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枫的住处被安排在了侯府东北一侧的厢房里, 只用走过一处花园,便是燕行露的寝卧。

  燕行露原本还打算给她安排两个贴身伺候的侍婢,但林元枫不习惯, 也嫌麻烦,就给婉拒了。

  她站在厢房里, 静静将屋内悉数打量一遍后,来到桌边, 看向了桌上摆着的一套茶具——一只越窑秘色瓷缠枝纹执壶, 配以两盏葵瓣高足杯, 湖水一般的青绿,剔透玲珑,如冰似玉。

  光看着就知道价值不菲。

  然而屋内看着价值不菲的东西,却远不止这套茶具。

  林元枫拿起其中一盏高足杯, 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它细腻的杯壁。

  只是一个幕僚而已, 住处至于布置得这么……奢侈吗?

  她又抬起头, 细细巡视着四周精美的摆件, 不免有些困惑。

  一路风尘仆仆,用仆役送来的热水洗净身子后, 林元枫披着白色单衣,赤着脚去自己收拾带过来的包袱里找更换的衣裙。

  才系好肚兜,突然听见有人在门口唤她:“雀枝。”

  是燕行露的声音。

  林元枫含糊地应了一声, 回头看去, 越过六曲漆雕花鸟折屏,隐隐可见门外那道颀长人影。

  “燕侯,何事?”她一边问, 一边套上短襦和衬裤。

  燕行露冷质的嗓音传来:“厨房已经备好了膳点, 待你沐浴更衣好, 便来膳厅吧。”

  林元枫动作一顿,好笑:“知道了。”

  这样的小事,明明差个丫鬟过来知会一声就是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特意跑来一趟。

  燕行露:“嗯。”

  随后便是她移步离开的足音,林元枫听见这动静,忽然想起什么,赶忙穿好下裙,因为担心对方走远了,连裙带都没来得及系,直接捂住衣裙小跑到门口,半开屋门探出头道:“燕侯。”

  燕行露停步转头看她,目光明显一滞。

  林元枫因着前几日路程上的朝夕相处,对她的态度已经变得随意了不少:“我很是口渴,能否让厨房准备些乌梅汤?”

  燕行露说:“好。”

  林元枫顿时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谢过燕侯了。”

  燕行露神色淡然,视线却往下,落在了她湿漉漉的赤/裸双足上,又瞬间移开:“我先走了,你尽快。”

  她的身影很快掠过月洞门,消失在了眼前。

  林元枫却握着门框不动,片晌,直起身子盯着燕行露离去的方向出神,目光沉沉。

  着全衣物鞋袜,又梳好发髻,终于姗姗出门。

  廊上挂着一个紫檀扇形鸟笼,里面豢养着两只信鸽——都是她从相里谷中带出的,方便与家人通信。

  林元枫摘了屋前榆树的叶子,塞进笼子里喂了它们,这才凭着进府时的印象,越过花园和一条抄手游廊前往膳厅。

  她到的时候,燕行露正坐在酸枝木圆桌主位,低头看着一份书信,而引商站在她身侧,神情肃然。

  她亦换了身装扮,螺髻裾裙,雪紫对襟织锦宽袖衫外还披了一件银白狐裘,额贴花钿,眉翠唇红,发间则插有一枚卷草纹金银钗,垂有珠链。

  比之前几日的轻便素净,此时的她更添几分慵丽。

  林元枫不多话,自觉落座在放有一份乌梅汤的位置上。

  燕行露抬头看她一眼,将信塞回了信封,道:“动筷吧。”

  食不言寝不语。

  桌上安静,谁也未曾开口,只有玉筷偶尔碰到瓷碗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林元枫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瞥两眼燕行露,对方似乎也没什么胃口,那份书信就放在她的右手边,内容不详。

  眼见着日落西山,天色已晚,侍婢们取来蜡烛点亮了厅内的鎏金连枝盘铜油灯。

  灯火煌煌下,燕行露半面脸为阴影所罩,晦涩不明,但眼神还算温和。

  林元枫喝汤喝了个半饱,正琢磨着要不要就此落筷,燕行露忽然出声说:“待会同我去个地方。”

  “去哪?”

  燕行露微微一笑:“洛京夜市最是繁华,你不想去逛逛?”

  林元枫看她这笑,显然不是单纯去逛街的意思。

  “好,即刻就走?”

