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军一走, 偌大的相里谷内顿时冷寂了下来。

  林元枫白日外出散步时,能听见的,唯有风刮过落叶和树枝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现在随便走到哪处, 都能感受到谷内的死气沉沉。

  血腥和硝烟味似乎从未散去,阴风哭嚎, 没有丝毫人气。

  以往,明明这儿是亳州城内最繁华的地方。

  她仰起头, 稀薄的阳光落在脸上, 没什么温度, 却刺得眼瞳微疼。

  御驾离去后第三日,林元枫便嘱托飞霜策雪二人帮她写了一封信。

  她念,她们写。

  这信是要寄去她那在南洋做生意的二叔一家的。

  刚进入这个世界时,她脑中便自动灌入了陶雀枝这个角色的所有记忆, 每一幕画面只要稍加回忆, 就能清晰记起, 正如回放电影画面一般。

  记忆中, 陶雀枝的这个叔叔陶鸿哲年少时便外出闯荡了,甚少归家, 上一次回来还是三年前。

  不过这并不代表,对方不想家。

  要重振相里谷,单靠她和飞霜策雪的力量还是不够的, 她需要她二叔一家回来与她一起。

  信送去南洋得要些时间, 等陶鸿哲一家赶来又需要一段时间。

  林元枫耐心等着,偶尔还会和飞霜她们去谷外喝茶。

  几乎每一处地方,都有人在议论相里谷被屠这件事。

  她不愿被人发现身份, 常低着头以扇掩面, 叫飞霜和策雪挡着她。

  再往后, 她便决定先不外出,还是暂时在谷内闭门一阵吧。

  她近日常做梦。

  ……噩梦。

  梦里黑色的浓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灼灼大火中,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了惊恐无比的神情,被手持大刀长枪的士兵们四处追赶着,最后凄惨死去。

  她的家人被抓起来关进了屋里,外面的守卫隔着门粗声恶气地警告他们老实点。

  她的父亲沉默许久,道:“不能这样。我们不能拖累圣上,不能让杨琛得逞。”

  于是那把尖锐的剪子被翻找出来,刃口泛着森冷寒光。

  父亲第一个用它划破脖颈,而娘亲和哥哥姐姐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声呜咽,免得引起外面守卫的怀疑。

  然后是娘亲,然后是大哥大嫂……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屋内血流成河。

  再也没有人等她回家了。

  林元枫从噩梦中惊醒后,往往要在床上呆坐许久。

  即使醒来,眼前也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有什么东西阴森森地爬上她的心口,叫她不断的沉寂,木然下去。

  某日,她还是来到了那间曾经放置他们尸首的屋子。

  飞霜和策雪推开门,示意她进去。

  她却摇摇头,道:“让我自己在里面待一会吧。”

  林元枫迈过门槛后,关上了门。静站片刻,才慢慢向前走去。

  屋里潮湿闷重,空气黏稠纠缠,气味并不好闻。光是站在里面,便能感受到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冷。

  走了数步,抬手抚去,手落之处正是那日放置尸首的台子。

  她神色浅淡,掠过台子,又在屋子里静静转了一圈。

  她动作很小心,很谨慎,每走一步都会用手探一探,就是为了避免撞到东西。

  只是眼睛看不见了,难免不方便。

  走到尽处碰到墙壁想要转身,冷不丁撞到什么东西。

  她一惊,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其扶稳,然而已经迟了,只听“嘭”的一声,陶器重重摔落在地上,发出四分五裂的声音。

  这巨大的声音也把她吓了一跳,屋门很快被推开,飞霜急切的声音传来:“姑娘,您没事吧?”

  开始她们总叫她大人,林元枫纠正再三,她们这才改了口,喊她姑娘。

  “没事。”林元枫手里还紧紧抓着花架的一足,有点尴尬道,“不小心碰翻东西罢了。”

  “是盆君子兰。”策雪说,“姑娘当心,先别动,仔细被碎片扎到,我们去寻扫帚来。”

  林元枫松了手,轻叹:“好。”

  片晌,她们又回来,走到她面前开始清扫起地上的狼藉。

  扫着扫着,飞霜突然停下,惊呼:“土里怎么还有张纸?”

