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其它小说>潮汐·刑侦>第四十章 潮汐

  云过天际, 鱼尾峰下是苍翠葱茏的植被,雪山被一层又一层雾气笼罩着;雾蓝色的夜空闪烁着淡淡的星芒,动如参商。

  在这寸地尺天连绵不断的雪峰后面, 太阳殆无虚日地每日升起。

  如果要问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是什么,林知节想,一定是初见雪山金光的那一刻。

  那时他被关押在地下水牢里奄奄一息, 陈正对他说一定要活下去, 回去后不仅要带他吃汉堡还要去看日出。

  他说看一次雪山日出,人生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在那一瞬间都会放下。

  所以, 他一直在等。他信守承诺, 活着从水牢出来了。

  听他描述的画面仿佛身临其境,而现在即使没有亲眼看见, 林知节也知道自己的身边出现了那一束光。

  此刻,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车内, 林知节注视着窗外景色一语不发。

  张方明故意开得很慢,绕着环城高速上了高架桥。山体逐渐变矮, 巨石间相互依偎。海浪声阵阵传来。

  幽蓝的海面上漂泊着几只小船,数十米高的浪花拍打在岸边礁石上。

  车辆进入环海公路,蓝色路牌上印着“海路仄”三个字。

  他将车停下, 熄火扭头看向林知节:“这边还是老样子, 我记得你上小学那会儿可喜欢来这里捡贝壳了。”张方明抓起打火机走下车。

  林知节沉默着推开车门, 惊涛拍岸, 白浪滔滔翻滚得厉害。那声音一阵一阵地砸进他的耳中,他背对着海岸, 脑袋微垂。白衬衣的一角被风掀起,发梢跟着风动。

  他就这么面色冷淡地站在那里, 良久才转过身。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张方明抬头眺望,点了支烟坐在石头上,表情似乎很悠闲:“放心,只欣赏风景,不谈工作。”他踢了踢脚边的碎石,说:“那年师父师母带着你来海边玩儿,清晨潮起,日落退汐,你问为什么它去了又回来,日子过得太快,你都要数不清涨潮了几次,非要去追什么海浪,结果落水了。我啊,当时为了救你,把鞋一蹬,恨不得多长几双腿,再跑快些。”

  那是清新和煦的海风,日落时分,天水一色,海面洒满了金色的光芒。

  林知节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火烧云卷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水一点一点地退去。月亮出现在天空之上,日月共存,好像要把人吞进去一样。他回身看见父母牵手在海边散步,母亲少见地露出的微笑,父亲提着她的鞋子在前头走。

  一步一笑,一步一回头。

  这是第一次全家人一起晚饭后出来散步,也是唯一次,最后一次。往后俩人便去到了桂西,参与那次围剿行动。

  倘若时间能倒退,倘若这潮水翻滚卷着他的思念和悔恨,将岸边的笑声一一填平,倘若能再得到父母的怜爱,他一定自私一回。

  林知节侧身看着汹涌澎湃的大海,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想他们了。我也想,小序。”张方明夹在指间的烟燃尽,海风吹来时混着咸咸的味道。

  他站起身走到林知节身旁,问:“下去走走吗?”

  一靠近,林知节下意识往后躲闪开,一来他是真的对张方明身上的味道犯恶心,二是因为陈正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不要相信张方明。

  张方明见他与自己拉开距离,一开始反应顿了下,随后自顾自地笑了声:“看来你还是对我心怀芥蒂。我知道,你从缅边回来后就对我有所怀疑。你不信我,我不怪你。”

  “怀疑你什么?”林知节开口。

  “我临时换了接头的地点,害你们在雨林寻找了三个小时。如果,陈正能早点出来与我们接头,那他也不会落到高辉的手里了,坤帕也不会趁乱逃走。”

  “即使你不换地点,他也没办法逃出来。因为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活着出来。”林知节冷声说,“你们抓高家两兄弟的时候,故意把高辉放走,想顺藤摸瓜,放长线钓大鱼。可是,你知道为了获取高家兄弟的信任,陈正都做了什么吗?”

  林知节眉间笼上一层阴云,剑眉压低,声线清冷,那语气冰凉,似乎说着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又字字句句透出着替陈正的愤慨。

  “你知道警察这辈子最怕什么吗?”他锐利的目光射向张方明。“——犯罪。身为一名警察,他的职责,预防,制止和侦查一切违法犯罪行为。那样的他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公安大学,背着理想和信念走上了人生的道路。而你们,你们却在他这条光明的道路上铺满了荆棘!犯罪分子的信任是他拿命换的!他明明可以不用这样的!”

