芒在游动,但凡它所到之处,都化作了一片恐怖的、声威赫赫的雷海。

  “清微神雷?!这是将要玄铁壁都要打坏吗?石壁地面塌陷,你能讨到什么好处?”道人大叫了一声,面色惊恐。

  丹蘅微微一笑,说了一声:“再见。”

  她弓着腰捡地上的琉璃灯。

  雷网引爆,无数雷电自上而下砸落,何止是那几个道人?就连甬道的石板地面、玄铁寒壁都在雷光下崩解,化作了碎石废铁。

  地面震颤,宛如地龙翻身。

  丹蘅望着破裂的地面,挑了挑眉,泰然自若,丝毫不见向下坠落的恐慌。只是在她往幽暗中落去的时候,一道银色的丝线忽地缠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往上方一拽。丹蘅眉头微蹙,下意识提刀要斩断那丝线,不过上方蓦地传来了一道说话声。

  “别动。”

  丹蘅抿了抿唇,手上的枯荣刀化作了一道青光消失。

  清微神雷之下,交错的甬道被轰然落下的雷打碎,留下了近十丈大的塌陷。可对修士而来,这并不算越不过的深渊。倒是底下幽深不可见,不知道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丝线一圈圈收起,那道熟悉的身影逐渐地靠近,镜知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将丹蘅拉入了怀中,低语道:“下方危险。”

  丹蘅垂眸望着镜知,反问道:“难道上头就不危险吗?”没等镜知应声,她又道,“你为什么要来?始帝陵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醉生梦死楼那边请你过来的?”

  她曾想着,就算镜知有万分之一入始帝陵的可能,她都要赌上一赌,还真是被她赌中了。

  “那你呢?”镜知没有回答,她笑了笑,轻声道,“你为何没有与蓬莱弟子走到一起?”

  丹蘅冷笑:“我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还有是我先问你的。”

  镜知默然。

  再见时候的丹蘅比先前更显得锐利、咄咄逼人。想了一会儿,她坦言道:“我应梦槐道友之请,来取‘玉皇宝箓’。”

  “你还顾着别人的事情?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大概是从上一回分别便在积蓄郁气,如今见了镜知便如洪水开闸般宣泄出。丹蘅忽地扼住了镜知的手腕,拉着她越过了横亘在前的深渊,进入了另一条微微摇晃的小道。“你知道仙盟三宗要杀你吗?”

  镜知困惑:“为什么?”

  丹蘅道:“因为你像元绥!他们不想去赌那个可能!你走,你现在马上离开始帝陵!”

  镜知平静道:“我应了梦槐道友,我不能背诺。”

  丹蘅不高兴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道走?!”

  镜知沉默了许久,才道:“我看见了清微神雷。”

  在这之前,她并未与嬴梦槐一行人分道。作为始帝的血脉,在这甬道中不怕迷途,也不怕重重的机关,所以一路上算是畅通无阻。但是她感知到了那起落的气机与杀意,她看到了清微神雷,她知道了丹蘅在此处。

  她不能不来。

  斥责的话语在听到镜知的回应后卡在了喉咙里。

  丹蘅面色微微发红,有些恼怒镜知的坦诚。

  片刻后,她舒了一口气,故意道:“我们已经绝交了。”

  镜知:“你祝我前程似锦。”

  丹蘅被她的话一噎,少顷,才道:“是啊。但是祝你前程似锦的意思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也不必相见。”

  镜知忽地说了一句:“快到了。”

  她不是在应答丹蘅的话语。

  甬道的尽头不是绝路,而是一片开阔的天地。无数绚烂的明光下垂,眼前豁然开朗。上方是黑色的穹顶,缀满了千千万万的明珠宝石,光芒璀璨,好似是无数星辰闪烁。底下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雄伟巍峨的宫殿,比之如今的皇城更是气势磅礴、凛然森严,令人心悸。她们站在了白玉阶梯上,宛如一只渺小的蝼蚁。

  “始帝陵以‘事死如事生’之礼而建,是个地下皇城。八道城门,象八卦之数。”

  “跟这庞大的宫城比起来,先前的迷宫算不得什么了,若有玉皇宝箓,应该就在宫城内。”丹蘅接过话,沿着白玉阶梯向上走。

  巍峨的城墙在前方耸立,无数黑底红边的旗帜无风自动。

  丹蘅抬头,窥见了城墙上两个龙飞凤舞的篆字——“天城”。

  “地下的冥府妄称天?”丹蘅嗤笑。

  镜知没有答话。

  城楼上,有数千铜甲卫士持着刀戟,向着下方虎视眈眈。好似在等将官的一声命令,便会从四面八方冲来,将擅入宫城的人撕成碎片。城门大开,青铜瑞兽在前镇守,两侧都是杀气腾腾的铜甲卫兵,细细一看,才发现是石俑、木俑、铜俑之流,铜马铁车,刀戈林立。只是在与他们目光对撞的时候,有一种被山野恶兽盯上的毛骨悚然之感。