  “纸?”林元枫微诧,“快拿出来看看。”

  飞霜便将其捡出来,抖了抖上面的泥,却是无言。

  林元枫等了好一会儿,都不听她再开口,忍不住问:“纸上有写东西吗?”

  “……有。”飞霜踌躇片刻,才道,“这是份血书。”

  血书?!

  林元枫一激,这间屋子非比寻常,当时她爹娘他们就是被杨琛关押在这自尽的,这血书定然也是他们留下的。

  “写的什么?”她努力平稳声线,“念给我听听。”

  “应该,是陶谷主写给您的。”飞霜深深吸了口气,念道,“吾儿珍重,虽死不悔。望辅廷寰,广惠天下万民,不使其忧颜。”

  “广惠天下万民,不使其忧颜。”林元枫定定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苦笑,“他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宁愿死,也不要杨琛继续做皇帝的吧。”

  “姑娘……”

  飞霜和策雪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林元枫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她将那张纸要了过来,温柔而细致地摩挲过纸上的每一寸纹理。

  这是他们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了,最后关头,却还是叮嘱她辅廷寰,惠万民。

  她偶尔也会这样阴暗地想,既然当初是燕云天救了相里谷,阻止了它被藩王屠谷的命运,而它如今却因燕行露的谋划而重陷绝境,也算是把当初欠下的命还得一干二净了。

  ……这该死的宿命轮回,真是谁也没有放过。

  ***

  半月后,相里谷外的那条白石廊桥上有几辆马车匆匆赶来。

  正是陶鸿哲一家。

  林元枫得到消息后便去大门亲自相迎,将他们接入谷中,边走,边将信中没提及的事细细说给他们听。

  她看不见他们一家的神情,只知道他们走两步就要停下,呼吸沉重,叹息声里悲愤交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陶鸿哲气息不稳地问,“你说是杨琛率兵屠的谷,但他为什么要屠这里?”

  林元枫只道:“当时圣上认爹爹为义父,又封其为陶国公,兵败他地的杨琛便趁机攻打此处,想要借此胁迫圣上,但爹娘他们为了不叫他得逞,全都……”

  她没说出那两个字,但陶鸿哲已是了然,久久不语,想来心情极其复杂。

  他也是清楚知晓燕云天曾救过相里谷一事的。

  好半天,他才沉痛地叹了口气,道:“唉,大哥,大嫂……罢,若杨琛重登帝位,只怕他们也是活不了的。”

  有了陶鸿哲一家住进来,相里谷内总算没有往常那么冷清了。

  他膝下有两男一女,丫鬟仆役倒是带了七/八个。可惜暂时只有东北角这一片地方能住人,又要分出饭厅庖屋,一时间竟有点拥挤。

  她同堂妹陶嘉悦住一屋,共睡一榻。

  对方才只有十岁,很是活泼黏人的性子。夜里睡觉前,总要和她聊上好一会儿。

  聊得最多的,还是她随着燕行露平定天下临朝为相的事。

  “堂姐。”她说,“爹爹总说你厉害,小小年纪,又是女儿身,竟能有这样的雄心和本事,当时听到消息后连他都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写信回去问大伯其中事由呢。”

  “是吗?”林元枫只淡淡笑说,“不算厉害,只是做了点能做的事罢了。”

  当初她跟着燕行露在巴蜀建国的那段时间,世人还不清楚凌国女帝身侧的那位女相来历如何。

  燕行露刻意将她的名字瞒下了,传出的化名为“陶宁”二字,以防大晋的人会调查她的出身。待后面攻下洛京,她真正的名字才得闻于天下。

  “但这样的事,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陶嘉悦满怀憧憬道,“若我以后能像堂姐你的十分之一这么厉害就好了。”

  林元枫勾了勾唇:“你会做到的。”

  “还有,他们说你与皇上的关系甚是密切,你和她是金兰之交呢。”

  身侧的少女还处于心直口快的年纪,旁人不敢多问的,她想也没想就问出来了,“不过堂姐你现在离王都那么远,会不会想念皇上啊?”