  “小序,你冷静点。那件事情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组织有组织的考量,难道大家会看着自己人见死不救吗?放走高辉,才能引出坤帕。你知道桂西警方找他找了多少年吗?那些失踪的人,被拐走到妇女儿童,我们要考量的东西,实在是太沉重。”张方明蹙紧眉头,“我理解你,也理解陈正。但是,你们能不能也理解理解我们?这是他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从他穿上那一身制服开始,他的人生,只属于人民。”

  林知节双拳攥得死死的,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偶尔低飞几只鸥鸟,白色的残影落在细软的沙滩上,地上的人影晃动,鸥鸟被几声撞击拍打的巨响惊飞。

  张方明闷哼一声,翻到在碎石上。倏地,他感觉眼前一黑,画面被切割成好几片,林知节咬着牙红了眼眶,他一拳又一拳狠狠地朝他砸下。

  他双手摊开,上衣凌乱,被他拎起来又按在地上一通暴揍。

  “他是个人!他是个人!在成为一名警察前,他是个人!即使他身为一名警察,他的命他的人生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林知节嘶声,落下的拳头砸得自己都疼了。他无数遍重复着,嘶吼着,好像要把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全都爆发出来。

  “你永远都不知道黑暗有多么可怕,因为你切身感受不到!你也永远不知道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是什么!你们只会为了自己,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们好,却字字句句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评判我们!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林知节松开张方明的衣领,大喘着粗气精疲力尽地站起身来。身后霞光万丈,他在逆光中看见了张方明青肿的脸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的鼻孔和嘴角鲜血直流,与原先精英领导干部的模样全然不同,此刻,他更像一个被弟弟教训的哥哥,摇摇晃晃地撑起上半身,眼巴巴看着林知节。

  “小序,你长大了。力气……也比以前更大了。”

  林知节垂下视线,胸口不断起伏。

  张方明用手背拭去血迹,随后又哐地一下倒在地上,长叹一声:“——呵!我要是不做警察,大概会平凡的过一辈子吧。你心里的痛,我又怎么会不懂呢?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就算你恨我,我还是会对你重复刚才的话。林序,跟我回去吧,我们真的需要你。”

  浪花拍打在岩石上,林知节转过身,远处海平线朦胧,他有些看不清,胡乱地将手上的血迹嫌恶地擦去,伫立良久。

  原来,潮汐这么美。

  原来,没有人真正的在乎陈正,也没有问过他的意愿。

  林知节自嘲一笑,他早就猜到了,看什么海,欣赏什么风景,都是张方明为了让自己跟他回桂西。

  “要我做什么?”林知节凉薄的声音和着海浪声响起。

  张方明踉跄着爬起来,理了理衣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的狼狈。

  他凝望着林知节的背影,说:“坤帕想见你,我们需要你套出他的话,寻找玛拉的下落。并且……希望你讲出实情,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流云淡去,夜幕即将降临。

  林知节抬脚转过身,耳边回荡着陈正的笑声。

  ——这里面装了样宝贝,你一定要拿回家供起来。

  ——玛拉的交易,录音和磁带都在里面,这就是他犯罪的证据。

  还有,那只“鬼”。

  “箱子里的东西,是陈正偷回来的……我身体的一部分,被他们拿走的器官。”

  话音刚落,张方明蓦地一怔。他一手捏着自己的肩,刹那间停下了动作。

  海风吹乱了头发,林知节的白衬衣破了一角,他低头捂着衣摆神情复杂。

  这件衬衣,是裴也买给他的。

  家里给他备了几十套,全放在他房间的衣柜里。

  突然好想回去,好想见他。

  张方明喉咙干涩,啧了声:“要不,你再揍我一拳吧?”

  在他打开箱子之前,林知节根本不知道自己狂奔几十里提着的箱子里,竟然有他的器官。

  陈正说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说要林知节完整的来,也要他完整的回到家。

  林知节抱着箱子号啕大哭,他跪在岸边看着河面上倒映着的蓝天白云,明明自由了,却感到那么的哀伤。

  林知节从前问他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陈正想也没想就答——做个好人。

  为什么?

  为什么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是做个好人?

