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时候,由香织就知道,她的搭档别扭又难懂,嘴里没一句真话。

  她永远搞不清楚对方在想什麽。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麻烦鬼。

  ——是个麻烦丶别扭,但又不能放着不管的,超级无敌大麻烦鬼。

  “国木田先生,敦,我有一个猜想,虽然没有依据,但希望你们能听一下。”

  彼时,飞往福岛的专线航班上

  由香织看着国木田独步递来的联络器,沉思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遵循自己的直觉。

  国木田独步和敦对视了一眼,神情跟着严肃起来,

  “你想到了什麽,沙条?”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人都很清楚,黑发少女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一旦她说出了‘希望你们听一下’这样的话,就代表状况绝对不止‘棘手’这麽简单。

  或许还会更糟。

  而事实,也恰是如此。

  “我的那群老熟人……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手段不可能只有这些。”

  由香织苍白的手指在桌板上点了点,回忆地说道,

  “当他们决定使用一些手段的时候,最热衷的,莫过于折磨人心。”

  先洒下一点希望,再高高在上地,当着猎物的面撕碎给他们看。

  “比如——”

  黑发少女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明明是如山涧清水般漂亮的嗓音,接下来的话却让国木田独步和敦止不住地後背发凉,

  “如果我是他的话,就会这麽做。”

  “首先,给你们准备一个假的【太宰治】。”

  “虽说是假冒的,但考虑到再怎麽说,你们也是朝夕相处的工作同伴,为了避免第一眼就被发现破绽,一定要设计一个处境,迫使你们没办法冷静思考,乖乖地被牵着鼻子走。”

  这种时候,愤怒永远是最好的武器。

  尤其是在亲眼看到同伴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虐待,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情况下。

  “没有猜错的话,他一定会伤害‘太宰治’。”

  由香织继续说道,

  “同时,为了增加心理压力的砝码,他大概率还会再准备一个棘手的对手。”

  进一步把猎物推入无能为力的深渊,顺便混淆视线,欣赏目标的痛苦。

  “当然,如果你们顽强地救下了‘太宰治’,那简直是最理想的情况,他大概会迫不及待地跳起来,向你们宣布自己是假货。”

  而这,通常也是那群恶鬼最喜欢的环节。

  机舱内的空气完全安静了下来。

  “可是……”

  中岛敦想要说话,但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然得可怕,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强忍着发寒的背脊,疑惑地问道,

  “可是为什麽?”

  “香织姐,我不明白,他这麽大费周章地绕一圈,又自我拆穿,目的是什麽?”

  目的?

  由香织敲击桌板的指尖一顿,少女掀起眼睫,一双漂亮如钻石般的蓝色瞳眸直直对上了敦的眼睛,

  “目的——当然是你们的‘情绪’。”

  “他想要看到,你们在发现自己拼尽了全力救下的同伴,到头来只是一个虚假的冒牌货,而真正的太宰治,早被你们丢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背影,然後受着煎熬死去——”

  “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想要看你们露出这样的表情。”

  强烈的悔恨丶懊恼丶绝望……无论哪一个,对鬼来说,都是最美味的佐料。

  “为了亲眼见证这一幕,他大概率会主动出现在你们面前,甚至,不惜自己充当那个被伤害的人偶。”

  毕竟对于鬼而言,只要最後能吃到可口的猎物,前期付出多少心思,都是值得的。

  黑发少女的推测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闭上嘴静静等待,贴心地为两位同伴留出足够消化的时间。

  飞机在云层上方越过,留下一条淡色的痕迹。

  没有人说话,机舱内安静得不可思议,只能听到两侧引擎的嗡鸣。

  当表盘上的秒针转了两圈,直到即将迈入第三圈时,终于有一个倒吸凉气的声音,打破了机舱的寂静。

  敦用力深呼吸,脸上带着刚从噩梦里惊醒的表情,

  “这种……这种计划——”

  躲在幕後的家夥,是变态吗?

  这是什麽该下地狱的顶级变态?!

  这时候,如果由香织能听到敦的腹诽,她一定向少年递出一个肯定的眼神。

  没错,那些恶鬼就是心理扭曲,个个脑子有问题的变态!

  “我明白了……”

  国木田独步抹了一把脸,脸色难看得堪比不小心咬了一口过期的鲱鱼罐头,

  “沙条,我们该怎麽做?”

  “会说出这些,你肯定有计划了吧?”

  “不愧是国木田先生!”

