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门房送来一封请帖,形制与在都濡县令府中收到的一模一样,谁送来的不言而喻。

  燕行露不动, 转而淡淡瞥向了坐她身侧玩着兔子的林元枫。

  “你看我干什么?”林元枫头也不抬的,“人家来请你, 请帖总要看看的嘛。”

  燕行露挑眉,作势要接过, 林元枫神情不变, 只拍了拍怀里不安分的兔子, 斥道:“露露,怎么这么不听话?叫你别动非要动。”

  “……罢了。”燕行露摇摇头,轻叹,“送帖子来的人还在门口等着吧?”

  门房:“回侯爷, 是的。”

  “把帖子退回去。另外再捎句话, 就说……”她素净的指尖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面, 目光仍是落在林元枫身上, 意有所指,“山水相逢, 不必叨扰。”

  “是。”

  门房躬身退下了,屋内蓦地沉寂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许久, 林元枫才轻呵一声, 嗔道:“燕侯真是,接也不接,倒显得我小气了。”

  “难道你想我去?”燕行露拿起茶杯呷了一口, 热气渐渐氤氲她浓长的睫毛, “拒都拒了, 现在在这闹什么别扭?”

  “我可没闹。”林元枫闲闲捻了捻怀里三瓣嘴的毛,“我先前不是说了么?一切全在燕侯你自己的态度。”

  如果燕行露选的是陈宜舟,那她也没话说,只能尽全力辅佐她,避免借兵割地一事发生,让两人不至于走向决裂。

  但如今,她选的是自己,那么事情只会变得更有意思起来……

  或许她应该理智些,不应该让自己再沉溺下去。毕竟前两个副本的体验她虽然都没什么记忆了,但她知道,自己爱上了目标对象,甚至在游戏里面度过了一生。

  然而感情一事,实在难说。越是与燕行露相处,她便越无法单纯做个旁观者。

  游戏么,得出现些惊喜才好玩。

  而她与燕行露之间的关系,就是这场游戏里最大的惊喜。

  想到这,林元枫唇角微扬,笑得有些耐人寻味。

  燕行露睇她一眼,道:“过来。”

  她放下茶杯,双臂放松展开,显然是另有意图。

  林元枫示意门口:“人来了怎么办?”

  “来了就来了。”燕行露微哂,“侯府里还有别的人能说我不成?”

  林元枫这才起身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腿上。坐下的那一瞬,腰身顿时被身后人搂住。

  燕行露似乎特别喜欢搂她腰这个动作,双手掐住贴紧后,总还要用指腹慢慢抚摩。

  而她自己呢,身子一倾,将头枕在对方肩上,随燕行露摆弄。

  十五岁的少女身子骨还小,尚还柔软的很,怎么躺都觉得舒服。

  “你大哥那边的婚宴,知道你是非去不可的。”燕行露略一停顿后,给她算起日子,“今儿是廿三,廿八那日出发,一定赶得及。”

  林元枫玩腻了兔子,又去拉她袖袍领口的压襟流苏:“燕侯也要去?不是事忙吗?”

  “相里谷景色不错。”燕行露只这么说。

  林元枫笑起来,流苏缠绕住她嫩白的手指,弄得珠玉叮当作响:“可是天子那边看得这么紧,你频繁离都,免不了再被细细盘问一番。”

  “随他问去吧。”燕行露口吻蔑冷,“就说我出去游山玩水了,反正他们巴不得我做个闲散废人呢。”

  林元枫闻言笑意更深:“嗯。”

  燕行露喟叹:“只怕陶谷主到时候舍不得你再跟着我离开,要留你。”

  “怎么会呢?爹爹是最重视燕将军恩情的了。”她微微坐正,看着她的眼睛谑道,“而且,燕侯现在可是非雀枝不可了,雀枝亦是如此。”

  燕行露喉头一动:“油嘴滑舌。”

  “对了,还有事想同你说。”

  “嗯?”

  “战车已经改好了。”林元枫说着从她膝上下来,邀功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还望燕侯过目。”

  ***

  还是那间仓库,不过因为这阵子常有人进出,已经不再是灰尘满天的模样。

  战车静静放在其间,一如那日蒙着一块黑布。

  掀开一看,确实是大有不同了。

  战车大小未变,不过四面都围了厚木皮革做的盾甲。云梯则被林元枫改为了竹做的筒式伸缩梯,底部各有两只活动脚支撑稳定,可任意拉伸缩短,最长足有四丈,前端也装上了铁制虎爪,能紧紧抓住城墙垛口。

  燕行露指尖慢慢掠过战车表面,仔细探查了一番后,才点了点头:“改得很好,只是这样一辆车需要几匹马才能拉动?”

  “原来装有的云梯重量已经大大减轻,某些不必要的构件我也除了去,只是新装上的盾甲重些,这么一算起来,还是得要三匹马才行。”

  林元枫说完,沉沉叹了口气。

  燕行露道:“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泄起气来?”

