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迎天眼前,是莫青溪熟悉的精致面容。从封印开始解除之后,她就越来越看不清莫青溪的心绪变化。

  封印放开的似乎不止是她被禁锢的庞大精神力,还有某些不可为人道之的禁忌特质。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禁锢在魔宫里的可怜儿,不再是汲汲营营、费尽心机依靠她才能存活下来的小羔羊。不再是想尽千方百计,亲近她、利用她,对她恨之入骨,同样又控制不住被她吸引,为她心软的小瞎子。

  当最终注定的不详结局到来,她们之间那些复杂无用的纠葛,都将随风湮灭。

  秦迎天受不了她刻意的忽视,冷漠置之的态度。可她束手无策,正如同一直以来,她对莫青溪都没有半点办法。想挽留的手只能无奈垂落,如折翼的鸟儿坠落深涧,泣血哀啼绝望而无力。

  她的声音很轻,就连离得最近的大长老都没有听清她话中的内容。大长老下意识顺着秦迎天的视线往旁边而去,同样看到莫青溪冷淡漠然,如同一尊毫无情绪的神像般的精致侧颜。

  泥塑的神像自然没有多余的感情,况且至高无上的神祗冷漠无情。哪怕再虔诚的信徒,仿佛都无法获得她一丝半毫的垂怜。

  外面的巅峰大能似乎很快就会对大阵动手,在他们移山倒海的神通面前,莫青溪只是一个能被随手碾死的蝼蚁。可她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是如此。

  要说对莫青溪的了解程度,放眼殿内,除了秦迎天之外,对她了解最深的人,非大长老莫属。她的魔力分/身红霏跟随监视莫青溪这么多年,加上大长老本身人老成精,心计手腕不差,自认对她的性情摸得十分透彻。

  在魔族这样弱肉强食的残酷猎场中,这只性情软弱无能、爱好和平的小羔羊,注定只能是任人宰割的猎物。

  可莫青溪一次次颠覆了她的认知,到了如今,她竟然深深怀疑起,自己多活的那几百年岁月,是不是活进狗肚子里,居然能对一个魔族看走眼到如此地步。

  哪怕莫青溪明面上看着和从前并没有太多不同,大长老注视着她漠然的神情片刻,不知为何,居然打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心悸敬畏。

  心头那个荒谬的猜测正在一步步得到验证,她下意识压低脑袋,甚至不敢再多看莫青溪一眼。

  莫青溪终于开口,倦怠道:“姐姐,我满意什么?”

  她的视线终于移到秦迎天身上,脸上惯常的平和笑容淡了下去。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攻击性,轻柔平淡注视着秦迎天所在的方向,却令秦迎天陡然感觉,自己的灵魂,渐渐消融于这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当中。

  她的血肉肺腑,炙热的真情实意,连同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似乎都在这道目光下逐渐瓦解。

  她是莫青溪的手下败将,一退再退,早已溃不成军。

  秦迎天低低道:“妹妹,我不明白。”

  莫青溪眉眼浮上一层厌倦,知道她在等自己的解释,却没有一点想要开口的欲望。

  复仇近在咫尺,她的计划一步步进行得异常顺利,只是如今再想起那些血腥的前尘往事,她心中无波无澜,没有激动,更没有大仇得报的欢喜。她冷眼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不该是这样的。

  她心里这样想着,眸子低垂,可倦怠感愈发强烈,对一切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

  封印的逐步消除,似乎也让她渐渐失去了原有的情绪。欣喜抑或愤怒,大脑中的情绪都隔了一层薄纱。

  眼前这个世界慢慢虚幻,一切人和她们身上发生的事儿,都像是从遥远的极端传来。而莫青溪身上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这一切隔开。

  甚至……包括秦迎天这个人。

  莫青溪手指微蜷,忍不住想,这就是秦迎天一直回避最后的结局的原因吗?

  她拒绝为她解开封印,是否因为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

  外面的喧闹声突兀沉寂下来,魔族们的惊慌失措,被来犯者无法匹敌的强大实力悉数镇压。魔界惯来躁动的夜风,好像也明白过来情势不对,婉转盘桓,凄凄怯怯。失了往日的猖狂,小心翼翼避于屋檐窗角。

  秦迎天的心跟着一点点坠入谷底,心脏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寒风悄无声息钻了进来,张皇寻求庇护。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她喉间被不知名的情绪哽住,说了个开头,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双漂亮的眸子淡淡望着她,没有好奇,没有探寻。莫青溪看着她的目光,仿若她今夜高高在上坐着,冷眼望着满殿荒唐的闹剧。哪怕自己几次三番差点被牵连进去,也一直兴致索然。

  莫青溪似乎并不在乎她想说什么,更不在意她的想法。但主人对待独属于自己的小狗时,总会有比对别人更多的宽容体贴。

  她身子稍微挺直,强打精神,轻声接了一句:“那你会如何?”

