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那边, 听说淮南多地因大雨发了洪水,洪水之后又是瘟疫,加之这几次败仗弄得劳民伤财, 到处人心惶惶,晋廷正忙着治理灾情, 安抚人心,故而没有再派兵过来。

  但林元枫清楚, 这样的安宁只是又一次短暂的喘息罢了, 下一次的晋军进攻不会距离太远。

  关于她献给燕行露的治国宝策, 原本让对方一日看完就是玩笑话,没想到燕行露还真的在第二日便给出了她答复。

  二人在御书房内召集重臣详谈关于宝策事宜。现在百业待兴,谁也没有空闲偷懒,都是身负数件要事。

  大晋开国以来, 土地管理一直都很混乱, 田产纠纷不断, 土地私人侵占严重, 故而如今田制也需改化。

  林元枫主张没收所有世族地主的土地,规定所有土地均为公田, 百姓仅有使用、经营和租赁的权利,且有年限。

  这些土地以户插牌分田,自负盈亏, 力行耕者有其田, 并减少农民赋税,鼓励农民种田垦荒。

  至于粮仓,自然选在土地肥沃处, 益州、巴州、眉州等地人户密集, 田润水通, 气候适宜,当然是首选。

  燕行露遂下令更改田制,并派遣大司农率领职官前往这几州划出官田,开渠修堰,雇人耕种。得粮部分上缴,部分存于房式仓中,用以赈灾济民等。

  为了促进农事,林元枫又连夜绘出在相里谷习得的种种水车、风车等农具的图纸并附上使用方法,分散于各州,吩咐各州官员务必因地制宜实行下去。

  此外,她还预备编制一本农书出来,用以专门指导农事生产。

  先前出巡时,林元枫特意问过了每个州治官员关于石料煤矿的分布一事,一路走来,又获得了不少实地资料。

  川西南有色金属居多,而川南煤、硫、磷居多,至于川西北则是金银等稀贵金属居多。

  她在那本治国宝策里绘制出了一幅工业基地分布图,将每个地方串联起来,联合生产兵器、工器和农具等。

  新国成立后,律法暂且沿用旧法,但林元枫旨在为燕行露建设出一个更开化的国家,百姓行事需有法可依,因此律法的编纂也得尽快完成。

  为了防止官员腐败,草芥人命,每逢极刑的判决,都需经由刑部及审刑院的复核,最后交由皇帝勾决,且严禁各地使用私刑,滥用私刑者将重罚。

  要强国,百姓的衣食住行都得率先考虑。另外,还有教育、卫生健康等方面,也是重中之重。

  不过小国也有小国的好处,人口总计不过五百多万,较易管理。燕行露精简官制后,每项诏令皆是传达迅速。

  渐渐的,呈上御案的奏章里,关乎民安业兴的消息更多了些。

  朝廷随后又张榜告示全国将于十月初进行科举会试,广纳贤才,且形制与旧时大有不同,分为明文、明算、明工、角医、农艺、舆地、要武七科,生徒可报考一科至七科不等。

  建国初年,生徒暂时不用考乡试,只用向县官投牒自举,经过身份筛查后,即可参加都城会试。而且,男女不限,女子亦可投牒。

  宫城大体完工后,她们总算是从道观里迁了出去。

  林元枫的宰相府也象征性地选了一套宅子,但她几乎不住那里,便将其内部改造成了另一座工坊,供她闲时做研究用。

  搬进宫城后,二人还是同住同行,并不避讳。

  知道内情的人自然不敢点破,不知内情的外人则相传女帝与亲信陶相为金兰之交,情同姐妹,常抵足而眠,亲密无间。

  建国头一年休养生息,征税不敢征多,多地赋税都随之免去一年,国库自然空虚。

  宫城内布置看着倒是体面,但仔细看就知,一切都只是强撑罢了。

  一日林元枫与燕行露同榻而眠,正商谈着国事,她突然注意到什么似的,一骨碌坐起来,指着床头角落惊讶道:“呀,陛下,你的龙床床铺开线了。”

  燕行露闻言泰然,甚是淡定地拿枕头遮住:“无事,掩一掩就好了。”

  林元枫:“……”

