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其它小说>江城黎明>第57章 无边之夜(终)

  两边的景物飞快地退去,江酒臣越过四院的边界线,直奔那个阴差的临时住所而去。

  风从他的耳畔掠过。

  礼部尚书江大人的小公子,才思敏捷,天赋奇才,十八岁摘得皇榜,御笔亲批的探花郎,只可惜为人脾性却不是什么能成才的大器,终日浪荡于花街柳巷,自号浪尘公子。他生得一张桃花面,见人先带三分笑,俊朗风流,潇洒不羁,又才情出众,是当时京城所有闺阁小姐的梦中情人。

  江府的门槛被媒人生生踩薄了一层的时候,皇上御口亲开,包揽了为江公子指婚的事。江大人的一颗心还没放到肚子里,这在兵部领了个虚职的小公子,不知怎的,出了一个比天还大的幺蛾子。

  被皇上御赞“江公之子真性情”的浪尘公子,写了一首词。这首词在民间传了不到三天,就已上达天听。

  “且登寒宫不折桂,何为,愿与蟒同被。”——天子着龙袍,皇子着蟒袍,这小公子竟然公然调戏当今皇子,按律当斩。皇上惜才,念江大人三分薄面,将江公子发往边境,做了个孤城的监军,不得皇命,永不得归。

  望沙城与蛮夷交境,方圆百里皆是黄沙,江大人想起爱子出生时道士的一番话,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果不其然,江公子在堂中拜别父母,再也没回来。

  戍边的镇国大将军,出生于名将之家,祖孙三代辅佐当朝,到他这辈,已是功勋显著,将军十六岁从军,十数年来,为朝廷打了无数场胜仗。他铁血忠心,哪里知道官场上的花名堂,功高盖主,皇上明升暗降,封为镇国大将军,派往边境。

  江酒沉当他是同病相怜之人,只可惜此将军十分正直,大抵拿他当纨绔,不大喜欢搭理他。

  饮冰煮雪的两年兵营生活转瞬即逝。江酒沉成了江酒臣,昔日不搭不理的将军,排兵布阵之时,也惯会去找他那“纨绔监军”商议,二人志同道合,多次将来犯的夷军打得落汤流水。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蛮荒之地被打压多年,不肯臣服,斩掉了朝中使者,三国联盟,正式宣战。将军得到线报,立刻回禀朝廷,朝廷派援军来助,停在三十里外,与此同时,夷军近十万大军压境。

  此时,上一场战事刚刚平息,望沙城中几无存粮,将士大多疲累,对军虎视眈眈,守城危在旦夕。

  自得到那援军停在三十里外的消息,江酒臣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夜,敌军在两路设伏,缓缓推进战线,营帐中,将军看着面前的要塞图,将手下先锋军分为两队,暂可抵挡一段时间,撤出城中百姓商户。安排好这一切,他转向江酒臣,说:“我在此守城,你骑着青骢,去往后方军营,叫援军速来。”

  边城夜间风大,营帐飒飒作响,江酒臣合了扇子,摇了摇头,说:“我不走。”

  他起身走到布阵图旁,扇子在几处防御工事上点了点,看向将军,说:“这城是我的城,我是这军队的监军,我的将军不走,我哪也不去。”

  二人对视片刻,将军拂袖而去。而江酒臣再度醒来时,已是次日黎明,马车颠簸摇晃,他悠悠转醒,头晕目眩。

  军中就那么点江酒臣从京城带来的蒙汗药,有朝一日竟被人用在自己身上了。

  江酒臣心中悲戚难明,那人怎生如此之傻,竟愚忠到了这等程度,朝廷的援军怎可能不知前线战事,停驻不动,不就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除掉你这个心头之患吗?

  思至于此,江酒臣的脸色陡然一变。

  他死也不肯走,是因为知道会发生什么,难道将军就不知道吗?若是真为了请援军,叫驿官驾快马,不比把他迷晕了丢到马车上快?他就是要把他送走!

  这人怎生如此之傻!