  万籁俱静,时间仿佛在这里彻底凝固了。

  依稀可见前方宫殿错落,灯火如昼。

  丹蘅在说完那句话后也陷入了沉默,仿佛被这高达数丈的宫观楼阁给镇住。

  直到前方兵佣挪动的声音传来,她才凛了凛神,沉声道:“有人踏入宫城了。”

  以始帝的雄才伟略,自不会希望有人来扰自己在九泉中的宁静。神启帝的祭祀能化去盘桓在帝陵的龙气,却不能让地下深宫中的机关彻底消失。始帝陵中,兵佣齐动,那声势好似千军万马齐出,要横扫十二州,远胜过昔日的伪神公孙启座下的阴兵。

  “将帅与帝主终究是不同。”丹蘅轻笑了一声,纵身掠向了那排列成阵的兵佣。掌中青光出,枯荣只在呼吸间。

  镜知没有妄动,她望着丹蘅道:“八座宫城既然是以八卦排列,暗合奇门之术,分别对应吉凶。”

  丹蘅闻言头也不回道:“你是儒门弟子,想来饱读诗书,那你来推演生门所在?”

  镜知略一思索,回答道:“始帝是水命,大秦尚黑,以水德行,往北面的殿门走。”

  丹蘅轻笑,枯荣刀来来回回,碧光如螺旋交错。她并没有从如今的这道殿门退出,而是大笑道:“入地宫中的,尤其是儒门弟子,多通晓奇门遁甲之术,想必北门热闹得很。可与生人拼杀,不如在这里对这些兵佣啊!”瑞兽长啸,铜马铁车奔行,飒飒的红衣在车马、兵佣之中穿梭,那一蓬青光越来越远。

  镜知轻叹了一口气,也飞身掠入了殿门之中。她左手抱着琴,右手在琴弦上飞速拨动,急切的琴音时而如珠玉落盘,时而又像高山巍巍……兵佣在刀光下炸成了碎裂,在音波中又如山道。两道如燕子般轻捷的身影在兵佣中穿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到了宫城的最中央。

  一条条银光斑驳的长带蜿蜒交错,闪烁着璀璨的、灼目的光束,它们向着最中心的宫殿流去,好似是万千江河聚集归于海。水银历来被视为修真要物,像这般化作沟渠聚集的场面,就算是仙盟四大宗派里,也不会有。唯有昔日一统大荒十二州的始帝能够做到这般。

  “如此奇伟的宫殿耗费资材、民力无数,难怪始帝完不成昔年发下的大誓愿。”丹蘅喟然感慨道。当初能够做到那一步的始帝自然也是修道者,可惜违背诺言,别说是像修道者那样寿享千载,甚至比不上一些长寿的百姓,暴薨于巡游途中。功业可敬,只是称帝后的年岁,又十足的可悲可叹。

  镜知点了点头,她注意到了一侧的石碑,低声念道:“仙不渡,鬼不渡,万物不渡。”

  “地下不渡河?”丹蘅凑近了镜知,一挑眉。她从袖中摸出了一枚形似轻羽的法器,朝着银光粲然的长河中一抛。便见一股吸力平白而生,将那轻羽拽入了水银河中。丹蘅啧了一声,不信邪似的将一柄法剑祭出,她遥遥驾驭着法剑飞行,结果与先前一般无二,“底下像是有个大漩涡,的确是不好渡过。”

  “这秦帝造的宫殿,就要以秦人为桥梁。”一道嬉笑声传出,两个嬉皮笑脸的背剑灰衣道人冷不丁提着一个神色仓皇的少女从东边飞掠而出。他们吊儿郎当地睨着丹蘅、镜知二人,“道友觉得贫道说的话对否?”

  被两位灰衣道人挟持着的少女被封了声音,口中只发出了咿咿呀呀的、意义不明的叫声。

  丹蘅冷冷淡淡地望了两位道人片刻,便收回了目光,将心思落在了这条不渡河上。若只是水银长河,不至于如此,难不成河下藏着什么法器?