  由香织朝姜发青年竖起一根大拇指,而後神情微敛,继续说道,

  “以上那些,都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但俗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保险。”

  “国木田君,敦,我有一个提案。”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但是异能力却是实打实的,不会骗人。

  国木田独步了然,明白了之前由香织询问自己异能力的原因。

  “你想利用太宰的【人间失格】和我的异能力。”

  国木田独步肯定地说道。

  “没错。”

  由香织点头,收起了国木田独步的异能联络器,反手把自己的月华刀放了上来。

  黑发少女的计划很简单。

  他们的方案照旧,只是在这基础上,稍微加上一个小改动。

  利用国木田独步的异能力,复制一个东西。

  匕首形态的月华刀。

  另外,由香织还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所谓的‘治疗药剂’。

  这里有三重陷阱。

  一,刀鞘上的蝴蝶有延缓伤口的作用,但对【鬼】来说,却是剧毒。

  二,治疗药剂对人类有用,但对【鬼】无效。

  三,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假设敦他们遇到的‘太宰治’是冒牌货,那麽在救下同伴时,第一时间治疗伤口,是合情合理的发展。

  【鬼】不会选择刀鞘,一定会选择药剂。

  然而,这世上怎麽可能真有‘医死人肉白骨’的万能药。

  那瓶所谓的‘治疗药水’,充其量只是由香织刚刚去洗手台,随手装的自来水。

  哦,顺便气不过,又往里头撒了一点辣椒粉而已。

  没错,某个黑发少女现在还惦记着,自己的储备粮被某个心眼绷带怪嚯嚯干净的大仇。

  如果是太宰治的话,喝下辣椒水最多难受一下,至于【鬼】——

  为了隐瞒过去,他大概率会选择自己恢复伤口,假装药剂起作用了。

  再退一万步,即使以上都被躲过去了,还剩下最後一个——

  【“国木田先生,可以麻烦你,把联络器给一下太宰治吗?”】

  没错。

  最後一个陷阱,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他们的联络手机,是国木田独步异能力的産物,不可能对太宰治本人起作用。

  不过按照由香织的猜想,以【鬼】的性格,最後一个陷阱只是备用。

  在这一步之前,他应该早就迫不及待地跳起来,欣赏败犬的表情了。

  也因此,在接到那通电话时,由香织感到相当意外。

  怎麽回事?

  那只鬼还想要继续僞装下去?为什麽?

  由香织想不通。

  “那当然是,由奴家来代替你啊,人类!”

  一切开始以前

  恶鬼磨童掐着太宰治的脖子,缓缓露出了恶意的笑容,

  “奴家能听得出来哦,人类。那些东西对你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消遣品吧?反正你对这世间也没有任何迷恋,不想要的话,那送给奴家废物利用也无所谓吧?”

  “放心,作为回报,奴家会·好·好·的,把他们都吃干净,送下去见你的。”

  或许是笃定了太宰治必死的结局,恶鬼磨童完全没有遮掩自己想法的打算。

  他如同每一个自满的反派一样,得意地把自己的目的和盘脱出,

  “我们的斩鬼啊,真是太心软了。”

  “她根本不需要同伴,但是……既然你们已经在了,那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他们的斩鬼,不愿意吃人,甚至不愿意吸食人血,只用最低劣的动物血充饥。

  怎麽可以这样呢?

  多可怜啊?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和自己的本能对抗。

  饥饿,食欲……那些本就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就像人类吃家畜一样理所当然。

  一直忍耐的话,他们的斩鬼不就太可怜吗?

  她需要被人推一把。

  所以……

  磨童打量着太宰治,缓缓眯起了猩红的竖瞳,轻声说道,

  “如果是同伴给的食物的话,她就不会设防了吧?”

  “肉和血的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哪怕是一点点,就不可能拒绝第二次。”

  到了那个时候,斩鬼,就会永远和他们站在一边,永远同他们在一起了吧?

  啊……斩鬼,属于他们的斩鬼!