  为了让她的陛下能早日睡上不开线的龙床,她决定想办法多搞些银子回来充盈国帑。

  外贸这一条路暂时走不了,凌国仍被大晋虎视眈眈,不被承认,周围几个国家也持旁观态度,遑论合作商贸了。她们只能想办法促进国内百姓的生产力,关起门来造银子。

  想来原先巴蜀也是有数个商贾豪绅的,顾忌朝廷颜面,不能明抢,只能暗着来了。

  除却算缗令和告缗令、均输平准等基本措施外,盐铁酒之类的产业也得规定为官营,商人若想经营,则需经过官府的批准,与官府合作并缴纳税额。

  林元枫还成立了几个官窑,专门生产精美的瓷器、织布和香料等,广售各地,可供商人买下技术。

  九月中旬,晋军再次来犯,且势在必得,兵力比上次足足多出一倍。

  燕行露哂道:“难为杨琛这么心急了,晋国现在本就是焦头烂额,民怨沸天,此战看来是一定要赢了,否则,他可不好给百姓一个交代。”

  林元枫只轻轻笑了一下,抬手为她理了理刚下朝尚未换去的朝服衣襟,温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打他个落花流水,一蹶不振。”

  女帝再次御驾亲征,与她同行的,还有数架改良过后的虎炮、蒺藜、震天雷、滑翔炸.弹、火.枪和翼行装备等,该翼行装备可供士兵横空降临敌军内部突袭。

  她的宰相日理万机之余,也没忘记为她更进兵器。

  燕行露出征后,朝内事宜的担子又落在了林元枫肩上。

  不过她都已经习惯了,毕竟燕行露在的时候,她也不见得轻松多少。

  然而御驾前脚刚出发,这边林元枫去找谢泗准备同他聊聊大晋现在的情势时,负责看管他的守卫却告知她说,谢泗今儿卯时左右就被燕行露派来的李校尉带走了。

  林元枫觉得稀奇:“陛下带他去做甚?”

  谢泗到现在还有些抵抗,燕行露总不可能硬着头皮让他为自己出战吧?

  “这,属下不知。”守卫低着头回道,“但李大人叮嘱,说陛下有言,若是陶大人您来问起时,便称您只管宽心即可,一切事由陛下自有考量。”

  “自有考量?”林元枫眉微微压了一下,更是疑惑。

  她们终日同床共枕的,怎么不听燕行露提起这事,弄得这么神神秘秘。

  不过人走都走了,她又不可能追上去,只得悻悻作罢。

  十月初,会试如期举行,各地书生鱼贯而入都城。

  科举的事林元枫吩咐给手底下的官员去做了,不过卷子和考题都是她费心连同六部尚书一起出的。

  这数月里她甚是忙碌,人清减了许多,但个子还在长,光是看河水里的倒影,都惊觉自己比以前修长了不少。

  会试结束,又过半月,贡院墙外金榜张出,泥金书帖随之送入及第人乡中。

  七科分别取录二十人。会试过后便是殿试,于宫城中的宸极殿中举行。

  因皇帝正在前线御征晋军,故而由宰相陶大人暂代主持殿试一制,定出各科贡士甲第。其中一甲三人,二甲十人,三甲十七人。

  宸极殿内,屋梁是一道跨度极大的双层穹顶,以青白石料砌筑为肋架,桁木密织呈网,点饰琉璃。

  整座大殿无一直柱支撑,极目空旷而深远,站在殿中,便好似临于龙眼之下,肃穆神圣。

  乌泱泱的及第贡士们排列成队,在殿外等候。他们各自身着公服,纷纷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其中有女五人自成一列,三人为明文科贡士,一人为角医科贡士,一人为舆地科贡士。

  礼部侍郎立于阶前,手持名录按名呼之。

  被叫到的人则进入殿内,由陶相亲自问试。

  林元枫坐在小叶紫檀太师椅上,看着贡士们挨个被叫进来,在她面前屈揖行礼后,才敢悄悄抬头觑她一眼,然后神情随即一滞,显然是觉得震惊。

  估计他们都没想到,传说中那位辅佐女帝治国定策的巾帼宰相,居然只是一个亭亭玉立的二八少女,年岁如此之小。

  林元枫也知他们心中想法,但为表威仪,情绪滴水不漏,只面色淡淡地拿起礼部给的名录,一一唤出了他们的名字,出题考问他们。

  一番问答下来,贡士们面上除却震惊之外,还多了点感慨的钦佩。

  问到明工科的某位贡士时,这人也姓陶,叫陶续之。

  林元枫觉得还挺亲切,便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此人眼神清明,姿态不卑不亢,镇定冷静,与他人格外不同。

  她笑了笑,随口问了他几个关于冶铁铸器的问题,陶续之皆是对答如流。后面问题之细,程度之刁钻,他都答得从容不迫,考量深切。

  林元枫不免仔细看了看名录上注释的关于他的家状,原是刀匠之子。

  她用笔蘸取朱砂,在名录上将他的名字圈了起来,此意便是定其为明工科状元,想了想,又问他:“武器少监一职,你觉得如何呢?”