  “没有泄气。”林元枫屈指抵唇,沉吟,“不过,要是能找到更轻便的材料就好了。”

  可惜这个时代设定的技术条件还是太落后,连基本的合金材料都没有诞生,她又不是工程材料及机械制造专业的,很多东西都只能凭借自己拥有的认知一步步探索。

  她蹲下/身仰视这架战车,有些失落。

  燕行露见状忽而轻笑一声,垂眼看她道:“都城外有一处工坊,是我父亲早年间私设的,里面有几座炉灶,专供他研制、冶铸兵器用,眼下早已荒废了,你要是想用,待会叫人去给你理一理。”

  林元枫一愣,接着笑了:“我正愁去哪里找这样的地方呢。”

  相里谷也有冶铁坊,她那段时间常去看工匠们鼓炉造器,学得也是七/七/八八了。燕行露口中的这座工坊既然是燕云天留下的,说不定里面东西更多,兴许能发现什么意外之喜。

  不过她还惦记着她大哥的婚宴,旋即改口:“还是等回来再弄吧,这几日我要准备贺礼呢。”

  “嗯。”燕行露一贯随便她,“看你自己打算。”

  ***

  这几月以来都是奔波不停,才从黔州回来一月之余,就又要远行。

  烦暑伏天,身上薄纱轻曼,仍是嫌热,恨不得脱得光溜溜。

  林元枫半死不活地趴在窗缘,马车颠簸,弄得她发丝微乱,黏在颈间,汗涔涔的。

  古人么,头发多,还长,到了热天更是要命。

  她扯了扯浓密的发髻,烦躁道:“都剪掉算了,做个光头多凉快。”

  燕行露心平气和地看着手里的书:“也行,过来我给你剪,不过仔细着回去被你爹娘追着打。”

  林元枫撇撇嘴。

  马车路过一棵璨如燃火的石榴树,她抬高手摘下一朵石榴花,扯着花瓣消遣,浸染得指尖都红润润的。

  身后响起杯勺碰撞的声音。

  片晌,燕行露道:“过来吃。”

  青釉花口瓷碗内,雪白羊酪盛着樱桃、乌梅,佐以甘豆,自顶端又沥上浅浅一层蜂蜜,好似一座小山。

  林元枫只觉惊奇:“你哪弄来的?”

  燕行露拿着巾帕淡淡擦手,笑:“施法变出来的。”

  林元枫不信,非要去看她座位下是不是藏着些什么。

  刚弯腰过去,就不出所料地被燕行露捉住搂进怀里。

  林元枫闷闷笑了两声,总算老实下来,将这碗羊酪慢慢吃掉。

  吃两口,再喂燕行露一勺。

  蜂蜜和樱桃的滋味太腻,腻得人都发起渴来。喂着喂着,舌尖一舔下唇,忍不住凑了过去。

  搅弄,翻滚,连手脚都跟着发软。

  有一瞬间,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晃而过,不过很快湮灭在凌乱的呼吸中。

  就这么一路闹个不消停,初四那日,终至亳州相里谷。

  虽离去数月,但再回来时也不觉得陌生。

  林元枫刚下马车,就被欣喜不已的娘亲和二姐给拉走了,回头望去,燕行露也被她父亲及谷内几位师傅围着寒暄。

  两人越隔越远,林元枫敛眉,忽略心中异样。

  因为亲事,相里谷内布置得甚是喜庆。红绸帐,孔雀灯,合婚联下放着红粉双烛。到了初六成婚那日,就更是热闹。

  鞭炮在大门前被点燃,红纸落了一地。迎亲队伍洋洋洒洒占了好几条街,锣鼓振响,骑着高马的新郎官意气风发。

  今儿是相里谷大公子陶鹤鸣娶亲的日子,也是县令长女吴苓出嫁的日子。

  待到日影西斜,花轿落地,着青质花钗礼衣的新娘子以团扇掩面从红帘后慢慢走出,由新郎官牵着,橙金日光落在她身上,越衬得她脂容妍丽,娇俏如一枝含苞待放的牡丹花。

  林元枫同她的二姐三哥一块,站在人群一侧,边轻声说笑边看着面前璧人执手跨过马鞍、米袋,五谷杂粮洒了一地。

  偶然间,她一个抬眼,与对面角落里的燕行露对上了目光。

  喜呐吹响,人影也突然变得斑驳起来,好像眼中只余彼此。

  燕行露目光深幽,眼睛一眨不眨地静静盯着她,面上情绪不显。

  恍惚间,林元枫竟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燕行露这么复杂的凝望,仿佛已经注视她很久很久了,久到时空交错,相视两忘。

  拜过高堂,行了结发合卺之礼,渐渐入夜。

  相里谷点起数盏红灯,宾客举杯庆贺,每个人都被火光映得莹亮,酒香弥漫。

  林元枫给的贺礼是一对白玉镂雕鸳鸯玉牌,由她亲手做出,至于玉料么,自然是燕行露友情赞助的。

  她送了一对玉牌,燕侯却财大气粗,足足送了一箱的金银珠宝,像什么玉如意、金镯子还有珊瑚树之类的。

  本来燕行露来相里谷参加婚宴,是屈尊降临,应该被奉为座上宾的。

  不过种种原因之下,还是低调行事为妙,故而相里谷内大部分人都还不清楚她的身份,只当她是陶净临的远戚。

  新人礼成后,到了宴上却不见燕行露的身影。别说她,引商流徽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林元枫担心燕行露触景生情,想起她那死去的大哥和皈依佛门的嫂子,想去寻,却被自家二姐拉去喝酒。

  “这些可都是爹爹的珍藏,此时不尝,更待何时?”