  像是已经见到了期待中的光景,恶鬼磨童的瞳孔一瞬兴奋地放大,激动得连掐着太宰治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形若好女的恶鬼咧起嘴角,拖曳着太宰治出现在酒店的最高处。

  周围的温度开始急剧下降,一个如同冰窖般的立方体骤然出现,凝结在半空中。透过唯一的豁口,能够看到其中仿佛沼泽般,不断蠕动的黑泥。

  那是磨童从各处凶宅,一路被牵引到此的【残秽】。

  本来,这是他为【斩鬼】准备的见面礼。

  不过现在嘛,就当是便宜这个人类了。

  “人类,奴家向来信守承诺,说过不杀你,就不会动手。”

  “来,你的特等席。”

  恶鬼‘嘻’地弯起嘴角,掐着太宰治的手指骤然一松。

  下一秒,鸢眼青年就这样掉入了满是【残秽】的冰窖内。

  坠入的瞬间,满池的黑泥发出了惊喜地尖叫。

  它们窸窸窣窣地朝着太宰治的方向涌去,不过数秒,就没过了青年的膝盖,向口鼻淹没而去。

  太宰治扬起头,在头顶的出口彻底被冰封上的瞬间,他透过缝隙,看到恶鬼居高临下地望来,笑吟吟地对自己摇了摇手。

  “拜拜啦,人类。”

  而後,恶鬼的身形开始慢慢扭曲丶重塑,最後变成了‘太宰治’的模样。

  原来如此,这些【鬼】,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和目的啊。

  不断向上蔓延的黑泥中,太宰治感慨地闭上了眼睛。

  阿织,你的‘老朋友’们,尽是一些不得了的家夥啊。

  不过,那头【鬼】似乎算错了一件事。

  【残秽】这种东西,说到底就是一群死者的恶念和诅咒,毫无忠诚度可言。

  它能被一个【鬼】利用,自然也能被其他影响。

  酒店内,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动静,坚硬的冰霜覆盖上立方体的表面。

  它们就像绳索一样,牢牢地封死了逃脱的间隙,只留下少许的细洞,供其中的人类呼吸,防止里头的青年在被【残秽】同化以前,先窒息身亡。

  然而彼时,恶鬼没有发现,就在他离开後不久,一个黑漆漆的,像是泥巴团的东西突然渗了出来。

  它就像生长的蘑菇一样,‘啵’地从气孔里钻了出来。

  黑泥巴团子伸出两个像手一样小揪揪,用力甩了甩头,灵活地顺着吊灯滑下,落在了酒店的地板上。

  它像是思考一样,先是在聚满了【残秽】的空间内游了一圈,随後停在了出口的位置,静静地等待同伴到来。

  由香织很早就知道,她的搭档别扭又麻烦,嘴里永远没有一句真话。

  但即便是这样,有件事,黑发少女始终想不明白。

  ——太宰治那家夥,究竟想不想得救?

  说想,自从她进入这个空间後,某个‘魔方’沉默是金就算了,还不停试图干扰她。

  比如那个一言难尽的棋盘丶跟岩浆似的【残秽】丶极具迷惑性的阿团……

  干扰的因素一层又一层,生怕真正的自己被认出来。

  但要说不想得救……

  先不说阿团疯狂透题的行为,单就那个‘一比一百四十八’的棋局,在真正对局时,那家夥就在放水,说是给她放了整个太平洋,都不为过。

  甚至是——

  “——太宰治,你在里面呆着,就不冷吗?”

  由香织望着高空的立方体,轻声问道。

  少女的这一声问话,仿佛是一个信号——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崩塌的空间突然齐齐一滞,下一秒,异变横生!

  建筑丶碎石丶冰棱丶残秽黑泥……

  所有一切可以被调动的物体都动了起来。

  它们在‘魔方’的指挥下,瞬间化成了一个庞大复杂的迷宫。里头危机横生,诡谲汹涌,或许不能置吸血鬼少女于死地,但足以拖延住由香织的脚步,直至空间完全崩坏。

  到那个时候,除非再来一个超越级的空间异能力者,把两人跟抓娃娃似地抓出来。

  否则,两人都得成为【残秽】的一部分。

  “吱!叽叽……吱!”

  趴在少女肩头的阿团突然支棱了起来。

  它着急地揪着由香织一缕黑发,用力指向出口的方向。

  “……所以我才说,完全不知道你这家夥在想什麽。”

  由香织叹了口气,手指在黑泥巴团子的头顶,轻轻摸了一下,

  “别闹,自己抓好,一会儿别掉下去。”

  黑泥巴团子:“……”

  头顶温和的抚摸让阿团一僵,瞬间安静了下来,乖巧得就像一个假的黑泥团子。

  由香织收回手,她擡起头,深深地看了眼高处的冰冻的魔方。

  少女单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下一刻,身影一闪,如同一道落天的惊雷,直直闯进了迷宫中!