  灰衣道人也不在意丹蘅的冷漠,他们的视线更多的是落在了镜知的身上,时而望着那遮住双眸的素纱,时而又落在她怀抱着的琴上。四面沉寂了片刻,那携着少女的灰衣道人“哈”了一声,便纵身跃起,将少女往前一抛,当真是想将她当作桥梁。镜知见状眉头微蹙,如一道清风掠向前方。

  两位灰衣道人见镜知身形动,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当即露出了几分喜色。他们心意互通,根本不需要言语,将法诀一掐,身后长剑出鞘,被数团离火裹挟着,朝着镜知的面门点去。而那先前被挟持的少女忽然也“嘿”了一声,右手做爪往镜知的心口一探,而左手飞快地打出了九枚阴寒刺骨的冰针。他们前后夹击,下手毫不留情。

  一侧的丹蘅只是冷冷地望着镜知。

  幽幽的叹气声传出,古琴往前一格,冰针钉入琴身三寸,便化作了一团寒气消解。而那如白骨爪般的右掌拍在了琴身,发出了“咚”一道闷响,五指陷入其中,灵力一搅便见琴身碎裂,木屑到处飘扬。断裂的琴弦如游丝漂浮在半空中,可是很快的便化作了一道道绷紧的催命的丝线,飒飒数声响,只勾出了一道道银白色的残影。琴弦横切,那如白骨般的手掌被截断,只余下了一个铜色的、切口齐整的截面。琴弦飞掠,在离火之中不仅没被火焰烧灼,反倒是蒙上了一抹不祥的猩红,将那锐利的法剑绞成了两段。

  灰衣道人暗道了一声“不好”,知道不是镜知的对手,互相对视了一眼后,衣袂张起,袖中飞出了一枚金光灿然的法符。法符一落,他们脚下便出现了一个“遁阵”,想要借机逃走。就在这个时候,丹蘅懒洋洋地掀起了眼皮,她抬手招来了一道清微神雷,轰然落在了那暂未成型的法阵上。这两位道人不通遁法,要借用了遁行的符箓,必定有一个催发的空隙。

  巧得很,这飞遁用的法符她极为熟悉,她年幼时经常使用,可每每未曾遁行成功便被母亲或者长老抓住。她不走符箓这一道,可用多了,对它的了解也算不少。

  雷光迸射,声威隆隆。两位灰衣道人猛地一拂袖向后退去,又惊又惧地望着提着枯荣刀的丹蘅。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忽地祭出了一面黑色的魂幡,摇动的时候一阵阵阴风作起。那纠缠着镜知的傀儡少女身上顿时红光大绽,仿佛要一口气将积蓄的力量宣泄而出!巨大的爆炸声在不渡河前响起,震得地面也跟着摇晃。

  两位道人笃定丹蘅会去施以援手,吸了一口气顿时向着反方向狂奔。哪知丹蘅看也不看镜知,而是提刀斩向了那两位刀光。青色的刀芒伴随着汹涌的气浪向前奔涌,轰然席卷一切。似是刀上不见血,她周身的凶性和杀机便不会收敛。

  在那轰天裂地的震响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宫殿中灯火飘摇,一串串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无声地望着这一场在地宫深处进行的杀戮。

  丹蘅低头,一张素净的帕子落在了刀身,她轻轻地拂去上头的血。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仿佛一片梅花落地。

  “你好心救人,可人家并不需要你救呢。”丹蘅头也不回地嗤笑。

  镜知答道:“可万一是真的需要呢?”

  丹蘅蓦地转身,她伸手揪住了镜知的衣襟,旋即又松开了手,缓慢地将她衣上的褶皱捋平。“你是圣人吗?”丹蘅慢悠悠地问道,她的唇角勾着一抹笑,语调中藏着几分嘲讽。

  镜知摇头:“我不是。”

  圣人度化众生,哪个圣人会像她一样手中沾满鲜血的?

  “杀机已现,你已经无路可退了,准备如何?”丹蘅笑吟吟问,“要去找嬴梦槐的庇护吗?”

  镜知沉默不言。

  不渡河边的寂静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

  地下皇城八门俱开,各个方向都有人飞掠而来。只是自北门入得此间的,多多少少有些狼狈,身上笼罩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想来是经过了一场极为激烈的厮杀。在人群之中,丹蘅抬眸望见了面上浮着淡笑的嬴清言,她朝着对方一点头,并没有多言。

  可做桥梁的法宝不少,能横亘千山万水的宝器也不少。

  修士们看到了碑文,可也有一些年轻意气盛的弟子并不将碑文上的文字当真。他们虽然听说了始帝时大秦的辉煌,只是也只能依据如今的帝朝去想象,这样一来,怎么都比不上仙盟风光。

  “区区水银河,有什么不能渡的?道爷我偏要越过去!”