  她推脱不了,随便喝了几杯后,便放下酒杯匆匆溜了。

  没怎么费力找,一去燕行露暂住着的院落里就找到了。

  此地环境清幽,坐落在一处莲池附近,才靠近便能闻到阵阵莲香。夜深了,池里还飘着几盏花灯,随风扑朔不定。

  推门进去,不由得脚步一顿。

  燕行露坐在一张由整块灵璧石雕琢而成的石桌旁,正同站立在旁的引商流徽二人说着些什么。

  见她来了,三人都暂时止了话,抬头看她。

  “……”林元枫轻咳一声,讪笑,“你们不去吃宴吗?”

  “人太多,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燕行露看了眼她因为饮酒而通红的脸,蹙了蹙眉,“又喝这么多酒?”

  林元枫说:“今日我大哥成婚,多喝两杯也是情理之中。”

  “过来。”燕行露没有废话,给她倒了杯茶水。

  身侧二人见状,默契地对视一眼后,各自低下头去,不做声。

  林元枫走过去喝了茶水,又抬眼看向他们,问:“刚刚是在说什么呢?”

  “以后你就知道了。”燕行露说着突然凑近她,鼻翼轻轻翕动两下,叹道,“一股酒气。”

  “是吗?”林元枫闻闻衣袖,笑了笑,眉眼里拢出一点酒醉的风流来,“明明是我爹珍藏的好酒,就算是酒气也不难闻啊。”

  燕行露不语,继续给她倒了杯茶水。

  引商在这时突然出声:“小姐,我们就先退下了。”

  “嗯。”燕行露放下茶壶,道,“今夜讨个喜庆,你们也不用太早睡,可以到处转转。”

  林元枫笑着补充:“从这往西一直走有处百花园,什么样品种的花都有,夜里提灯进去,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还风味呢,舌头都大了。”燕行露不咸不淡地呛她,“再吃一杯茶下去。”

  “……喔。”

  兄妹二人见状俱是忍俊不禁,赶忙躬身行了一礼后离去,还贴心地给她们关上了门。

  林元枫心中暗叹,这两人都是会看气氛的好手啊。

  可惜她才要转头去和燕行露说说话,就见对方突然起身回了卧房内,门也给合上了。

  她只觉莫名其妙,四下巡视一圈,瞥见院内供以装饰的翠竹松柏后,起了兴趣,带着几分醉意走过去摘了片细长的竹叶,用唇轻抿住吹气,想吹出曲子来。

  然而试了半天,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嘴僵了,吹半天都没声音。

  林元枫有些纳闷。

  这是她三哥陶鹿野教她的,明明以前一试就行。

  又试了一会儿,总算能吹出点声音来,可惜不成调子,听得人耳朵直发痒。

  燕行露这时突然打开房门,从屋里走出来坐回了石桌旁,道:“过来。”

  林元枫拿竹叶遮住一只眼睛看她,笑说:“这是嫌太难听了?”

  “不。”燕行露扬唇,“是我也想试试罢了。”

  她已经换了身衣服,广袖衫裙,鬓发抱面,这么微微笑着看过来的情态,真是叫人见之忘俗。

  林元枫挑了下眉,走过去递给她后,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着。

  燕行露接过,果真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也不知哪来的天赋,她竟一吹就吹出了声音。曲调凄肃冷切,转折颇多,似是孤月大漠下,刀剑相搏的哀鸣。

  “这是什么曲子?”林元枫敛了笑,问。

  “塞外边歌,还有词的。”

  “词呢?”

  “忘了。”

  林元枫坐到她身侧,握住她左手看了看。

  衣袖往上一推,一条伤疤蜿蜒纵横在小臂上,泛着淡白色,狰狞的形状在无言诉说着当年这道伤的严重。

  “燕侯。”她目光复杂,“当年肃州青阳一役,你没随父兄出征,就是因为这道伤吗?”

  燕行露伸手覆住伤疤,淡声道:“父亲要我静养,他说,等他们回来,我的伤也好了。谁知,居然是这道伤救了我。”

  否则燕家便是满门战死,无一幸存的结局了。

  林元枫“嗯”了一声,少顷,竟低下头,一点一点吻过这道伤疤,神色虔诚。

  燕行露微怔,旋即笑了。

  她搂过她,不再让她吻自己的手,而是让她吻向了别处。

  “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她在唇舌勾缠间呢喃道,“雀枝不用心疼。该死之人,总会死的。”

  作者有话说:

  后面该打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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