  ——因为我,杀了人。

  重叠的浪迹消失殆尽,林知节与来时的神情变得不一样了。他现在终于明白,陈正为什么会说出那样一句话了。

  他和陈正同时被怀疑是警方卧底,坤帕逼迫陈正开枪射杀马仔,不然就要挖掉林知节的肾脏,直到他死亡,直到他取不出身上有价值的器官。

  林知节被人用铁链捆绑在他第一次见到的分离人体器官的暗室里,两张木桌拼接起来的床成了案板,开胸时人还是活着的。头顶挂着一排铁钩,那是用来挂人皮的。

  木桌已经被染成暗黑色,常年没有清扫积累了许多油脂污垢,有时候血块会堵住污水管道,他们便会用水枪冲刷地面。

  他躺在上面时,突然想起菜市场卖鱼的,也是在这种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的血腥味儿,把鱼敲晕了刮鳞片。

  到头来,他连一条鱼都不如,好歹卖鱼老板杀鱼的时候先把脑袋给敲晕。

  而这帮人取他的内脏,是活活伸手进去抢的。

  陈正开枪射杀了马仔,赶来抱着林知节痛哭。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知道让一个警察杀人意味着什么吗?

  即使是线人,即使情况特殊,就算是案子破了,把犯人都缉拿归案,他再也不能做警察了。

  这就跟缉毒警为了卧底却被强迫X了毒一样,回来后的他再也不能重回岗位,戒毒所将会是他的余生。

  他都想好了自己死后埋在哪儿,就去能看得见光的地方。

  林知节曾开玩笑说要是俩人都英勇牺牲,他们会不会把自己和陈正的遗体葬在烈|士陵园。

  陈正忽地正经起来。

  ——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没有资格跟他们葬在一起。

  环海公路,高架桥上。

  裴也心底越发感到焦虑,他知道张方明从那么大老远的地方跑来,肯定不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也要把林知节带走。

  他此刻好害怕,如果林知节就这么跟他走了,他要再次回到那个梦魇一样的地方,那个时候他要怎么办?

  他不是归来的英雄吗?

  他不是光荣结束了卧底的任务吗?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要不是找池洵帮忙,定位到了警局的车辆信息位置,他真的以为张方明就要带走林知节了。

  结果那辆车停在了海边,可他怕林知节重蹈覆辙,张方明会不会对他做出过分的事情,一想到这个他就冷静不下来。

  裴也重重踩下油门,疯了一样驶向海路仄。

  海边,浪声此起彼伏。

  林知节拉开车门,最后望了一眼大海,潮汐结束,月亮升起,海面风平浪静。

  他就像沧海一鳞,回头时念念不舍,携着未能平息的思念和愧疚上了车。

  张方明捂着眼睛,带着嘶哑的嗓音笑着说:“你下手可真重,这回我得编个什么理由来说服他们我是摔倒的?再说,你把我打成这个样子,还让我开车,是不是不太合适?”

  林知节漠然别开头,望向窗外。

  “落水那年,谢谢你把我救起来,我把当年未能来得及对你说的谢谢,今日补上。以后我们之间,没有谁欠谁,你也不用再对我做出亏欠的样子,真的很让人……恶心。”

  张方明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心脏猛地卡顿,扭头看向林知节,哑声说:“小序……”他鼻头一吸,刺疼感传来,被打的骨头隐隐作痛。最后低头插进车钥匙,说:“对不起,我以为这样会让你心情好点。”

  正欲按下门锁走的时候,一道身影闪了过来,副驾驶的门被人用力拉开。

  林知节骤然顿住,眼尾微红。他看见了裴也一脸严肃地朝他压来,一把扯开安全带,解开后将他从车上拽了下来。紧接着他还没站稳,就听见裴也对着驾驶座上的张方明说:“不好意思张警官,林队跟我还有事情要说,请您先行开车回去吧。”说罢,门被他哐地关上。

  他抓着自己的手劲儿特别重,生怕人要丢了似的。

  走得急,拉着人就往自己车里塞。

  张方明傻愣地顿了会,随后摸摸嘴角,吸了口冷气,气道:“长得漂亮了不起啊!长得漂亮就瞪人啊?这么凶!跟他妈抢了他的东西似的,至于吗?操——”

  另一边,林知节被甩进车内,裴也跟着上了车,他盯了两眼,将安全带给他系上才说:“你下回要是再这么一声不响地跟人走了,我就买一百个定位追踪器装在你身上!”

  这话听着耳熟。

  林知节神色微颤,没声儿。

  裴也伸手向后一掏,摸到个银色的手铐,将林知节的手腕锁紧拷在车把手上。

  片刻,林知节眨了眨眼:“……小也。”

  车内有些黑,看得不是很清楚。裴也将车顶的灯打开,见他白衬衣沾了血,脸色瞬间变得僵硬,二话不说就开始解人扣子看他伤哪儿了。

  林知节终于吱声:“这血不是我的。”

  听见他温和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秒,裴也紧绷的神经忽地放下,他停下手,瞧着眼眶微红的林知节猛地将人抱紧。

  “林知节,你可真的要了我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