  各色的宝光绚烂如虹,只是河流无情,在了河中央,他们笔直下落,在缓缓流淌的水银中化作了一具具枯骨。

  “阿弥——”

  慈眉善目的佛者尚未将佛号念完,话语便被心直口快的修士截断:“阿弥陀佛个头啊?要真是慈悲何不在这之前就劝阻?摆明了是想借他们一试不渡河。少在这里整虚头巴脑的,快想想怎么越过这水银河进入玄宫之中吧!”

  “这里都是水银,乃我辈炼丹炼器不可或缺之物,可搬运吗?”

  “阁下大可一试。”

  ……

  河边的修道士争执不已。

  丹蘅、镜知站在了一侧,像是凡事不关己身的外人。

  “这个、那个还有那边的,他们都在看你。”丹蘅凑在了镜知耳边,低声呢喃,声音软得好似三月里的风。

  儒宗、佛宗的一些人在看镜知,蓬莱的弟子时而望向镜知,时而又凝视着丹蘅欲言又止。唯有昆仑剑宗的修士死死地盯着乍然出现在此处的丹蘅,眼神凛冽如剑。最后还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弟子忍不住高声大喝:“真是伤风败俗!阆风剑主尸骨未寒,阁下便与旁人卿卿我我,这合适吗?!”

  “哪里来的迂腐呆子?”丹蘅眸光一转,峰情无限,几乎半趴在镜知的身上,她漫不经心道,“难不成我这辈子都得给那死鬼守寡不成?你们昆仑都没将阆风剑主当回事儿,还指望我?”

  “你、你——”那弟子面红耳赤,被丹蘅的话语气得不轻,还一会儿才挤出了一句,“你是阆风剑主的道侣!”

  “可她的身外之物没一样落在我掌中的,我想问问,元绥的阆风巅,诸位住得可舒服?元绥拼命得来的宝材,诸位用的可顺手?”丹蘅笑眯眯的,其实修仙界都知道昆仑的做法,可丹蘅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地点出,就让昆仑有些下不了台了。剑修大多性急,那小弟子被丹蘅一刺,身上顿时放出了一道剑芒,只是尚未飞掠而出,便被一位峨冠博带的紫袍修士给按回去了。

  “丹蘅道友对我昆仑有不少偏见。”紫袍修士笑容谦逊,面如冠玉,英英玉立。

  “阁下是——”丹蘅故作恍然,片刻后一扶额,拍手道,“昆仑四宫之主的末位——承渊剑主。”昆仑一城四宫,其实不分什么上下,但是四位剑主之间暗暗有个座次,明面上交情不错,暗地里总是不停较量。四位剑主之中元绥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而承渊剑主则是不甘不愿地居于末位。曾经有昆仑弟子提及,被他知晓了,便将那弟子送去苦风崖受罪,足以见其心性。

  果然,听了丹蘅颇具挑衅的话语后,承渊剑主的面色变得不太好看了,只是顾忌蓬莱道宫弟子也在此,才强忍着没有发作。

  镜知凑在丹蘅耳边低叹:“你何苦将他们都得罪了?”

  丹蘅抬眸,扬眉一笑道:“我替元绥抱不平。”

  “她——”镜知犹豫片刻,说道,“其实没有什么不平的。”

  丹蘅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怎么知道?”她的眼波盈盈如水,清透如镜面,好似一切都不能遁藏。

  明明隔着一层素纱,丹蘅看不到她的眼睛,可镜知还是在这个时候仓皇地转头。

  “这不渡河如何过?”她的话题转得有些刻意生硬。

  丹蘅懒洋洋道:“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回轮到了镜知来询问。

  丹蘅定定地望着镜知,她其实很想掀开那遮蔽着镜知双眼的素纱,可又怕在看到那双眼睛之中,才朦胧的画面描绘清晰。一旦看清了,就没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了。

  镜知没有重复,可丹蘅知道她在等待着自己的回复。

  兀自笑了两声后,她伸了个懒腰,慢吞吞说:“我在清州听说有人要来杀你,我不忍心美人薄命。”

  镜知跟着笑了,如冰雪般寒峻的面容上,笑意像是潺潺的流水,像是在东君催促下绽放的芳华。

  “我未必会来始帝陵。”

  “你赌什么,我就赌什么。”说话间,丹蘅越过了镜知,说着事情跟自己无关,可仍旧是走到了河岸边,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副山野之人常用的钓竿。

  有灵气的东西都会被这沉默的河流吞噬,那么凡间微不足道的东西呢?