  “管家已经备好了马车。”燕行露悠悠道,“等你吃完吧。”

  林元枫一笑:“既然都说要出门了,那我便已经吃完了。”

  她用手帕擦了嘴后,二人旋即起身前往大门,然而刚出侯府,就有阵阵夜风恻恻袭来。

  才至阳春,白日里就有些凉了,更不要提夜间。

  林元枫没遭住,别过头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燕行露没看她,却兀自抬手解了狐裘,随意盖在了她身上。

  林元枫微怔,她这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甚是自然,弄得她都不好推脱,只好拢了拢这件狐裘,悻悻道:“多谢。”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觉得有些暖和后,林元枫便脱下狐裘要还给对方。

  燕行露则靠在腰垫上,伸手一拦,略带笑意道:“还是给你披着吧,雀枝年纪这么小,着凉了怎么办?”

  “……”林元枫闻言,又默默将狐裘重新披在了身上。

  她总觉得燕行露对自己的态度古怪,但又说不清缘由,只好不搭理,径自掀开窗帘往外看去。

  出了这片里坊,两侧街道越见喧闹,无数灯火通明,车马交错。

  林元枫盯着街景,忽然问出一句:“燕侯,我们什么时候前往黔州治旱呢?”

  西陲旱灾的事,燕行露早已在路上和她提过,让她做好远行准备,加之系统给的资料,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林元枫也清楚得差不多了。

  黔州大旱,已有数月不曾落过一滴雨。当地官员蛇鼠一窝,滥用朝廷治灾拨款的白银万两,导致民不聊生,日日跪在农田前祈雨。

  原本此事同毫无实权的燕行露搭不上关系,但当地的司功参军何荆生正是从青阳一役中残活下来的她父亲的旧部。

  原本他在军中就有宣节校尉一衔,自青阳一役归来后,便被皇帝调去了黔州做司功参军,明升暗贬。

  除他以外,燕家军中其他几位侥幸存活下来的武官也同样都被远调。

  这次旱灾让何荆生看得心焦,然而天高皇帝远,他又不能管太多,实在没辙了,这才写信寄给燕行露,求她想想办法帮忙。

  而正是这次治灾,给燕行露以后的谋反提供了一次契机。

  “后日就出发,今夜得先去取些东西。”燕行露睨她一眼,挑眉,“你是有对策了?”

  林元枫说:“还得看看地形和河流分布,至于对策么,总会有的。”

  毕竟系统也没给什么详细方法教她治灾,这事需要费点脑。

  燕行露淡笑:“黔州路遥,光是去那里就要十天左右,可要想好去那里要带些什么,提前准备。”

  林元枫则放下帘子,掩嘴打了个哈欠,脚微勾,语气懒散的:“有燕侯在,我还需要准备什么?”

  燕行露闻言轻轻喟叹一声,转头看向别处,似乎呢喃了句什么,林元枫没听清,只百无聊赖地闭眼小憩。

  有商贩的叫卖声和行人的说话声传来,车辙缓缓前行,倒挺安逸。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下车抬眼一瞧,面前酒楼高大辉煌,重檐攒尖顶,青瓦红墙,雕花鸟珍兽,楼前布着直棂栏杆,用于挡拦车马。

  斑驳灯火映照下,青白酒旗随风飞舞,甚是大气——门楣垂挂丝绸流苏,匾额上写有“泂酌居”三字。

  林元枫见状眼一眯,暗叹,原来这就是那座女主开在暗处的酒楼。

  根据系统给的资料介绍,燕行露自父兄战死,燕家没落之后便性情大变,终日活在仇恨当中,隐藏锋芒来暗中发展势力。

  例如这座泂酌居,就是她背地里设来搜集情报的。

  洛京人称“九章案前千金醉,不及泂酌一壶饮”,如此盛名之下,自然常有官员国戚光临此处,而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会被酒楼里的伙计暗中记下,整理好后汇报给燕行露。

  像这般韬光养晦,才有后续酣畅淋漓的复仇,不得不说,这位女主能忍能谋,光是资料里的原剧情走向就让林元枫佩服不已。

  ……只是,这种种经历也导致了她阴暗的性子,后期更是越来越扭曲,直至走上郁郁而终的无奈结局。

  林元枫思及此敛了心绪,转头看向燕行露,故作茫然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刚不是说了吗?来这里取些东西。”

  燕行露说着自顾自往里走,林元枫赶忙跟上。

  方一踏入朱门,便闻阵阵琴音,原是美姬坐于纱帘后按弦取音,空灵绝响。酒楼内熏有暖香,墙柜内还陈列着字画宝器,奢华又不失风雅,怪不得那些达官显贵喜欢来这消遣了。

  二人才走几步,就有小厮前来迎客,态度和对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直到领着她们进了一个雅间,门一关,小厮才露出笑容,放松道:“侯爷,可算等到您了,我这就叫掌柜过来。”