  林元枫一愣,接着说:“不想。”

  她闭着眼睛,幽幽道,“我现在只想着如何重建相里谷。”

  “那皇上她又是什么样的呢?”陶嘉悦缠着她追问,“堂姐,你肯定最清楚,给我讲讲吧。”

  林元枫静默许久,才道:“嗯,我给你讲讲。”

  讲着讲着,陶嘉悦不知不觉中都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稳,看来是睡得很香。

  她却是睡不着了。

  她的女皇陛下是什么样的呢?

  方才描述的其实不及她心中的万分之一。

  只是现在稍稍一想起燕行露这个名字,她就觉得心口窒息般的疼。

  那些梦里出现过的炼狱般的场景随之在脑海里闪现不止,叫她越来越疼,也越来越无奈。

  甚至有时,她还会暗暗责怪自己的这份纠结和痛楚。

  明明这只是游戏世界罢了,她是来完成任务,最重要的就是帮助目标人物改变原来的结局。

  所以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就是女主的存在,一切为她而生,其他都只是陪衬罢了。

  燕行露棋错一步害相里谷被屠一事,如果她能只做个冷冰冰的玩家理性看待的话,只管将这事过去就是了,何必与目标人物之间生了嫌隙。

  只是,她没办法做到。

  她已经完全沉溺在了这个世界,爱上了这个世界,也爱上了燕行露。

  有爱,就会有期待。有期待,就会有失望。

  她无法克制地去怨恨燕行露的隐瞒,也对自己家人的离去感到痛彻心扉。

  这份纠结和痛楚将时时刻刻折磨着她,或许,终其一生也没办法解开。

  ……终其一生。

  林元枫想到这,顿了一顿。

  她是游戏体验师,公司给的合同规定了她不能像普通玩家那样中途退出,必须完成游戏任务。

  也就是说,只要游戏任务完成了,她便可以让Kesi给她退出系统了。

  只是到那时,自己真的舍得吗?

  林元枫抬手,用指尖微长的指甲缓慢刮过下唇。

  动作缓慢,慢到像是在眷恋什么。

  她喉头一动,吞咽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个称呼在唇舌间流转许久,还是不经意间泄出了口。

  “陛下。”

  只一声,瞬间便隐匿于无边的黑暗中。

  ***

  相里谷重建的事他们都没有耽误,很快便着手去附近雇佣工匠等人手来谷内做活。

  林元枫因为眼睛,没办法帮上太多忙,连监工都无法,难免有些郁闷。

  陶鸿哲安慰她说:“这些事太过劳累,你只管好好歇着就是了。况且我们才回来,不懂的总要问你。”

  她的眼睛对他们解释说是赶路的时候不慎摔马才弄坏的。

  陶鸿哲要给她请大夫,她却摇头拒绝,说:“希望渺茫,还是不折腾了,现在只是瞎了眼睛,要是折腾着折腾着其他地方又出毛病了,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那也不能就这样认命啊!”陶鸿哲仍是坚持,“起码,让大夫给你开个药方。”

  林元枫淡笑:“我跟着二姐也学了些医术之道,伤在头部最难治的。我能捡回条命就已经足够幸运了,何必劳烦人家大夫白跑一趟?”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后脑又被尖锐的滩石磕到,居然还能活得好好的。

  至于眼睛,这样的伤在她那个时代还有机会治愈,什么神经微创、人工细胞培养技术,总有对应的治疗方案来。

  但在这个时代,显然是毫无希望了。

  她正是因为心里门清,所以才不愿意浪费时间瞎折腾。

  陶鸿哲和她争辩一二,最终还是无奈妥协了。

  帮不上什么忙,林元枫虽有些郁闷,但也没有自暴自弃。

  一双眼睛不能让她整个人都跟着废了,余生还很长,她要慢慢适应着在黑暗中做事。

  故而其余人忙碌的时候,她便坐在书案前用纸笔练习着写字,写好后让飞霜她们给她看看。

  起初即使她们不说,她也知道自己写得歪歪扭扭。

  但后面练久了,每一笔都像是落在脑子里。

  她们终于笑道:“姑娘现在就算给根树枝,也能写得端正无比了。”