  啪!啪!啪!

  上空不断传来‘魔方’旋转的指令。

  【残秽】所化的赤炎从地底喷涌而出,迷宫内的分岔路口剧增。

  每一条背後,都是数百条新的岔路,新的陷阱。

  然而由香织不管这些。

  她直接单脚在迷宫的墙上用力一踩,借着反弹的力道高高跃起,雷霆子弹般,朝着‘魔方’疾速逼近!

  迷宫的围墙跟着拔地而起,瞬间化成凌空的巨墙,丝毫不给黑发少女任何接近的机会。

  然而,真的没有机会吗?

  “横向,左边,五个格子。”

  “直走,前侧,三个格子。”

  “斜走,左前方,三个格子。”

  一连串熟悉的指令在空间内响起。

  这些是由香织不久前,指挥不死川实弥的棋步。

  它们和数日前,公寓内的小提琴合奏的道理是一样的。

  当它们顺行的时候,是离开空间的棋步。

  而如果把它们倒过来再走一遍,那就是一条,通往‘魔方’的捷径!

  从一开始,太宰治就把正确答案摆在了少女眼底。

  “所丶以丶说——!太宰治——!”

  少女的喊声穿过层层阻碍,在崩毁的空间内回荡。

  高空之上,黑发少女一口气避开了所有的歧途和陷阱,不过眨眼之间,身影瞬闪,出现在‘魔方’面前!

  “想不明白,我就不想了,我管你又在玩什麽把戏,现在——”

  由香织握紧了手中的刀柄,蓝色的眼瞳凛凛。

  少女的目光坚定,仿佛透过了立方体的表层,一直看进‘魔方’的最深处,对上太宰治的眼睛。

  由香织注视着立方体,下一秒,雪白的刀光亮起。

  月华刀出鞘,伴随着少女的清喝,一刀,斩向冰霜!

  “现在——”

  “跟丶我丶回丶家——!”

  轰!轰!轰!

  袭来的刀光裹挟着月华的惊芒,它搅动起气流中的火焰,如一只张开双翅的火鸟,发出清厉的鸣叫,遥遥对准了凝结寒霜的魔方,用力挥下!

  喀拉——

  一声细碎的响声破起。

  下一瞬,坚硬的寒霜表层爬上无数蛛网般的裂缝。

  数秒後,在月华刀的斩击下,层丶层丶尽丶碎!

  哗——!

  缠满冰柱的立方体轰然炸开,其中聚齐的黑泥喷涌而出,被黑发少女挥刀逼退。

  漫天燃烧的碎冰中,一只缠绕着绷带的手腕伸来,隔着纷纷扬扬的火焰,准确地握住了黑发少女执刀的手腕。

  肢体相触的瞬间,对方低温的触感跟着缠上。

  由香织微微一愣,没有甩开太宰治的手指,而是顺势收起刀刃,单手接住了靠近的鸢眼青年。

  结果还不等由香织进一步行动,一股力道袭来。

  少女的身体一歪,就这麽被对方反手扯进了怀里。

  由香织:“?”

  等一下,这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黑发少女一脸莫名。

  她刚准备开口,就听见太宰治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像是叹息,又透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撒娇意味,

  “阿织,阿织……”

  “我好冷啊,阿织。”

  由香织:“……”

  哦,明白了,这是冻伤了。

  听到这话的黑发少女恍然大悟,

  由香织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後一把推开了某个心眼绷带怪,反手把月华刀的刀鞘,塞到了太宰治的手上。

  “太宰治,你冷的话,喏,刀鞘借你,自己抱着缓和一下。”

  黑发少女皱着眉,正色地说道。

  能缓和冻伤的是刀鞘上的蝴蝶,又不是她。

  抱着她干什麽?

  难道还指望用吸血鬼的体温取暖,然後负负得正吗?

  阿织(担忧的眼神):糟了,这个麻烦精脑袋,好像冻坏了。

  抱着刀鞘的太宰:“……”

  知足吧宰,那可是阿织的刀鞘

  别人想抱都没机会呢(看向即将心碎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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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知线索:

  好,恭喜磨童先生

  计划彻底破産

  马上就能开心挨揍了

  宰的操作

  两句话总结就是——

  本体宰(理智),为难阿织

  黑泥宰(情感),疯狂给阿织透题

  主打的就是一个

  认出我!

  不准认出我!

  ……快点认出我!

  真是矛盾又顽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