  陶续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朗声道:“武库利器,皆为国御敌之重本,当下尤是。若能借此振国兴邦,实乃草民之大幸。”

  林元枫点点头:“如此甚好。”

  “不过……”陶续之顿了顿,很大胆地反问,“不知武器监是由哪位大人担任呢?”

  林元枫闻言微微一笑:“自然是本官了,怎么,你是想直接做武器监吗?”

  陶续之低头:“草民不敢,只是久闻圣上战场威风,所使兵器震慑四方,故而好奇究竟是何人研造而出,没想到也是陶大人您,草民甚是佩服。”

  他言辞恳切,神态亦如是,并无谄媚之意,看得出是真心仰叹。

  林元枫挑眉,又在他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代表此人可重用。

  而且,也是陶姓。她确实是有点思念她在相里谷的那些家人了。

  ***

  十一月中旬,晋军损失惨重,无奈只得退兵。这仗让晋廷元气大伤,听说杨琛的五弟瑞王还趁机起兵逼宫,但很快被镇压住。

  晋廷此刻正混乱不堪,此战又是仓皇而退。

  女帝凯旋而归,率同何荆生将军回都,于宫中设宴相庆。

  庆功宴上,助兴的并非翩翩起舞的舞女,而是挥舞着木剑摆成方阵和乐而动的战士。

  林元枫喝得微醺,才注意到何荆生身边多了位少年。

  定睛一瞧,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原剧情里燕行露同陈宜舟一起收养的那个养子燕佑吗?

  近期忙得忘乎所以,她都快忘记这段时间燕行露会收养一个孩子的剧情设定了。

  宴后,帝邀相前往御花园中赏景。

  两人并肩而行,林元枫目视前方,不动声色地问燕行露道:“方才席上何将军身边那位是何人?”

  燕行露说:“是他的养子,叫何霖。”

  林元枫微诧:“他的?他怎么突然多了个养子?”

  燕行露道:“他是我在镇安旬水附近遇见的,没了爹娘,一直流浪,很是可怜,但为人机警,偶然间留意到晋军动静后就来给我们传了消息,我便让何荆生收留了他。”

  看来,燕行露遇见燕佑的这一剧情点还是不可抗力地发生了。不过,时已不同,很多事都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进行了。燕佑现在不是燕佑,而是何霖了。

  “原来如此。”林元枫状似了然,她不是很想带娃,所以这孩子给何荆生也不错,“何将军为人忠厚,让他收养挺好的。”

  “嗯。”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御花园。自城外引水而入的人工湖波光粼粼,太湖石假山重叠相映,湖边则是一片蔚然草地。

  燕行露送她的那四只兔子就养在草地上,现在个个膘肥体壮,由宫女特意看护着。

  兔子都还健在,鸽子倒是就剩下一只了。当时林元枫在洛京准备提前赶往黔州前,她就用信鸽带了一封信回相里谷去,告诉陶净临事即大变,而自己一切都好,勿念。

  带信回去的正是“飞飞”。“飞飞”飞走了,只剩“蝴蝶”还养在她们寝宫前的鸟笼里。

  林元枫走到草地那玩了会兔子,酒也随之醒了。

  她忽然意识到身侧的燕行露从离宴起神情就不大对,莫名有些沉闷,不禁问她:“怎么了?”

  燕行露静默看她,良久,才轻叹:“谢泗他,自刎了。”

  林元枫顿时怔住,皱眉:“怎么会自刎?”