  练好字,林元枫又开始练习绘画图纸。

  相里谷四处仍在修缮,有些地方连支撑屋梁的柱子都烧毁了。

  她便凭着印象,将它们原本的模样一笔一画给还原出来。

  就这样每日认真练习着,废掉的纸都快堆得有书案那么高了。

  画出来的草图有能用的,便统统拿去给了那些工匠们做参考。

  某日她画得手麻腰酸,禁不住去外面闲逛一圈。

  碰见陶鸿哲,他说:“今天招了十几个人过来,都挺卖力,还说不要工钱,只要我们给吃的就行了。我说那怎么行呢,还是给了,他们自己却不收着,倒是都给那个领头人物一样的汉子了。”

  “哦?难道他们是一个村子里的?”

  “应该是。”

  林元枫觉得有意思,便让他带自己去做活的那些人那里走了走。

  时有搬抬重物的吆喝声传来,泥抹子和瓦刀划过砖面时刷刷直响。

  林元枫听了会儿后,笑说:“确实都挺有力的,手脚都很勤快。到时候他们工钱多给点吧,不能亏待人家。”

  “知道,他们不要钱肯定也只是嘴上说说的。”

  林元枫点点头,走近他们,感觉到有人路过自己后,便出声叫住那个人,随口问了他几个问题。

  比如他们都是从哪来的,互相是什么关系之类的。

  她态度温和,对方也答得毫无遗漏。

  问完后,林元枫揉了揉一侧太阳穴,轻叹道:“有些累了。”

  “那姑娘,我们回去吧。”飞霜道。

  “嗯。”

  她们慢悠悠往回走,走过没两步,林元枫突然耐人寻味地出声道:“他们不是亳州人。”

  “……什么?”飞霜看似有些惊讶的。

  林元枫眼珠子一斜,朝她那个方向睨了一眼,不冷不热的:“你们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策雪说:“姑娘的意思是?”

  林元枫轻哼一声,不搭腔,只继续迈开步子走着。

  过了一会儿,策雪才低低道:“圣上这也是,担心姑娘您的安危罢了。”

  飞霜跟着应和:“是啊,圣上她最是放心不下您的。”

  “果然。”林元枫脚步微顿,淡淡道,“他们是圣上留下来的士兵。其实,我也只是猜测罢了,谁知一问,你们就招了。”

  最后一句她说着,语气里不免带了点笑意。

  飞霜策雪二人闻言哑然:“……”

  “好了。”林元枫见好就收,也不继续逗她们,转而问道,“他们如今才现身,以前都是躲在哪里的?我没发现就算了,叔父他们居然也没发现。”

  “就驻扎在谷外的树林里。”策雪道,“圣上有令,要他们小心行事,不要被姑娘您发现了,又要护卫您的安全,以防有居心不良的人进入谷内。”

  “只怕不止是护卫我的安全,还要派遣人马定期回都禀报我的近况吧。”

  “……”二人不言,算是默认。

  “真是胡闹。”林元枫皱起眉,“将士是来保家卫国的,这么多天让他们做这么无聊的事,岂不是白白浪费他们的报国之心?”

  飞霜闻言,小声反驳道:“可是,姑娘您是相国,日后朝政都还需您劳神处理,将士们留下护卫您,并不算是浪费啊。”

  林元枫眉却皱得更紧,不悦道:“我已经不是相国了。”

  “……噢。”

  “还有,叫他们都住进来吧。”林元枫垂眸,淡淡叹道,“住在树林里多麻烦,也真是辛苦他们了,落了个这样的苦差事。”

  二人顿时喜道:“是!”