  驾车的兵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刚要说话,一句话不等出口,只觉后脑一麻,顿时失去了知觉。江酒臣解下一匹马, 朝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望沙城映入江酒臣的眼帘,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血腥味的风和隐隐的厮杀声,昨夜,敌军长驱直入,径直打到了城楼下面,江酒臣快马加鞭,行至城楼前,沙地被血侵染,已是紫黑的颜色,满地残兵败甲,他望向战场,厮杀已是变成了屠杀,守军已不足百人,步伐艰难,不待挥起刀,就已被七八柄长枪洞穿。

  江酒臣一眼就看见了将军。

  那人被围困军中,银甲上满是血污,一刀斩过,横扫千军,终是寡不敌众。

  江酒臣策马而去,横刀出鞘,一人冲进三百夷人的精锐军中,带出了将军。这马儿灵敏,他日将军亲自为他驯的。

  纵使重伤在身,盔甲残破,他的将军的银甲仍是无比雪亮,映衬着坚毅的眸光。

  敌军没追上,在城内外布下天罗地网,二人藏身在尸堆之中,直到入夜。

  周身血迹凝固,江酒臣背着将军,一路向西行进,惨淡淡的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沙地上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呼啸的狂风像是怪物,催着夺命的咒。

  江酒臣咬着牙,走出夷军可能搜到的范围之前,一点也不敢停歇。望沙城在他们身后,缩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江酒臣脱力,跪倒在地。

  他拖着将军,倚在身后的石壁上,把仅剩的半壶水一点一点的涂在将军的嘴唇上。浓黑色的天空微微泛出一抹淡淡的蓝,似乎是要天亮了。

  将军的手指凉得惊人,江酒臣紧紧攥着,将军大睁双目,却是眸光涣散,他失血过多,强撑了这许久,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躺在江酒臣的腿上,看着天空,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血色。

  似是回光返照,江酒臣心中一凉。

  他们谁都没再说话,也没有力气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等待黑暗远去,等待太阳升起。

  天迟迟未亮,将军的瞳孔已快要扩散,他无意识地看着远天,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攥紧了江酒臣的手。

  “代我看看这黎明。”将军说。

  江酒臣低头看着他的眼,刚才还紧攥着他的那只手顷刻就失去了力气,江酒臣捞了一把,又紧紧攥住,喉结上下耸动。

  晨光刹时倾泻而下。

  官场黑暗,不顾黎民百姓死活,朝廷昏庸,只为江山永固,宁可弃掉一员良将。

  他的将军为他的忠诚所弃,直至临死,还想着天下苍生,想着黎明。

  江酒臣扶着岩壁艰难起身,躬身背起他的将军。他身上多处伤口,两日粒米未进,神智已是恍惚,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带着将军走出去。

  他生来便与常人有些不同,对阴阳之事多有敏感,自来到这边,也听过不少传闻,说死于沙漠中的人,会被永远地困在这里,不能往生,这古战场,夜晚常常传来战死沙场的战士的悲鸣。

  江酒臣听到过。

  他得带他走出去,他的将军绝不可以被困在这里,他的将军绝不可被任何事物所困。

  他得带他出去。

  转过这个街角,就到了他那同僚的居处了。

  一道剑气迎面而来,江酒臣侧身躲开,来人微微一愣,说:“你也是……你来做什么?”

  江酒臣的手搭在刀鞘上,却没有要出刀的意思,只是拇指在那个刻字上摩挲,对方戒备地看着他。江酒臣沉静地开口,说:“我无事相求,只想问问前辈,迄今,帮那些人做了多久的事?”

  那人微微凝眉,见他似乎没有恶意,回答道::“两千三百年。”

  江酒臣笑了,他一笑,对方更是疑惑,于是他又问:“前辈可还记得,所为何事?”

  对方又是一愣,江酒臣见他的反应,心瞬间就凉了,他僵硬地开口,几乎一字一顿,要把这句话咬出一股血腥味:“前辈可还记得,两千三百年前,为何愿意做这永世孤寂的差事?”

  那人瞬间瞪大双目,愕然地看着江酒臣,他疑惑地皱起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却又想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子的笑颜,又立刻化为无形,他按住太阳穴,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江酒臣站在原地看着他,绝望像是细小的藤蔓,爬上他的眼底。

  男人抬起头,重新看向江酒臣,他满脸是泪,却浑然不觉,摇了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江酒臣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朝男人做了一揖,转身走了。

  那男人似是明白了什么,正欲追问,江酒臣已经不见了。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赵黎看着手里的三枚铜钱,心下满是不安。

  五点多的时候江酒臣匆匆赶来,二人相见,皆是一张愁苦脸,赵黎觉得这人好像与平日有什么不一样,却是想不出来。

  江酒臣见赵黎这颓然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出言相劝,他从怀中摸出三个铜钱,放在赵黎的床头,说:“你跟他真是一样的人。”

  还不待赵黎发问,江酒臣说:“这三枚铜钱你随身带着,能在大劫前保你三次,赵黎,道阻且长。”

  话罢,他深深地看了赵黎一眼,纵身离去。

  赵黎又回想起江酒臣那个眼神,终于明白有哪里不对了,那分明就是告别的眼神!

  他要去干什么?