  燕行露点点头:“记得上些点心茶水过来。”

  她若有似无地瞥了眼身侧的林元枫,又道,“酥蜜卷今日有做吗?有的话也上一份来。”

  林元枫闻言轻咳一声,厚着脸皮补充:“还劳烦多撒些芝麻。”

  “哎,好咧。”小厮边应声,边弯腰退出了雅间。

  燕行露垂眼轻笑,随后来到临窗方桌旁坐下,林元枫跟着走过去坐在她对面,懒懒托腮,意味深长道:“看来燕侯跟这家酒楼,渊源颇深啊。”

  燕行露则云淡风轻的:“孤身一人在洛京,总得有点私产不是?”

  林元枫笑而不语,闲闲把玩起了腕上玉镯。

  两个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太直白,只消心中有数就是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小厮口中的掌柜终于推门进来,抬手作揖道:“方才景王世子在这宴客,故而费心招待了一番,侯爷久等了。”

  燕行露轻叹:“吴伯,都说了在我面前不用那么多礼的,我知道你们忙。好了,把东西给我吧。”

  吴掌柜便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册子,递给了燕行露。

  她接过,打开来扫了几眼后,哂道:“看来刘晨这个东西,过得还真是春风得意啊。”

  吴掌柜沉沉喟叹一声,默然。

  燕行露合上册子,随手搁在了桌上,问:“秦相这阵子都没有来吗?”

  吴掌柜摇了摇头:“已有两月之余了。”

  燕行露面色微冷,语意不明:“明日,我要去一趟宫城。”

  吴掌柜顿时皱眉:“是皇上召见?”

  “不,是长公主。”燕行露唇微勾,眼里却不见笑意,“许是他觉得我前几日离都有蹊跷,又不好直面问,就让长公主前来敲打,到时,免不了还要见一见太后。”

  林元枫漫不经心看向旁处,安安静静的,并不打扰他们对话。

  这长公主人物资料里也有过一笔带过的介绍,因为年幼时向燕家学过武艺,所以她和燕行露有些交情。

  但这是在燕家没落前,燕行露封侯后,她们二人的交情也变成了皇帝杨琛用来试探燕行露心思的工具,根本毫无真心可言。

  二人谈完话,吴掌柜也不逗留,很快告退了。小厮掐着点正好随之推门而来,将茶水点心一一呈上。

  燕行露把那盘新鲜出锅的酥蜜卷推到林元枫面前,道:“喏,尝尝比之你娘亲的手艺如何。”

  林元枫笑说:“燕侯这是什么话,娘亲做的,便是天下最好的。”

  燕行露低头继续翻看着那册子,跟她有来有回的:“我又不说要比什么最好,让你吃得不挑嘴就行了。”

  林元枫扬眉:“我也不挑嘴呀。”

  至于那册子内容,她已猜出大概,再不和燕行露贫嘴,静静享用起了点心。

  在泂酌楼内又闲坐了许久,二人总算打道回府。

  下马车后,林元枫望着漆黑夜空中高升的那一轮满月感慨:“今夜是十五,怪不得月亮这么圆了。”

  “三月十五?”燕行露亦微仰下颌,目光深邃地注视着那轮满月,半晌,忽然淡淡开口,“我记得我接下封侯圣旨那日,也是三月十五,一转眼都过去六年了。”

  林元枫闻言一顿,看她。

  燕行露笼在雾色月光下,身影寂长,整个人都显得朦朦胧胧,有些不真切的样子。

  她依旧淡笑着,眼神却很幽冷。

  “雀枝。”她问,“你有听过这么一句诗吗?”

  “什么?”

  燕行露闭了闭眼,沉声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林元枫眼神微闪:“燕侯……”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爹和两位哥哥真的只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燕行露深深吸了口气,讽笑,“只可惜,最终死不得其所。”

  她话未直说,林元枫却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敛眉低叹了一声。

  燕将军一生征战沙场,护国驱敌,安定八方,谁料最后一战,对手却不是外敌,而是自己忠心护佑的国君。

  其实青阳一役,压根就没有什么吐蕃进犯,它不过是皇帝设下的一个能够瞒天过海,请君入瓮的局罢了。

  局中,功高盖主的将军及其二子战死沙场,皇帝感怀封爵于其女,人人道是皇恩浩荡,却无人知晓英魂枉死,燕家五万精兵悉数做了王权猜忌的陪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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