  时间一转,便过了两月。

  相里谷渐渐修缮好了大半,他们一行人也终于不用再挤在一块了。

  林元枫得了闲,便会去街上喝喝茶,逛逛庙会。

  时隔多日,大家议论的事终于不再和相里谷有关了。

  不过饶是如此,她外出仍是万分低调,与飞霜策雪扮成三姐妹,甚少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

  离龙息河不远的凝华街上有一座德香楼,碧瓦朱甍,错彩镂金,是富家子弟常去消遣的地方。

  林元枫每每外出之时,总会去一趟那里要个雅间坐一会儿。

  原因无他,这酒楼里的雅间隔音都不太好,她隔壁常有喝醉酒了的散客在那大声议论朝政国事。

  她只用关上窗,坐到墙边,便能将他们的对话听个一清二楚。

  由此,她听到了许多有关都城里那位的事。

  听闻楚国有意与大凌结交,并派了使臣广雅王等人前往洛京。

  女帝亲自接待,两人一见如故,在宴上畅谈许久,还一起逛了花苑。

  此后他便在使馆里待了足足一月之久,期间女帝召其入宫的次数不下五次,其中细枝末节,难免叫人浮想联翩。

  林元枫听到此事后,面上没什么神色,只挑了下眉。

  后面又传闻,女帝身边突然多了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常侍圣驾,为其红袖添香,研墨解难。

  最关键的是,听说她的容貌,竟与那请病告假,一直歇在府中的陶相有五分相像。

  女帝很是宠爱她,不仅给了她诸多赏赐,还准许她夜宿在自己的寝宫里。

  要知道,这些可都是陶相才有的待遇。

  现如今,这个身份不明的少女久获圣宠,而陶相不知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已经许久未现身了,女帝也再没有传召过她。

  众人不禁猜测,难道陶相是失宠了,又或许是实在病得太重,圣上不忍见她病容,便特意安排了与其形容相似的女子侍在身侧,以此来宽慰内心。

  如此种种,真是讲得五花八门,比话本写得还要精彩。

  此事入耳,林元枫仍是不表于面,只点了壶薄酒,慢慢喝着。

  飞霜道:“这些人胆子忒大,连圣上的事都敢编排,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

  林元枫淡淡抬眼,说:“众口难填,你也知道他们不可能亲眼所见,就随他们说去吧。”

  身居高位本身就是万众瞩目,而为帝为君更是如此,稍有风吹草动,坊间便是议论纷纷。

  古往今来,坐那位置上的无论是男皇帝还是女皇帝,都免不了被人编出几件风流韵事来。

  而且离得越远,编得就越离谱。

  只是再离谱,好歹是跟皇帝有关的事,总会有些依据的。

  林元枫想到这,敛眸,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很快便到了新年。

  亳州在这寒冬腊月里落了雪,风一吹,腊梅也开了。

  林元枫让她们折了几枝回来,放在花瓶里供以观赏。

  她看不见,只能闻到味道。

  但能闻见味道,也叫她心满意足了。

  她还是老样子,到了冬天就犯懒。

  相里谷有陶鸿哲他们打理,暂时不用她操心。等开春以后,他们还是打算请些师傅进来。

  以前的相里谷实乃书生巧匠的桃源之乡,能者甚多,且藏书浩瀚成山,大多都是谷内几代人分门分类整理得出的典籍,或关于农事,或关于冶器,都是极其珍贵。

  然而就是这些极其珍贵的人和藏书,就这么在一夜之间通通没了。

  想要重建相里谷不难,但要昔日的那些师傅和东西全都回来,简直是难于登青天。

  林元枫并不强求,但她二叔却很是不甘,想要在开春后重开梨市和不矜苑,广纳人才,尽力让相里谷回到以前的鼎盛。

  于是冬日里,她懒得再出门,便拿出书册,在上面写些东西。

  将那些她所知晓的,在相里谷中学到的东西,统统写了下来。

  然而开春后不久,相里谷却有远客到来。

  林元枫听到名字,起初还有些惊讶,但旋即反应过来他们此行的目的,犹豫半晌,还是见了他们。

  来人虽时隔近一年未见到,但声音她还是熟悉的。

  面对面各自静站许久,呆呆的跟木头桩子似的。

  这俩兄妹的反应还是如出一撤。

  林元枫禁不住,主动道:“引商,流徽,许久不见了。”

  流徽低叹一声:“是啊,许久了,但没想到这期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你的眼睛……”

  “啊,瞎了,看不见了,就这样。”林元枫不愿多谈此事,只问,“你们这次来,是要劝我回去的吗?”