  “这次杨琛派来的主将黄尧德曾受谢泗扶持,与他感情甚笃,我本想用他做人质令黄掣肘。”燕行露淡淡道,“结果,谢泗觉得自己受辱,竟夺剑自刎了。”

  “……”林元枫默然,半天不置一词。

  燕行露见状眼神微暗:“知道你跟他聊得来,怕你伤心,所以现在才说。”

  林元枫一时出神。

  她想起自己那段时间与谢泗争辩时,常笑话他:“如此顽固不化即是愚忠,谢将军,我实在不明白杨帝有何值得您如此效忠的。”

  她也觉得稀奇,像这么古板死脑筋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谢泗起初闻言冷嗤,显然是不以为然。

  某日在工坊里,林元枫伏在案前修改图纸时,谢泗盯着她打量了片刻,突然道:“陶姑娘,你很像我的女儿。”

  林元枫笑了:“我会和谢将军的孩子相像?我还以为,将军之后,都会是我家陛下那样的呢。”

  “她自幼体弱,故而我从不教她习武。但她喜好同你相似,也是每日在案前拿着这类物什雕琢研磨,请教了不少匠师。”

  谢泗说着停顿了许久,谈起女儿,他神色有些恍惚,话竟也跟着多了。

  往常他总像木头一样寡言少语,那日或许确实是林元枫的模样触动到了他,这才让他难得袒露出了心声。

  林元枫耐心听着,听他陷入回忆似的,将他那个小女儿的故事一一道来。

  那个小女儿,叫谢敏。人如其名,身体虽不好,但甚是聪敏,才智完全不输于她的那些兄弟们。

  谢泗很疼爱她,为她请了许多外傅传习于她。谢敏不负众望,十二岁时便名扬洛京城。

  然而等她过了及笄之礼,谢家正欲为她许配婚事时,谢敏却大发脾气,声称自己不愿嫁人,她想考取功名,做状元为官。

  众人俱惊,谢泗虽为女儿的志向感到欣慰,却也甚是忧愁。

  大晋建朝以来,外廷并无女官,唯有一位燕侯勉强算是,但那只是爵位,并无议政之权,科举更是只允许男子参加,谢敏再有文采,恐怕也只能于闺中做位才女罢了。

  谢泗之妻随即建议,不若将她送入宫中,侍于帝侧,亦有品级。但谢敏甚是抗拒,誓死不入宫中,此事只得作罢。

  后她十七岁那年,竟独自一人乔装打扮成书生,设法去参加了科举考试,更出乎所料的是,她竟高中进士,且文章大受礼部尚书赞叹。

  但纸包不住火,殿试时她还是被当场认出了真实身份。杨帝大怒,以为自己被愚弄,即刻就要杖杀她。

  在谢泗悲切的哀求之下,杨帝考虑再三,还是放过了谢敏,不过君王有令,要谢敏一月之内出嫁,免得再次惹是生非。

  谁知一月后,谢家女并未出嫁,而是愤然选择投湖自尽了。

  投湖前,她还留下了一封书信。这封书信被谢泗死死珍藏着,谁也不清楚上面的内容。

  “她说,世道不公,可怜我为女子乎。”谢泗说这话时目光空泛,似乎也是疑惑,“要是我同夫人将她生为男子,她是不是就不会自尽了?”

  林元枫闭了闭眼,沉声道:“她都说了,不公的是世道。谢将军为何不说,要是杨帝愿意收她入廷为官,那她也不会寻短见了。说到底,男的女的只要有才能,又有什么区别呢?要是谢敏姑娘早些遇见我家陛下就好了,我家陛下是惜才之人,且也有令,凌国上下无论男女,皆可入朝为官。”

  谢泗默然,又看向了她,嘴唇微动,但最终没说什么。

  许久,他才喃喃自语似的叹出一句:“如果是这样,这样也不错。”

  后面林元枫再笑他“顽固”“愚忠”之类的话,他反应平淡了许多,只久久不语,似是无法辩驳。

  ……

  “雀枝,你很难过吗?”耳边响起燕行露的嗓音,她揽过她肩贴近,哄说,“不要难过了。”

  林元枫回神,抬眼看着对方那黑漆漆的眼睛,沉吟片晌,最终还是没有把这个故事说出来。

  她只耸了下肩,垂眼,长睫遮住眼底情绪,口吻轻蔑地嘲道:“我还以为他想通了。没想到这样就自刎,果真是个老匹夫、老顽固。”

  燕行露喟叹一声,似乎轻松了些:“你也尽力了。”

  “嗯。”一只兔子跳到脚边,林元枫抬脚不轻不重地踩了踩它肉墩墩的屁.股,然后看着它重新跳回其他兔子身边。

  “这次的官员任命,还得同陛下说一声呢。”林元枫唇轻扯,“文书我都放在了御书房里,请。”

  燕行露紧紧看她一眼,才点头:“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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