  鱼钩——或者说是捏成了一个拳头大的铁球,扑通一声后沉入了河中,浮漂如轻羽软在了水银面上。

  在一众争执不休的修士中,丹蘅的举动显得不同寻常。

  吵闹声停止,众人的视线投在了丹蘅的脸上,最后又落在了那副钓竿上。

  他们双眸一瞬不移地望着泛着银光的河流,看着丹蘅缓慢地拉扯着鱼竿,好似真的从河中钓出了什么东西。

  鱼线扯动,鱼钩甩起,空中掠过了一团白影。

  始帝陵中极少凡物,修士们下意识化作了一道疾光冲向前,等到一阵砰砰声消失,那夺得“宝器”的修士垂眸一看,尚未敛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手中捧着的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枯骨!“呸呸!”他骂了两句,迫不及待地将东西往地上一甩,皱眉道,“晦气。”

  丹蘅饶有兴致地望着众人争,忽然间笑得前仰后合。

  她足够肆意轻狂,也足够惹人嫉恨。

  浮漂未动,但是丹蘅又故技重施,拉扯着鱼线将水中物钓起,看着人人争夺水中“宝”,好似是看对方在耍猴戏。这一来二去,旁边的修士们被她惹怒了,有的忌惮蓬莱选择了忍气吞声,也学着丹蘅的模样想要垂钓。只是他们高高在上惯了,身上无一物不是重宝,哪会有凡间的平凡物?余下一些出身大世家或者有靠山的弟子,不想再忍了,纷纷将法器祭出,向着丹蘅的身上招呼。

  蓬莱弟子没有动,丹蘅也没有动。

  她泰然自若,悠游自在。

  只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拔起了丹蘅插在身侧枯荣刀。

  刀与剑有不同,但也有很多是相通的,在于“气”,在于“意”。

  镜知握住了枯荣刀,在这一刹那,她似是虚空握住了无数柄刀。修士中但凡以刀为法器的,他们在同一时刻在失去了对自身宝刀的掌控。一柄又一柄纹路、造型不同的刀发出了长长的嗡鸣,如朝圣一般奔向了半空,形成了一股炫目的刀流。在这刀光洪流中,不管是什么,都应声破碎,化作齑粉飘散。

  在这一时刻,不仅仅是儒门、佛门、蓬莱注视着,就连昆仑承渊剑主也骤然转头望着镜知。

  天下号称“剑主”“刀主”甚至是“兵主”之人何其多?可真正有办法掌控兵刃的,其实只有阆风剑主元绥。她剑名太一,有一式剑上神通,号曰“应我名”,此招一出,天下千万剑,岂敢不应?!

  何谓太一?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彊为之名,谓之太一。①

  而此刻,在这始帝陵中,又有人一呼百兵应了。

  是元绥?还是取代元绥的那个人?

  宫城之中俱是涡流。

  除了镜知自己,也只有垂钓的丹蘅无动于衷。

  钓竿再度扬起,有一团模糊的影从水中飙起,只不过在几经耍弄后,没有人再去抢夺那团模糊的影。那水中宝落入了丹蘅的手中。

  丹蘅起身,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钓竿,这才去看那枚巴掌大的龙钮金印。

  “镇海印?”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传到了众人的耳中,顿时引来了无数嫉恨的视线。

  昔日始帝得白玉圭赐福,横扫六合。他的对手不仅仅是凡人,还有各路来襄助敌手的修道士。他的身边同样围拢着一群来自各处的奇人异事,以“天地大烘炉”祭炼神兵,得“赶山鞭”“镇海印”等法器,此后未见帝朝人运使过,原来都被始帝带入了墓葬之中。

  以丹蘅的出身是瞧不上这些东西的,随手将镇海印扔入了储物袋中,她笑吟吟地望着众人,故作讶然道:“诸位,怎么不来抢了?是瞧不上镇海印吗?”

  穹顶的星光落在了她艳美的面颊上,更是夺人心魄。她周身业障不消,那一身刻意装出的端雅早就散去,只余下了张扬肆意以及挥之不散的邪气。盯着她的人心魂摇荡,半晌后才吐了一口气叱了一声“妖女”!

  而沉默不言的蓬莱弟子终于在此刻发声,警告似的望了说话那人一眼,冷声道:“慎言!”

  蓬莱少宗主是妖女?这将蓬莱置于何地?!

  丹蘅“啧”了一声,握住了镜知提刀的手,指腹拂过了镜知的手背,她抬起镜知的手,一道青芒掠出,在那刀流中一挑,便见一柄铜刀飞出,越过了不渡河,砰一声钉在了玄宫紧紧合起的青铜门缝中。

  “走吧,渡河咯。”

  作者有话说:

  ①《吕氏春秋·大乐》:“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彊为之(名),谓之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