  赵黎心头一紧,立刻套上衣服,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他心急如焚,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屋子里四处翻找起来。之前在衡二的时候江酒臣曾给过他一个玉佩,那个玉佩可以追踪他的行踪!

  江酒臣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个阴差的住处,面色惨白,神志恍惚的模样。去见同僚,他又违了规,钉在琵琶骨里的骨钉钻心的疼痛起来,可他浑然不觉。

  受这刑,也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江酒臣寻将军三世未果,偷闯往生殿妄图翻生死簿,被那些人发现,按在阎罗殿前,生生钉进了两根三寸长的浸在忘川水里的骨钉。

  凄冷的疼就这么缠了他八百年。

  他脚步踉跄,像是一个纸片人一般摇摇欲坠,若是此刻撕开他的衣服,便会看到,那条从伤口处蔓延出来的黑线,已经从肩膀上绕过,爬到了心口的位置。

  江酒臣的嘴里全都是苦味,藏了千百年的委屈,就这么山呼海啸地扑了过来。

  你要我代你去看黎明,这一千年来,改朝换代,年代更迭新朝再生,历朝历代由盛至衰,都是一个德行,是个没尽头的循环,黎明在哪呢?

  我找不见那黎明,那便不找了吧。

  可你呢,你在哪呢?

  江酒臣心血翻涌,执念散尽,一口心头血吐了出来,他跪倒在地,横刀“嗡”地一声长鸣。

  赵黎紧攥着玉佩赶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个场景。

  他飞奔过去,扶住江酒臣,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嘶声问:“江酒臣,江酒臣!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他妈的别闹我,你不是说你是不死之身吗!”

  他紧张地拍打了两下江酒臣的脸颊,那人下巴上全是血,竟还是笑了。

  他看着天际,笑着说:“凡身不死,仅凭一口执念撑着,赵怀明,我找不见这黎明了。”

  最后一句只剩下了细微的气音,江酒臣看也不看他,一双笑眼中覆着一层泪,渐渐失去了焦点。

  赵黎的眼底泛上了一层血色,不可置信地看着怀里的人,大喊了一声:“江酒臣?江酒臣!”

  话音未落,这人周身泛起一层白光,旋即,一阵金光大作,倏而四散,数不清的金色萤光冲天而起,赵黎面前的地面上,就只剩下了一把横刀。

  赵黎的眼球颤动不已,嘶吼了一声:“江酒臣!”

  一片空旷中有风吹过,野草的草尖微微颤动,无人回应。

  赵黎失联了整整一周。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车衡找遍了所有赵黎可能去的地方,一无所获。

  许清都跟着着急起来。

  赵黎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么长时间音讯全无,车衡连想都不敢想,眼见着这人也接近崩溃,关敬峰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把这小年轻也放走了,让他要么好好找,要么好好调整情绪,不报复社会怎么都行。

  而这晚,赵黎拎着两坛酒,出现在了老宅。

  老爷子一点都没惊讶,把他迎进了屋,爷俩小桌前面对面,无声地喝着酒。

  一坛酒下肚,赵黎开口,沉声问:“爷爷,你信这个世界上有报应吗?”

  老赵放下了酒杯,看向他的孙子,头发花白的老刑警,不笑的时候自带三分威严,开口说:“我不信报应,这世上没有报应,只有无能的刑警,才会把伸张正义的责任推给老天爷。”

  赵黎抬起头,面容憔悴,可眼底有光。

  老赵看着他半晌,说:“赵怀明,你五岁的时候就说要做警察,爬沙丘的时候就要玩伴叫你大队长,你现在是市局正科级的干部,当真不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吗?你母亲给你取名叫赵黎,我给你起字怀明,这天再黑暗,也总得有一道光。你今年二十八岁,已近而立之年,爷爷再没有什么能教给你了。”

  赵黎饮尽了杯中酒,给老爷子鞠了一躬,再无更多言语,转身离去。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孤勇与底气。

  一周之后,赵黎复职,将办案重点转移到一伙流窜抢劫犯上,对四院之事绝口不提。暗中开始排查所有相关人员,企图顺藤摸瓜,找到幕后黑手。

  不出两个月,此事被那边知晓,赵黎被革职。

  不久之后,各大媒体的通稿开始漫天乱飞,质疑为何赵黎可以在短短的一年时间破获那么多起大案,因为江酒臣方面的参与,很多案情都有扑朔迷离不可公开之处,在此时,正成了绝佳的话柄。

  往日的青年才俊、“江城之光”,转瞬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那些曾被赵黎逮捕追查的试图报复的蠢蠢欲动的罪犯,得知赵黎被革职的消息后,也都有了动作。

  他背对着众人远去,步履维艰,行走在无边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