  “不,我们只是顺道来看看你的。”流徽说,“此前与陛下通信的时候,她,其实都与我们讲了。”

  “嗯。”林元枫想了想,又问,“顺道?你们是要去洛京?”

  “是。”

  “你们是被她调迁回去了吗?”

  “算是吧。”

  “算是?”

  流徽沉默许久,终于直白道:“陛下遇刺了,伤得很重,时常昏迷着。黎大人担心他自己难以主持朝政,便写信拜托我们从巴蜀前来相助。”

  林元枫:“……”

  本能的惊慌让她想追问下去,但嘴才张开,又生生忍住了。

  她咬着唇,语气如常:“原来,你们还真的是单纯来看望我一趟的。既然如此,就先在这里歇上一晚,明日再出发吧。”

  流徽轻咳一声,有些不可置信的:“陛下伤成这样,你也不与我们一起回去吗?”

  林元枫轻描淡写道:“她这段时间更改了太多旧制,触及到了太多人的利益,被刺杀也正常。至于回去……圣上她福气盈天,总会好起来的。”

  “但陛下她明明最……”

  “流徽。”林元枫猛不防打断她的话,摇了摇头,面上虽轻轻笑着,态度却很强硬,“相里谷更需要我,我不会离开这的。”

  流徽明显一噎,久久无话,倒是引商沉声说了一句:“如此,便算了吧。”

  “飞霜,带他们去厢房。”

  “不必了,我们还要赶路,洛京事急,耽搁不得。”引商道,“是我们叨扰了,告辞。”

  林元枫面不改色,只说:“路上小心。”

  他们离去前,流徽还是忍不住折身回来劝她:“我们此话绝无夸大,陛下她真的伤得很重,大多时间昏睡着,清醒了便不顾身体地处理朝政。黎大人在信中说,陛下已经极少开口了,旁人也不知道她的意思,各自心中惴惴,生怕她突然倒下。”

  林元枫静默许久,一张嘴,却是一句:“慢走。”

  待他们离去后,她才低下头,恹恹地闭上眼睛小憩。

  宫中情况本就死死瞒着,燕行露的身体究竟如何了,她也无从得知。

  她只觉得,听了这个消息后,好像遇刺的人变成她了一样,终日无精打采,食不下咽的。

  ……或许,她也是病了。

  一连下了几天的春雨,绵绵不绝,天闷得叫人心烦。

  这日林元枫拿了把椅子坐在廊上,听雨落大地,一个人静静地发呆。

  耳边却冷不丁响起一声提示音,紧接着就是久违的Kesi的声音:

  ——“警告:原有剧情走向度已达75%!”

  林元枫还是头一遭听见它这么严肃地警告自己,问它:“这走向度达75%会怎么样?”

  ——“目标人物很可能会走上原来的结局。”

  Kesi说。

  林元枫闻言一怔,突然想起了那些她以为再也不可能发生的剧情。

  至爱无所依,至亲无所近。

  即使身处高位,也是孤独一生,郁郁而终。

  这是燕行露原本的结局。

  她做了这么多,她却还是要走上这样的结局吗?

  林元枫扶额,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她还是没什么动作。

  没回洛京去,亦不寄信过去。

  她甚至不再有意无意地去打听有关燕行露的事,只专心做自己的事。

  梨市重开,一年一度的聚雅集也在不矜苑里顺利举办。

  规模是大不如以往了,但好歹根基还在。

  只要给够时间,总会慢慢恢复的。

  就像她,离开燕行露后,起初是不适应,但时间久了,竟也觉得自在。

  不过就算她不去主动打听皇帝的消息,也总有相关事迹三三两两地传入耳内。

  这个国家已经在她的治理下越见昌明,百姓都称“长景之治,盛在贵主”。

  长景,正是燕行露定的年号。

  林元枫心想,天下贤才众多,燕行露总能找到可以辅佐朝纲的。

  就像那个侍于帝侧的位置,缺了她,对方也能找到新的可人儿。

  还更娇俏,天真,不会有那么多恩怨纠葛。

  人心易变,或许,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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