  秦迎天恨她的冷酷无情,又沉溺于她不露声色的体贴温情。

  莫青溪唇角微弯,笑意却只是流于表面。她居高临下瞧着秦迎天的挣扎痛苦,似高高在上的神明,冷漠看着自己最虔诚的信徒因求而不得,陷入极致的疯狂癫狂,却丝毫不为所动。

  秦迎天沉溺进梦中那片蔚蓝的深海,窒息感牢牢锁住她的灵魂。

  她快被莫青溪的眼神逼疯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她听到翻滚的情绪掀起惊涛骇浪,将自己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强行拍打出来。欲望如杂草般蔓延,丛生的藤蔓缠缚住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无力低头,复又抬起。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用力握住莫青溪的手腕,将她整个人紧紧拥进自己怀中:“......如果是你所愿,我会拼劲一切帮你达成心愿。”

  充实感一下驱走了心中全部的不安惶惑,秦迎天用力极大,想将莫青溪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两人合二为一,再不分离。

  她的灵魂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沉溺进眼前莫青溪不曾抗拒的安心和欢喜中。另一部分漂浮在上空,讥讽嘲笑着虚假的充实。嘲笑无能无力,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她没有等到莫青溪的回应,却听见外面突然传来一道雄浑洪亮的男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人高高在上,傲慢道:“我们不想大开杀戒,徒增杀孽。秦迎天,飞鸿,我知道你们在里面,只要你们愿意交出邵光宇和天生魔种,老夫就饶你们不死!”

  声音夹杂了灵气,在整个王城上空久久不散。外面的魔族是何反应,莫青溪并不知道,但这应该也算不上难猜。

  毕竟,只要看此刻殿内诸人的反应,就能大致猜出一点他们的想法。

  一个罪孽深重的阶下囚,一个无用的魔族吉祥物。这两者放在魔族,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当面临强大到足以致命的恐怖威胁时,她们和自己的性命同时被放在天平的两端,舍弃她人,换取自己的存活,不过是人之本性罢了。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莫青溪的脸埋在秦迎天的颈窝里,没有放开魔识,敏锐的精神力仍能感觉到,殿内其他人打量自己的眼神逐渐变了。

  将她扔出去,虽然这般服软听上去不太好听,但当世明面上的五位巅峰大能,今日足足到了四位。这么大的阵势,哪怕魔王及时出关,恐怕也无计可施。

  面对如此危急局势,以一敌四,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够安稳保下。何况以他那样无情自私的性情,又怎么可能愿意舍弃自己性命,承担如此大的风险,来救几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亲生骨肉呢?

  王女们彼此对视,若有所思。大长老和二长老的目光随着她们一起,众人的视线全都落到了莫青溪的身上。

  这些正道大能在魔族的主场中,胆敢如此有恃无恐,光明正大现身,他们必然有自己依仗的底气。如方才大长老所说,之前地下巢穴的剧动,恐怕也是他们搞出来的把戏。

  魔王指望不上,更脱身不得,巢穴中的兽不知所踪。两个魔族最强大的底牌尽皆无法打出,他们笃定她们这一行人,只会是瓮中之鳖。哪怕有大长老这个魔族大杀器在,想以一己之力,对抗当世最顶尖的四位巅峰大能,简直是痴人说梦。

  外面的人没有多少耐性,久久等不到回应,声音明显冷了下来。他侧首对身旁的同伴说了句什么,剑修一言不发,微微点头。

  他负剑而立,面容冷漠。仅瞧他的面容,他的年岁看上去居然与邵光宇相仿。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已经返璞归真,容颜重归精力最鼎盛的青年时期。

  这四人中,他虽然从始至终面无表情,但他身上强大的压迫感根本令人不敢忽视。他不曾释放剑意,可他本身就是一柄经过千锤百炼的杀戮之剑。在一往无前和无数场胜战的磨砺中,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无敌剑势。

  长剑出鞘,先前石破惊天的一剑再度斩下,细微的剑光离体,瞬间化为千万道触目惊心的光芒。空气被暴动的灵气灼烤扭曲,方才剑势强大的威力足以斩天裂地,现今面对重重阵法,同样是摧枯拉朽之势。

  两者相撞,魔宫最强大的阵法竟不是他一合之将。阵法的光芒猛然暴起,剧烈闪烁瞬息,终究无法抵挡,很快在万千道剑光下湮灭于无形。

  剑光经此一遭,光芒黯淡些许。底下的魔族们目眦欲裂,身体被沉重的威压定住,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记足以使他们送命的攻击,携带着死亡气息席卷而来。

  男人傲慢道:“不要再耽搁了,我数三个数,把人交出来。秦迎天,两个人的性命,和你魔族王城千万臣民的性命,到你做出抉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